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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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做了个梦,一伙蒙面人破门而入,给我十分钟时间收拾行李,要把我送到一个无人荒岛上去渡过余生。匆忙间我胡乱装了一箱书,另外还有几件衣服,文房四宝,琴和箫,一袋狗粮,然后抱上点点就出门了。几天后我在荒岛上饿死了。

  我实在不甘心,决定把这个梦修改一下,实现当一个荒岛英雄的梦想。没错,我带的那些东西根本就是去当教书先生的,而不是去一个荒岛接受一场生命极限的挑战。但没有办法,在那种突发情况下,起决定作用的不是理性,而是本能。那么,我只有带着一个教书先生的本能,去体验生存的意志。


第一天

 这一次,我站在小岛的海滩上,踌躇满志。

 点点第一时间就撒丫子了,和每次带她出门散步一样。她是一只普通的白色卷毛汪,一头的卷发像极了欧洲十八世纪贵族们的假发。点点喜欢奔跑,跑起来两只耳朵上下翻飞,像翅膀。这一次她以为是出来郊游的,其实我们是来这里过日子的。

  我脚边放着一个大塑料收纳箱,满是书,大约百八十本。出门匆忙,未及细选,只顾从书柜里搬,大都是文史哲经典。但现在,这许多人文经典远不如一本野外求生手册看着顺眼。

  收纳箱上放着一个背包,里面塞了一刀宣纸,一方洮砚,另有两管湖笔,两块松烟墨锭。若能再有三五张桌子,我能在这里办书院了。可这个时候,我宁愿用它们换一口锅和一个煤油炉子。

  临着收纳箱横着一个琴箱,内有一张琴。琴箱上顺长放着一个细长的袋子,装着一管箫。在荒岛上抚琴吹箫,这是黄药师的路子,得空我得四下扫摸扫摸,说不好能发现一本九阴真经。

  点点跑没影了,我喊了她几声,不一会儿她飞奔着回来。我问她,你发现什么没有?她摇摇尾巴。我摸了摸她说,好吧,那我去看看。

  岛中央隆起一座小山,被繁茂的树木覆盖。我让点点留下看家当,独自穿过沙滩走近山脚,找了处树空钻进树林。山上生着阔叶林木和低矮的灌木,地上间或露出山石。一根根藤蔓从枝干上垂下,如触须一般。山势低缓,不一会儿就爬到了山顶,整个小岛尽收眼底。我看到点点在沙滩上窜来窜去,像只大兔子。

  这个小岛不大不小,略呈椭圆形,长处约五百米,宽处约三百米。除我来时站着的那一小片是沙滩外,其余都是小山延伸到海边的山石形成的断崖,还有大小错落的礁石。

  今天是星期一,monday。鲁滨逊当年在他的岛上遇到一个土著,给他起名星期五。若我也遇到一个土著,就叫他monday,萌呆。可是四下望去,没有萌呆,也没有任何动物的踪影,只有盘旋在海面上空的海鸟。我想,这个小岛太小了,没法形成复杂的食物链,或许只有鸟类和昆虫可以在这里居住。

  我原路返回,发现离上山的山脚处不远有一个山洞,上山时竟没发现。钻进去看了看,大小和窑洞相当,外宽内窄,形状像一个开口的荷叶饼。回到沙滩,点点还在沙滩上自顾自地傻跑,也不知她有什么可兴奋的。

  我把家当挨个搬进山洞,只是那箱书太重,分了多次才运完。如此,殖民工作暂时告一段落。点点也玩累了,趴在洞外的石头上呼哧呼哧喘气。

  抬头看看太阳,大约早晨九点来钟。换做平时,这个钟点我刚坐到办公桌前,瞪着电脑屏幕,现在我坐在洞外的石头上,瞪着不远处的海滩,和更远处的大海。心事往往会蒙住我们的眼睛,我没有心思欣赏风景,我得好好谋划谋划,食物,火种,淡水。

  点点又不见了,年轻人果然精力旺盛。她的干粮够吃一个星期,如果我不和她抢的话。慢慢走到海边,我心事重重。这片海滩,两侧是嶙峋错落的礁石,像极了城市的海滨浴场,但这个时候我没有心思游泳和晒日光浴。海浪一下下扑打在礁石上,浪花飞溅。礁石让大海更加华丽,但此时诗意不能当饭吃。

  我放下诗意,立刻留意到一块礁石上有斑斑绿色。走近前去爬上礁石,原来那一片片绿色是海带。好吧,海带不会生在礁石上。那么是紫菜,或是海苔?我连家门前的植物都不认得,更别说海里的了。反正应该是一种藻类。我用手捋了些下来,放嘴里尝了尝,海腥味,口感像紫菜,就叫它们紫菜吧,我的小岛,我有命名权。那么,今天中午吃紫菜。啊哈!我的老天爷,佛祖保佑,阿门!我迈出了第一步,至少我饿不死了。

