（1）

他有一双白净的手，温婉而湿润。

在长安的城郊，他有一处府邸，名曰“野草书斋”。乍看之下，桃花纷纷，杨柳成荫，仔细一瞧，不过是一座没落的小草屋。院前的绿藤虽是绿影重重，却挡不住屋顶上野草的荒芜。

他是一位书生。京城就在脚下，屡屡赶考，却屡屡不中。

只好淹没在了无情趣的荒郊外，做一个满腹经纶的教书先生。偶尔写写诗，种种地，虽身无分文，也从不为生活而失魂落魄。

只可惜他那双摄人心魄的手。

（2）

三月的长安，春上枝头。漫天的柳絮在坐落有致的街道上飘洒开来，在商人和小贩匆匆的脚步下一一落定。长安街一如既往的繁华，犹似倒影在河面上永不褪去的海市蜃楼。

书生步履轻快坚定，在白色的柳絮中穿行，恍如一道白色的影子，尤其是那双白净的手，已然融入柳絮之中。

若不是粗缕布衫在身，恐怕人们会把他误认为潘安再生。

然而人们的眼光还是会不自觉地停在他的身上，无论男女老少，无论时间多少。总有那么多温暖的一瞥，为他而生。

消瘦挺拔的身影，温润如玉的双手。

书生在一家专卖纸笔墨砚的商铺停了下来，打算给那群活泼可爱的学生置办些许文具。

这时一群男女仆从步伐轻盈地走来。四个穿得儒雅的大汉肩上撘着一顶奢华富丽的轿子，边上的女仆穿着别致香冷，手里端着礼盒，脸上写满雏菊的味道。

围观的人群久久不肯散去，在口哨声中骚动起来。

当轿子拂过他的身躯，他便从摇曳的窗帘中隐约看到她的脸庞。

眉黛娇艳，口唇火烈。

还有一双看似充满智慧的眼睛和一副充斥着欲望的鼻梁。

那一瞬间，潜伏在他胸口的白色睡莲蓦然盛开。像是从一个世界跳到了另一个世界。

“世间竟有如此娇艳的女子。”他微微地低下头，以卑微的姿态隐藏自己的心事。

她也看到了他。看到了那双纤纤玉手。

“一个男人的手竟如此耐看。”她透过窗帘，向他致以微微一笑。

那一瞬间，她似乎闻到了一道奇特的香味，宛如莲花般纯净。

在仆人的簇拥下，她随轿身一齐消失在慢慢的街道上。

（3）

“她是谁？”

书生向身边一位白发的老妪打听道。

“京城第一名妓。”

“可曾有名？”

“名曰翎姬。”

“多谢。”

他道完谢，欲转身进入商铺。

“且慢。”老妪忽地叫唤道：“可否借手一看？”

“无妨。”书生递上双手。

老妪将她骨瘦如柴的手放进了他的双手，恍若是要在年轻的光影里寻找生命的痕迹。

“甚是绝妙、妙、妙啊。”老妪翻滚着他的手，神情暮暮。

“不过是一双手吧了。”书生颇有些无谓，也有些奇怪。

老妪听到他的话，痛苦地放下他的手，面如冷霜地说道：“你走吧。”

他看着老妪苍老得有些肮脏的脸颊，不紧有些悲悯。他想所有人都躲不过岁月的摧残，再美的人儿终将是一撮尘土。

然而，她的娇艳会是永恒。

书生购置完文具后，怔怔地望着这热闹非凡的街道。

心中早已打定好主意。

（4）

第二日，书生早早的就来到了长安城，几经打听，得知翎姬的府邸后，风尘仆仆地赶了过去。这是一座花园式建筑，房屋皆隐没在参天大树之中，从后厨之地袅袅升起的青烟久久在林间徘徊，恍然看去，竟是一处与世隔绝的人间仙境。

他来到府前，告知守门的仆人道：“有一书生自远方来，特此拜见此地主人，还望通告。”书生不卑不亢，打量着房檐前挂着写有“云隔云端”四字的金匾。

仆人一看是个穷酸的书生，本想驱赶之，但眼光不知觉地落在他的手上后，不觉一惊。转而说道：“请稍等，这就去。”

不多久，书生就被引入府内。这偌大的府中，假山、溪水，人工湖、亭苑等一应具有。青石路旁的桃花已经开得糜烂，叶瓣纷纷坠地，成双的蝴蝶贪婪地吸允着这饱含雨露的香气。经过重重绕行，终于来到翎姬的寝楼，名曰“第一姬陵”。

书生不拘于礼节，径直走了进去。向他徐徐展开的是两旁红色的帷幕，随着从门口灌进来的风翩翩舞了起来，仿若是红这种颜色被单独抛于高空。屋内的确是空荡荡的，除了充斥着这些红色的绸布以外，少有它物。

