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秋：

见字如面。

我是工厂子校的一名语文老师，我出生时爸爸说，她会是一个好语文老师，所以我的名字叫语文。

这座工厂环山，在一个城乡交接的位置。工厂就像是一个孤岛，里面有学校有超市有邮局，好像这辈子不出厂门都可以，生活并不需要太多的变化。于是校长扶着爸爸的棺木，大声宣布，我是下一个语文老师，我就接了他的班，做了一个语文老师。

刚开始工作的时候，我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教，我幻想自己能把这堆熊孩子，从一年级教到高考完，接班做工人，或者离开这里，做一群无脚鸟。

有一天在校长办公室，他用惯常和蔼的语气对我说，语文老师，你是个好老师，这一年我们也看到了你的努力，但是现在一年级太缺人了，所以就委屈你一直带一年级了。

我真的好委屈，我的梦没了。再也不会充满希望地醒来了，清晨美妙的阳光不见了，它们再也不会恰到好处照在我的办公桌，它们变得面目可憎。

我讨厌生活，讨厌梦想，人不应该有梦想。年长的老师开导我说学生就像盒子，我们一批批从外面运进来纸板，然后把它们变成漂亮的盒子送出去，你和隔壁厂房那些糊盒子的并没有什么差别，不要想太多。

老旧的电视机里，主人公讲，这两根金条，哪一根高尚，哪一根低贱？

于是我问自己，拿一样的工资，教书和糊纸盒子，哪一个高尚，哪一个低贱？

生活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了，我喜欢上了一个无趣的男人，和他结了婚，过着无趣的生活，我不是一个好语文老师，所以尽管已经过去好几年，几个老师走了，几个新人补充进来，却从来没有人提到，我该去教二年级或者去哪个年级的事情，我的学生们，我看着他们被收割，却总是在升学宴上被遗忘，可能我真的不是一个好老师吧。

那天我做了个梦，梦见爸爸死的那天，一个自称叫秋秋的女孩像天神一样从天而降，在校长要开始长篇大论时，大声说不。

你说我不该去做语文老师，我应该去五彩的梦里，在让人眼晕的星空里表演，你说我适合做一个杂技演员，说在我无趣的躯壳里，生活着柔软的杂技演员，每时每刻在心里走着钢丝。

你拉着我的手，飞了起来，我在空中看见工厂越来越小，渐渐被揉进这个城市平凡无奇的灰色风景中。我开心地呐喊，喊声变成了雷鸣，你放开我的手，用鼓励的眼光看着我，我就在云层上舒展筋骨，好像回到了小时候，我走向流浪艺人，说要学杂技，要拜他为师，他好开心，那天喝了好多好多酒，他教我了一个秘密绝招，可惜第二天他在走钢丝的时候，恰好走到两座厂房的中点，他像树叶一样飘了下来。

红色的玫瑰在他身上绽放，那是一首最甜腻的情歌，他们说他喝了太多甜酒，他血管里的玫瑰花扑通扑通次第绽放，汇聚成巨大的声响，于是他有所预感地跑进邮局，收到了远方恋人的来信。

那天他太高兴了，有个小孩想要跟他学习杂技时，他悄悄对她说了一个秘诀，就是l‘amour。第二天他站在钢丝上瑟瑟发抖，不过他是因为高兴，因为恋人的信里，写了这句秘诀，她在原谅他不辞而别，她在等他回家。扑通扑通，他看见钢丝上开满了玫瑰，那玫瑰是从他的指尖绽放，铺展出去，满世界都是玫瑰，他开心地走上这条铺满玫瑰的大道。

在中点的时候，他看见一只青鸟，艰难穿过玫瑰花丛，冲他鸣叫，云中谁寄锦书，他想走向青鸟，去接那写着密语的信，也许和他怀里那封拼在一起，就是一条回家的路线。

玫瑰花顺着毛细血管，开满了他的眼睛，他感受到一阵甜蜜的痛苦，他向青鸟走去，希望青鸟能帮他摘下那朵玫瑰，他向地球坠落。

于是我在云层中大声呐喊：

l‘amour！l‘amour！

云层汇聚成一只青鸟的形状，我看见那个流浪艺人，他冲我微笑，他身旁是一个年轻貌美的维吾尔族姑娘，她长得很美，有一股书卷气，让人自惭形秽。

我攀上青鸟的背，它带我飞了起来，飞到一座城市，在一条小巷落下，我顺着门牌号向前走，101，102，103，这就是秋秋你的地址啊，我轻轻敲门，你打开门。

你对我说欢迎。

我太喜欢这个梦了，贪婪地不想醒来，于是我整整睡了一百天，直到有人在我耳边喃喃出l‘amour，我睁开眼，是那个无趣的男人，奇怪的是，他的声音竟然像丝绒一样，舒服地包裹着我。

我一直让他讲故事，以至于他最后变成了一个过分沉默的人，有一天突然崩塌，变成沙石，在工厂里盘旋了好多天，终于散了。

同事们都叫我节哀，我现在开始教二年级了，大概也算是有一个崭新的开始了。

晚安，秋秋。

曾经有一百天那么爱你的语文老师

2017.1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