  我两手各攥了一把紫菜,从礁石上爬下来,姿势应该是优美的,可惜无人欣赏。回到山洞,把紫菜铺放在石头上。点点不知又从哪里窜了出来,跑过来闻了闻紫菜,摇了摇尾巴。我说,你还有干粮呢,这是我的。点点摇了摇尾巴,又跑走了。

  是不是该给小岛取个名字?从山上看,小岛的形状像个烧饼,烧饼岛。好吧,干脆用我的名字,介愚岛。听着像借鱼岛,借鱼?拿什么还?还是算了。要不,用点点的名字,点点岛。点点岛上的点点?我需要的不是绕口令,我需要一个名字。一时想不出来,先放放吧,我还是应该先想想我的紫菜。礁石上有的是紫菜,问题是我不能生吃。

  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打火机,我需要在这个打火机歇菜之前学会钻木取火,但眼前还顾不得那么多。柴火不成问题,问题是我没有锅。

  山洞外有一些不大不小的石头,也许,我可以吃石板烤紫菜。

  我抱起一块石头用力砸向地面,石头碎裂成数块,但都没有达到石板的标准。好在石头遍地都是,如此尝试了不下一百次,终于得到一块比较接近石板的碎块。我颤抖地拿起石板,不是因为激动而颤抖,是累得颤抖。这就像扔硬币,如果次数足够多,正反两面出现的概率基本持平。不过我绝无可能计算出得到合适的石板的概率,但我能肯定的是,成功生火的概率不会很高。

  可能刚下过雨,树林里有些潮湿,我捡了一捧相对干些的落叶,又折了一大把树枝。我把树叶撕碎堆拢在石头上,把树枝劈成尺把长架在上面。

  点不着,树叶还是太湿。看来只有用纸了。宣纸到是不错,可只有一刀,还不够我写完一本《九成宫》的。那么,只有烧书了。这个时候为了生存食粮,只有牺牲精神食粮了。

  点点不知从什么地方颠颠地跑过来,一身的湿沙子,嘴里叼着个东西。取下一看,一枚海蛎子。看来她比我适应得快,已经学会捕捞食物了。那么,除了紫菜,我还有海蛎子,点点这妮子,真没白疼她。

  掀开收纳箱,把里面的书一本本取出来,码放在地上。现在要烧书,烧哪一本呢?哪一本都舍不得。我问点点,点点摇摇尾巴,她说随便。她当然不心疼。

  干脆抽吧,抽到谁是谁。随手抽出一本,《人间词话》。不行,我脑子里浮现出静安先生袖手静立的身影,从镜片后透射出深邃的目光,仿佛在说,年轻人,你现在仅有的是远方和苟且,诗救不了你。

  又抽出一本,《大智度论》。也许这个小岛即是佛说的彼岸,谁知道呢,但彼岸不应该没饭吃,不是么。

  又抽出一本,《悲剧的诞生》。没错!确实如此,如果我再不拿定主意的话。

  又抽出一本,牛津高阶,啊哈!就你了,我现在需要的是和点点交流,和我自己交流,和这个小岛还有大海交流,而不是和外国人交流。

  字典从“A”烧到“C”,虽然树枝比较湿,但有风相助,火终于着起来了。点点在旁边直嚷嚷,她是说我生火技术太差,弄出那么多烟来。我说我是故意的,我要做一顿石板熏紫菜。

  又添了些树枝,火势渐稳。把石板小心地搁在柴火上,放上紫菜,然后用树枝折了双筷子,不时翻动,很快紫菜烤干了,打成了卷,夹一筷子放嘴里尝了尝,啊哈!老天爷,佛祖保佑,阿门!味道太棒了。很快,那一堆紫菜让我干掉,又把点点弄来的海蛎子放在石板上。

  有些地方的人喜欢生吃海蛎子,也就是生蚝,但我不行。有一次我生吃了一只海蛎子,味道就像,去舔一把在洗脚水里泡了两天生锈了的剁肉的菜刀的味。我当然没舔过,我只是想象,但我保证比我的想象有过之而无不及。

  很快,海蛎子的肉发干变色,我夹起来放在风里冷却了片刻,拿给点点,她闻了闻,把头转了过去。点点不爱吃海鲜。那我吃,把肉拽下来塞进嘴里。太香了!有多香呢?香得我在山洞外跳了一段自编的桑巴。

  看看日头,已过正午,这顿饭折腾了两个多时辰。给点点放了一把干粮,她狼吞虎咽地吃光,连石头都添得发白了。她就这样,吃东西根本不顾吃相。忽然,我意识到,我们没水喝,这一来吓得尿都憋了回去。

  记得早上爬山,树林里的石头上很湿润,应该是雨水,心下一阵宽慰。带着点点,顺着原路爬了上去。石头有不少,但都只是被雨打湿了而已。将近山顶,终于看到一块大石,顶面有一处脸盆大小的凹陷,积了不少雨水。用手指沾了一点放嘴里,没什么问题。就算有问题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喝了几口,又抱点点上去,点点玩命喝,喝得肚子滚圆。这家伙肯定是在海边玩水,呛了不少海水,齁着了。