他像是走进了一个红色的梦境，越往前，梦越深，梦越深，灵魂越沉重。

在梦的尽头，忽然从地上拔起一张被白色纱帐围着的大床，明亮而乏力。其间，有一隐隐约约的女子坐于其上。长发翩翩，可歌可舞。

他不知，在红色的国度里怎生出白色的世界？

“你就是上门求见的书生？”那女子突然问道，语气凌厉又包含着些许柔情。

“正是。”书生恍然从梦中惊醒，答道。那层梦，在细碎的言语中一触即破。

“我见过你。”女子解开纱帐，鲜明的轮廓凸显出来。“昨日，在长安街上，你我曾有一面之缘。”

“也正是我来寻你的原因。”书生呆呆地望着女子，深情款款地说道。

眉黛娇艳，口唇火烈。智慧的眼睛和欲望的鼻子。昨日，女子那瞬间却深刻的容貌再一次掠过书生的心头，现在，他的眼睛已经被她身上的一切所囚禁。

这一切，如梦如幻。

“如此简单？”女子下了床，朝书生走来。

“不、不、不...."书生连连摇头，伸出他那绝妙的双手捂住额头有些羞涩地说：“凤求于凰，君子求于淑女，我于此，乃是求于你。”

“简单来说，就是求爱？”女子在书生面前停下，把他那双因慌张而冷汗不止的手托住。

温暖的体香由内而外地从女子的身上散开，书生沉浸在这种玄妙而刺激的味道里，不能自拔，恍若是在神秘国度找到了爱的源头。

“本意如此。”书生的手在触到女子体肤那刹之时，身体竟放松自如起来。一种满足和放纵的意识渐渐苏醒。

“先生可曾有名？”女子声如落叶般问道：“或是有无数的家财？”

“此等身外之物，我一无所有。”书生掷地有声地答道，心中泛起阵阵疑惑。他想一个拥有“京城第一名妓”头衔的女子是不会如此的轻浮和世俗的，不然他连门都别想进。

“来寻我之人非富即贵，况且我还不定接待。”女子神情严肃地问道：“你会什么，可能俘获我心，令我心甘情愿地做你的情人？”

“我会教书、写诗、思考和等待。”书生自嘲的笑道，眼神满含坚毅。

“如果你能把你的内在价值转化为现实财富，那此生，我只献身于你。”

“当真？”

“翎姬向来无戏言。”

“那十指相扣为誓，可好？”书生一脸璀璨请求道。

“无妨。”

就这样，他和她十指相缠，定下了誓约。

书生紧紧握住翎姬的手久久不放，他知道一种温润而又满含情意的暖流在他和她之间传递着，恍若是月光的清辉沐浴在湖面上时发出的婆娑声，经久而不绝。翎姬也享受着他那双细腻而颇具张力的手，放于其间，仿佛是闯进了一片纯净而独具魅力的圣地。她知道，经历岁月的沧桑后，有一人身负万千光彩，毫无理由地闯进她的心房。

佳人兮，如云如雾。飘飘洒洒，落入相思之手。君不见兮，徒生忧愁。

美人兮，如梦如幻。真真假假，勿复沉睡之深。君不醒兮，醉生梦死。

“一首诗可否换你一吻？”书生念完诗后说。

“当然。”翎姬用赞许的眼光说道：“如此有意境的诗，献上一吻，不足为失。”

翎姬当即凑了上去，红红的唇落在了书生的脸上。书生不觉一惊，恍然寂静的深涧里划破天际的鸟鸣声，激起了一阵阵内心玄妙的波澜。

这一吻彻底地改变了他的一生。他现在要做的事有很多，重中之重的是如何把这些年积淀的知识转化为世间的财富，以与她的身份相匹配。他不再想过那种清贫而又闲暇的生活，不想再田间碌碌无为地耕作着，不想再与那些土气顽皮的乡下学生有交集。此刻的他，浴火重生，他要变成这繁华京城里有权有势的人物，一种征服和扩张的欲望从内而外占据着他。

翎姬看到了他身上的变化，既为他的改变感到惊喜，却又感到无比的忧患。她深知，他身上那些单纯美好的人格正一步步流失，取而代之的则是贪欲、征服和占有。

她陷入不可自拔的沉思中，不知这种诱导是对是错？

“你走吧。”翎姬冷冷地说道：“容我一人静静，处理些私事。”

“保重。”书生看着翎姬冷酷的脸，不知发生了什么，有些郁闷地道了道别，退了出去。

“保重。”

翎姬看着他渐渐消失的背影，心中涌动着难以自拔的悲悯。为了爱而剥夺他身上所有美好的事物，这种爱过于残忍，过于扭曲。但她，无能为力。

既然已经开始，那么现在能做的唯有等待，等待，再等待........

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