  喝完水,原路返回,顺便收集了一捆细碎树枝回到洞里铺下,折腾了一上午,有些累了,刚一躺下就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太阳西斜。

  醒来没看见点点,喊了几声,点点飞跑着过来,嘴里又叼着一枚海蛎子,我表扬了点点,她摇了摇尾巴。我有种被包养的感觉。我决定给点点改名,打算给她改成古希腊神话里狩猎女神的名字——阿忒弥斯。但叫起来太麻烦。

  那就叫阿忒。而且,小岛的名字解决了,阿忒岛,忒洋气的名字。但是问题来了,不管希腊语里什么样,在中国话里“忒”是个多音字,那我是叫点点阿te呢,还是阿tui呢?阿tui,听上去像吐痰。阿te吧,听上去像Art,阿哈!生活就是艺术。

  我坚信,只有艺术才能拯救人类的堕落。还好,虽然没有野外生存手册,但我有艺术,我有琴和箫。

  琴与箫是绝配,琴像君子,箫像侠客。君子贵德,侠客重义,有义者成天下,有德者赢天下。天下都能赢,何况一个小岛!

  把古琴从琴箱里捧出来,小心翼翼。这是一张伏羲式老杉木琴,名“成渊”,手工斫制,琴身的天然生漆自然氧化出片片斑纹,鹿角霜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依照传统,弹琴前当沐浴更衣,但作为一个荒岛上的野人,顾不得这些礼仪了。

  在洞外择了块较平整大石,盘腿坐下,将琴横于两膝。古琴与其说是乐器,不如说更像儒道二门的法器。套用《围城》里方鸿渐的口头禅:不得了!不得了!如果这时有人从卫星上看见我,会不会以为我是岛上的神仙呢?我冲着天空摆了一个剪刀手的POSE。

  深吸一口气,十指舒张。刚弹了几个音,就把琴放回了琴箱。海浪拍打礁石,声震如雷,琴声被完全淹没。好吧,你赢了。不过,作为君子,我不必和你一般见识,君子雅量高致,再说,有志不在声高。

  若论声高,小号不遑多让。我保证,若你半夜站在二环吹小号,三环听得一清二楚,但你的人身安全我不敢保证。

  烤了那枚阿忒新叼来的海蛎子,因为前番生火剩有木炭,此番生火容易不少,字典只用去一个“D”。吃完晚饭,和阿忒去山上的“脸盆”里喝了些水。下山时没留神,脚下一滑,脸冲下栽了下去,嘴巴磕在一块石头上,好在用手撑了一下,否则牙可能就碎了。加倍小心地继续下山,等走出山林,我看到了日落。

  无法言表的美。诡谲瑰丽的积云翻滚层叠,海面泛出酒红色和暗紫色,精灵般的波光粼粼交迭,它们在落日抛洒下的一片高贵而温润的金色中狂欢。这片金色是太阳做出的补偿,为着他清晨的羞怯与迟疑,为着他正午的恣肆与暴烈。

  最美的画作藏在大自然里,我们的双眼是画布,内心是画笔。为了配合这幅绝美的画作,我将箫取来。这是我最心爱的一支箫,名“砚浔”,九节十目,紫竹老料,音色古朴醇厚,苍凉悠远。我执箫而立,面向落日,像位侠士。

  吹首什么呢,妆台秋思?不适合,有脂粉气。傍妆台?更有脂粉气。那么,梅花三弄?梧桐月?不行,都太脂粉气。现在不是在粉墙黛瓦的庭院里倾谈风月,我是要在一个荒岛上活下去。我需要的不是脂粉气,我需要的是豪气!

  啊哈!沧海一声笑!就来这个,相当应景。那便沧海一声笑!不过,没笑出来?因为嘴肿了,吹不响。

  艺术能够拯救人类的颓败,但拯救不了一个荒岛野人肠胃的落寞。在城市里,亲近艺术是升华,被饮食俘虏是堕落。而在这里,艺术却给我带来负罪感。明天,我得放下艺术家的架子,去做一个猎人。话说回来,狩猎也是艺术,生存的艺术。

  月色微芒,夜风清凉。我在山洞里侧身躺下,阿忒趴在身旁。月光下我们四目相对。阿忒有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在家时,我们经常对视,如果我不先移开视线,阿忒是不会移开的。或许,阿忒觉得我也有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但现在,我没有心思和她对视。

  为了缓解尴尬,我打破了沉默。我说,阿忒,今后咱们就在这个岛上生活了,你有什么建议?阿忒摇摇尾巴。我知道她的建议是玩够了该回家了。但我说,我们不回家了,我们要在这里当英雄。阿忒摇了摇尾巴。我知道她是说,行呀,我支持你,但你把我送回去。我说,你明天再给我弄几个海蛎子,我就把你送回去。她叫了一声,她是说,我才不傻,你把我送回去,谁给你弄海蛎子去?!

  我起身走出山洞,去完成睡前的最后一道工序,顺便掩盖被戳穿心事的尴尬。我一边尿尿,一边想,女人真是难对付。

晚上没有生火。我总觉得生火会把我们暴露在一片未知中。除去天上的月光和星芒,四下一片黑暗。困倦也像这黑暗,向我笼罩下来。

  睡眠是黑夜给万物的馈赠,只是今天,我没能很好地享用这份馈赠。大约是半夜,我醒了,因为太过安静。海浪声让这份安静更加有质感。以前听着窗外的喧嚣,反而睡得很沉,但在这寂静中却无法入睡。连睡神都嫌这里太静。我想起了大先生写下的一句话,“屋外的一切都静极,静得仿佛听出静的声音来”。

  走出山洞,在洞外的大石头上躺下,双手枕在脑后,看着星空。小岛的夜空异常澄澈深邃。城市里无缘这样的夜空,那里的星星闪烁出尘世的浮华。而在这里,星星闪烁出纯净。也许,星星还是那些星星,只不过她们是一片片镜子,反射着世间百态。星星还是那些星星?我想起了那部电视剧。

  我们现在是,小岛,男人,和汪。

  今天是我三十五岁生日,不,应该是昨天。没有蛋糕,没有蜡烛,没有礼物,没有各式祝福。但我有小岛,大海,还有从未见过的夜空。

  但丁在他三十五岁时写下了《神曲》,他说人生七十为限,三十五岁乃是走到了人生的中途。

  我也走到了人生的中途。像是爬山,到了山顶,看看上山的路,看得从未有过的清楚,再看看下山的路,也一览无余。上山下山,不论路怎么走,我自己满意,这就够了。

  三十五年时间,去过无数地方,第一次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我的。

  我认出了猎户座。我得学着打猎了。回山洞躺下,想着打猎的事,一想到打猎,立刻睡着了。


第二天

  一夜无梦,早晨被音乐声叫醒。风声,海浪声,还有海鸟的歌声,这是大自然的三重奏。虽是即兴为之,却有着异常的默契,分外和谐。

  清晨的海风异常清新,身上每个毛孔仿佛都在贪婪地呼吸。清晨就应该是这样的味道,或许这也是大自然本来的味道。如果味道有颜色,这里的味道应该是淡淡的绿色和蓝色。

  太阳也刚醒来不久,像羞涩的少女,但几个小时以后,她就会变成一个泼妇。

  好吧,太阳刚醒来不久,像腼腆的少年,但几个小时以后,他就会变成一个莽夫。

  我公正得像个法官,但最公正的法官是大自然,Ta懂得赏赐,也懂得惩罚。

  大自然可以在白纸一般的心灵里描绘出纯美的画作,但对写满了矫饰与虚伪的心灵却无能为力,Ta只把真,善和美赐给高贵的灵魂。

  阿忒应该早就醒了,趴在石头上看晨景。我给她放了些干粮,然后来到海边。沙滩上到处都是阿忒的脚印和她满地打滚的痕迹。作为内陆长大的从未见过海的汪汪,这种反应非常符合逻辑。我想起当年在学校的第一场雪,下了一整天,到晚上没过了膝盖。直到夜里十二点,南方来的学生们还在操场上打雪仗,他们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见到雪。

  用海水洗漱了一番,做了几个深呼吸,今天任务艰巨。我要改行,去做一个猎人。

  穿进树林,这些树不知生长了多少年,最细的也有腰粗,我是指没有整天花天酒地的健康男性的腰。枝干上垂下的藤蔓,像极了树的胡须。我扯了些下来,把它们接成长绳,约摸十来米,盘绕成绳圈斜挎在肩上,嘿,有些猎人的架势了。我又折了一根短树枝,摘了几片树叶,回到山洞,把它们放进收纳箱,然后抓了一小把阿忒的干粮,抱着收纳箱走到沙滩上。阿忒好奇地跟着我,她不知道我这么兴师动众是要做什么。

  我把收纳箱倒扣在沙滩上,在树枝上系紧藤蔓接成的绳子,用树枝撑起收纳箱的一端,于是箱子便一半悬空了。接着,在下面铺上几片树叶,撒上阿忒的干粮。如此,我做了一个捕鸟的陷阱。然后我趴在十米开外的沙滩上,手里拉着绳子,一边盯着这个陷阱,一边晒日光浴。阿忒跑过来趴在我身边,忽扇着舌头,和我一起盯着陷阱。

  我悄悄地问阿忒,怎么样?抓鸟用的!甭管什么这个鸥那个鸥的,全部拿下。阿忒摇摇尾巴。我摸摸她说,昨天靠你了,以后还得靠我,我来给你做一顿石板紫菜焗海鸥。阿忒继续摇尾巴。其实,我不忍心伤害这些海鸟,我不忍心伤害任何动物,可我现在是个猎人。

  盯着盯着我睡着了。昨天有些疲劳,还没完全恢复过来。突然,我被一个声响惊醒,箱子扣住了。啊哈!老天爷,佛祖保佑,阿门!成功了,鸟在箱子里扑腾,听动静个头还不小。我翻身起来,冲过去一点点掀开箱子,不是鸟,是阿忒。阿忒摇着尾巴,冲我汪汪直叫,她是说,挺好玩,再来一次。这不能怪阿忒,只能怪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也好,这倒减轻了我捕鸟的负罪感。也许我不适合做一个猎人,我缺少猎人对食物链的深刻理解,那是一种和自然融为一体生发出的底气,我没有这种底气。面对自然,我觉得自己是个外人。

  “挫折”这个词,在各式心灵鸡汤语录中最是常见。若把鸡汤们的用词做一番归纳统计,“挫折”这个词的使用率必定在前列。正如网络歌曲们的常用词汇,排前三的大约是,憔悴,心碎,和让你飞之类。我现在算不上憔悴,也远远没有心碎,海鸟们倒还自由自在地在天上飞,我现在面对的是挫折。心灵鸡汤们只凭几句话就可以解决挫折的问题,但挫折发生在我自己身上,而不是写在轻描淡写的语录里。

  我蹲下来摸着阿忒说,面对挫折,咱们需要好的心态和坚持。不过,如果没法保持良好的心态和必要的坚持,怎么办呢?阿忒摇摇尾巴。我继续说,最好的办法就是:甭搭理它。阿忒,你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吗?阿忒连叫了几声,她是说,对!好运气就像男人,你越在意他,他越装高冷,晾他三天,立马低声下气。

  我表示拜服。

  我们去山上的“脸盆”里喝了点水,水剩的不多了。下山时,我发现嘴不肿了。回到山洞,取出箫,吹了一曲《少年游》。老话说,饱吹饿唱,可我还没吃早饭。我一边吹一边想着生煎包子,煎饼果子,兰州拉面。

  凡事不应强求,车到山前必有路,我需要放松,转移注意力,我决定晾晾我的好运气。回到山洞,抽出一本书,梯利的《西方哲学史》。随便一翻,翻到介绍犬儒学派的内容。待看到“第欧根尼”这个名字,我立刻把书扔到一边,跑向沙滩,拽过箱子,蜷缩着坐进去,脑袋和小腿伸在箱子外面。

  我们无处不受束缚,但我们的大脑和双腿需要自由。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此刻,我远在万里欣赏美景,有大把的时间读书,我应该高兴,前提是解决吃饭问题。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这时如果亚历山大大帝走近我,问有什么可以为我效劳,我不会说,请让开,不要挡住我的阳光!我会说,劳驾!给我带一本野外生存手册来!想着想着,又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被阿忒的叫声吵醒。我把自己从箱子里倒出来,花了五分钟让我的腿和脖子恢复知觉。阿忒在海边冲着大海直嚷嚷,我想这个妮子在唱沧海一声叫呢。但不止一声,她一直在叫。我看见阿忒前面不远处漂着一个东西,一个皮球。再走近一看,不是皮球,是一个大椰子。啊哈!老天爷,佛祖保佑,阿门!

  看看太阳,差不多变成泼妇了,好吧,莽夫。除了紫菜和海蛎子,今天还有椰子。

  我找了一块石头,用做石板的老办法做了把石斧,在椰子上开了个洞,我们瓜分了椰子汁,然后我用石斧剖开椰子,里面有一层厚厚的椰肉,阿忒不吃,我毫不客气地把它们干掉。我把把椰子壳带回山洞,我们有碗了。

  吃了椰子,我心满意足。随手抽出两本书,一本《嵇康集》,一本《纯粹理性批判》。我趴在山洞外的石头上,翻开《嵇康集》,阿忒趴在我旁边,看她的风景。

  嵇康像天上的清风,没有行迹,没有负累。但凡内心有归属、有自我的人,都不易为外物所动。这样的人,你把他放在街头里巷,他能对着驴马吟诗把酒,把他放在这样的荒岛,他能对着礁石上的鸟粪操琴起舞。至于生死,对他来说就像天上的停云,让聚便聚,让散便散。所以嵇康临刑前,依然抚琴自若,就像接下来只是要出趟门,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而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无非还是抚琴,饮酒。这是真正的自由。

  可我做不到。让我泰然赴死?我做不到,因为我心有挂碍。嵇康注定是个神仙,我注定只是凡俗。

  所以,此时此刻,在大海深处的一个小岛上,有一位凡俗趴在石头上,读着神仙写的文章,旁边有一只汪,他们享受着小岛赐予的宁静。其实真正的宁静源于自心。心若静,身在闹市亦觉静,心若喧,身在幽谷仍觉喧。宁静总会被喧嚣蹂躏,而喧嚣也往往源于自心。

  看过很多书刊推荐适合读书的地方,例如街巷里安静的咖啡馆,或是图书馆。其实,若你真正爱书,真是去读一本你钟爱的好书,把你放在菜市场,你照样能读得津津有味。

  书有时成了我们的道具。很惭愧,我有时也会这样。午后阳光和暖,洗洗手,准备些茶点,摊开一本书,深吸一口气,然后,高高兴兴看电视去了。

  所以,无需借助外物来创造氛围,你的内心就能制造氛围。真正爱书之人,他随身携带着宁静的氛围。不过,宁静和困意总是结伴而行,所以没一会儿我又睡着了。也许是因为这里的环境。据说在含氧量高的地方人会醉氧。

  风翻动着书页,哗哗作响,风也喜欢读书,也许这是嵇康在读他自己的作品。我醒了过来,看看太阳,大约下午两三点钟。

  午后是人一天中最慵懒的时刻,我现在就是,浑身绵软无力。

  我翻开《纯粹理性批判》。康德说形而上学是女王,确实是这样,高高在上,庄严,美丽,神秘。不过,我觉得只有在不愁温饱时才有可能去欣赏这位女王的风姿。一个吃不饱肚子的人,管你什么哲学,艺术,文化,道德,活下去才是第一哲学、第一要义。所以,在生存不能得到基本保证时,我竟然觉得读书是不务正业。

  我需要纯粹理性地分析一下。岛上没有别的动物,没有野果,野菜和蘑菇我不懂识别。紫菜和海蛎子总吃定会反胃。海鸟们吃得都是海里的鱼,对阿忒的干粮不屑一顾。看来,只有去捕鱼了。

  我把所有想得起来的小说、影视剧里关于捕鱼的场面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得出的结论是,钓鱼最容易。以前我对钓鱼最不感兴趣,觉得那是浪费时间,但我现在体会到了它的重要性。人们很多活动都与生存无关,但它们最初却关乎生存,钓鱼就是。对,还有武术,最初来源于战场,讲究一击致命,但如今也只出现在影视剧中,赛场上和公园里。

  我来到海边,爬上一块礁石。探身看看,最高处离水面大约两米,高度正合适,那么等下就来这里钓鱼。我附身爬下礁石,突然看见礁石浸入水面的地方有一些凸起,再仔细一看,原来是海蛎子!看来阿忒是从这些礁石上弄来的海蛎子。我顺手扯下几枚,留下一枚在礁石上,做鱼饵,其余的带回山洞。

  我去林子里折了一根粗细趁手,长短适中的树枝做鱼竿,又回到沙滩,把之前捕鸟机关上用的绳子从短树枝上解下来,这就是鱼线了。一切就绪。我喊了一声阿忒,然后带着鱼竿,鱼线,兴冲冲地跑向礁石。啊哈!老天爷,佛祖保佑,阿门!我们有鱼吃啦!阿忒也兴奋地跟在我后面飞奔,虽然阿忒有干粮,但她也想尝尝这个小岛的鱼什么滋味。

  爬上礁石坐定,拿过鱼竿,鱼线,还有鱼饵。然后,我沉默了。因为,我没有鱼钩。这个时候我不想钓周武王,我只想钓一条鱼,改善伙食。

  阿忒扑闪着一对儿黑葡萄般的眼睛,忽扇着舌头,摇着尾巴在礁石下仰着脑袋看着我。我说,阿忒,咱们没法钓鱼,怎么办?阿忒摇摇尾巴,她意思是,那就不钓呗。阿忒向来看问题透彻。

  我们很多时候,都是自己给自己出难题,为了解决一件事情,搭上更多事情。我们习惯被执着左右,一条道走到黑。执着是好事,也是坏事。

  我把渔具扔进海里,从礁石上爬下来。海大爷说,男人可以被打倒,但不能被打败。

  没错,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为什么不能让自己开心一点呢。所以,我要实现一个多年以来,从未实现过也不敢去实现的梦想。

  啊哈!我脱下所有的衣服,一件一件抛向空中。我跳跃着,喊叫着,在沙滩上来回奔跑。没错,我的这个梦想就是,有一天能够肆无忌惮地来一次裸奔。我喊叫着自己都听不懂的话,自创的陕西话、河南话、四川话、东北话、上海话、广东话,半生不熟的英语,瞎编的法语、德语、日语、阿拉伯语,我学电影《阿玛迪斯》里莫扎特的笑声,学大西北戈壁马贼的呼哨声,我冲着天空中可能有卫星的方位翻白眼,吐舌头,竖中指,亮出剪刀手。

  阿忒也异常兴奋,和我一起飞奔,长耳朵上下飘飞,像一对儿翅膀。我抱起阿忒把她抛向空中,接住,再抛,再接住,然后抱着她飞快的旋转。此时此刻,在这个小岛上,自由拿着剪刀剪去我的衣服,时间为我驻足,向我投来惊异的目光。

  其实,让我们的心灵裸奔要比身体裸奔容易的多,但我们总是给自己的心灵穿上厚厚的外衣,循规蹈矩。我们习惯用正常与不正常来评断是非。

  什么是正常?什么是不正常?和别人一样,就是正常。和别人不一样,就是不正常。现在除了我,只有阿忒,没有别人。所以,无人评断。

  很多人的一生像冗长乏味的长篇报告文学,只有重复的句型和平淡的叙述。而有些人的一生像诗,虽只寥寥数行,却放射出闪亮的光辉。我想到了尼采,尼采疯了,对,梵高也疯了。对于世人来说,他们是疯了,但他们是天才,他们不属于这个世间,世人无权对他们评判。他们的疯,是一场对告别这个俗世的庆典,是生命中燃放的璀璨的烟火。

  也许现在的我也疯了,我当然不敢和大师们相提并论,我只是用自己的仪式,为灵魂燃放一次烟火,向大师们致敬。我在用一个人的狂欢,来庆祝孤独。

  很奇怪,在这样的癫狂下,我的内心深处却异常的澄澈。我想到了善恶。善恶也是一样,没有绝对的标准,善恶是相对的。残害生命,应当是恶。但赢得战争的胜利,却让人们颂扬高歌。我们很少为战争本身痛心,我们总在为战争的输赢痛心。

  我又想到了朋友圈。在荒岛上生存,发到朋友圈里,这会引来多少赞!可是现在,我不需要网络上的存在感,有这个小岛,有大海,有饥饿和对未知的担忧,有思考,有静默,我从未体会过如此真实的存在感。

  太阳渐渐落下,每天的落日都不尽相同。大自然有无穷地创造力,可我们的生活,却是一天天的复制,唯一变化的是日历上的数字和我们头发的颜色。

  我把脸浸入冰冷的海水。我恢复了理性。感性让我们活得有诗意,理性却能让我们活下去。

      我和阿忒都累了,上山喝了点水,然后烤了两枚海蛎子,吃完后回山洞躺下。我说,阿忒,现在这个岛是咱们的,有些事情咱们得想想清楚。阿忒立了立她的耳朵。我说咱们应该成立一个岛国,只是拿不定主意我是当国王,皇帝,首相,总理,还是总统。这涉及到国家政体的问题。阿忒摇了摇尾巴。好吧,不论什么整体,第一要务是人民吃饭问题。我和阿忒都沉默了,气氛有些压抑。

  我走出山洞,在石头上坐下,看着头顶的夜空。

  此刻在远方城市里,每个人都在以各自的方式存在着,奔忙,放纵,喜悦,悲伤。什么是存在?是它本来就在,还是我觉得在,它才在?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那么当我在思考这个问题时,我确定我是存在的。贝克莱主教说,存在即被感知。这个小岛以外的世界,我感知不到,所以对我来说它们不存在,我所能感知到的,只有我和阿忒的这个二人世界。

  我取来箫,吹了一曲《秋江夜泊》。

  我和外界隔绝了关系,切断了一切社会联系,时间对我来说好像已经不存在了。因为我无法直接感受到时间洪流对我的推力。我们总是间接地通过外界来感受时间的流逝。

  但此刻我能确定感受到的是,对于一个猎人,这一天,我失败了。但我也有收获,那就是宁静。


第三天

  依然一夜无梦。也许我只带来了我自己,没带来我的梦。

  早上醒来,天色阴沉晦暗,风有些湿冷,应该会有一场雨。我去礁石上摘了几枚海蛎子,顺便搬回收纳箱放在山洞外。阿忒不知从什么地方跑了过来,满身沙子,昨晚睡前刚给她清理过,这妮子。

  身上没有力气,懒懒的,更重要的是,脑子也没力气,无法控制纷乱的思绪。如果把脑子比作火车站,那些思绪就像候车室里横七竖八躺坐的人和行李。

  我坐在石头上,看着大海发呆,任由思绪漂浮。

  海水的颜色像灰绿色的油漆。有时,事物的质感并不来源于它的材料,而来源于它的色彩。海鸟飞得很低,在半空盘旋。山上的树哗哗作响,我想起了家乡河边的树林。

  瞬间将时光分割成无数的切面,记忆就是这些切面在我们脑海中的投影。我们永远无法再次触摸到那些逝去的瞬间,只能在远处看看它们的影子。

  据说鱼只有几秒钟的记忆,他们只活在瞬间里,我想象不出这种感觉。

  我给阿忒放了些干粮,阿忒过来吃了一些,剩下了一些,她看着我,摇摇尾巴,意思是说,她吃不下了。阿忒的饭量好像变小了,至少比第一天刚来的时候小。

  街上时常见到流浪汪,他们随处捡食,居无定所,但他们有自由。阿忒们养尊处优,无冻馁之虞,可这真是她们想要的吗?

  天色愈发阴沉,大自然用这种方式影响人们的心情。但阿忒的心情始终很好。只要我在身边,她始终是快乐的。但我不在家的时候,阿忒会觉得寂寞,这从我每回进门她欢迎我的仪式上就能感觉出来。有人说,对于汪汪,主人是她们全部的世界。不过我不是阿忒的主人,我是她的家人。

  寂寞和孤独是两种东西,寂寞可以排解。亲朋友好友的陪伴,热闹的聚会,人山人海的街市,都可以排解寂寞。但孤独无法排解,不过也无需排解。寂寞是心里的事,孤独是灵魂的事。我也许不觉得寂寞,但仍会觉得孤独。每一个能感觉到自己灵魂的人都会觉得孤独,因为每个人的灵魂都是独一无二的。

  筋骨有些酸痛,我站起来活动了下身子。雨点开始落下,海面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纱,沙滩变成了姜黄色,海面被风驱赶出一层层波浪。雨的味道混合着海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我喜欢下雨,可以有借口躲在家里。窗外一片寂静,只有雨的声音。

  身上有些冷,我们回到山洞。我生了一堆火,斜躺下来,阿忒趴在我旁边。

  是不是应该在墙壁上刻下日期,看究竟过了多少日子?比如,写“正”字?还是算了,我不需要计算日子,过了一年,十年,三十年,又有什么意义?每天不都是一样的吗?

  阿忒开始打瞌睡,不知道在她眼里,我是什么样的人,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时间是什么感觉,快乐是什么感觉,孤独意味着什么。我伸手抚摸着阿忒的背毛,软绵绵的。

  民间故事里常有这样的情节:一个猎人救了一只白狐,后来这只白狐变身成一个漂亮女子,嫁给了猎人,以报偿他的救命之恩。

  阿忒两岁了,相当于我们二十多岁,可我一直把她当孩子。我想阿忒会不会哪天也突然变成一个漂亮的姑娘?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阿忒,我说,阿忒,你会吗?阿忒睁开眼睛抬起头,扑闪着那对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看着我,摇着尾巴。然后又把脑袋放下,闭上眼睛。阿忒现在已经完全接受了她的新名字。

  雨下大了,雨点噼噼啪啪打在箱子上。我松了一口气,这一箱水够我们喝好些日子,但喝完以后呢?现在没有精神去想。

  我说,阿忒,多宝好像喜欢你。阿忒抬抬眼皮斜了我一眼。我说好吧,多宝有点儿配不上你。那,乐乐呢,乐乐还不错,看上去白白净净的,你们将来结婚,生一窝宝宝。阿忒又抬抬眼皮,看看我。

  雨越下越大,风裹挟着雨点飘进洞里。

  人为什么要生孩子?为把孩子抚养成人,上一所好学校,找一份体面的工作?为让他结婚生子,将来自己得享天伦之乐?亦或实现自己未尽的愿望,收获一种慰藉和成就感?

  阿忒睡熟了,睫毛轻轻颤着,也许她在做梦,不知道她的梦是什么样的。

  也许,生孩子是为了生命的延续。椰子树用椰子来延续它的生命,它的孩子一出生就在大海上四处漂泊。

  生存和繁衍是生命的两大原动力。繁衍是为生命的延续,可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呢?我想起一篇文章,说一个记者问一个放羊娃,你为什么放羊?放羊娃回答说,挣钱娶媳妇儿。又问,为什么娶媳妇儿?回答说,娶媳妇儿生娃。又问,为什么生娃?回答,生娃放羊。

  身上酸痛难耐,一阵阵发冷,应该是发烧了。发烧是身体在和病毒抗争,胜利了,康复,失败了,加重,一败涂地了,OVER。人真的很脆弱。

  我又想起一篇文章。一种微生物,它已在地球上存在了几亿年。它不怕高温,不怕极寒,耐强酸,耐高压,耐电击,耐真空,总之没有办法杀死它。不过造物主是公平的,它只能做它的微生物。而对于人,身体脆弱得像株芦苇,但“人是有思想的芦苇”。人有思维,有感情,会思考,有七情六欲。不过,我不是那种微生物,我怎么知道它的世界是什么样,我怎么知道它没有思维,没有感情,不会思考,没有七情六欲?

  还是庄子精辟,“子非鱼”。

  我们习惯了站在自己的角度思考问题,用自身的标准去衡量一切,这一点,两千多年前的庄子看得明明白白。

  我添了些树枝,我喜欢听柴火噼啪作响的声音。小时候特别喜欢玩火,点过油毛毡,点过臭尕石,点过塑料痰盂。一次躲在卫生间里偷偷玩蜡烛,把睫毛都燎了。为此,大人用玩火尿床的故事来震慑我。

  除了玩火,还喜欢玩水,玩土,玩木头棍子,玩磁铁。如此说来,小时候喜欢玩的都是金木水火土这类东西,在先哲们看来,它们是构成世界的基本元素。

  造物主为什么要把世界造成这个样子?为什么要靠食物来获取能量?为什么要通过感官获取信息?为什么人要分男女、动物要分雌雄?为什么生命的延续需要两性共同完成?春天万物复苏,秋天果实成熟,昼夜更替,四季变换,这一切都好像无比精确和完美。

  完美有绝对的标准吗?我们觉得完美,是因为这种所谓的完美是从我们诞生之日起就融入了我们的认知,一切都司空见惯。我们的思考总是容易放过司空见惯的东西,因为我们觉得,它们就应该是那个样子。那么假如有一个世界,不用吃饭,不用睡觉,树木生在水里,海豚住在山上,那个世界的人一定也会觉得一切同样完美吧?

  有很多问题,我们从未找到答案。寻找这些答案是哲学和科学的任务。好在,永远不会有答案。如果一切都有了答案,我们就会像一个吃饱喝足的人,剩下的只有沉睡。

  也许是中午,也许是下午,谁知道呢。我渐渐睡着了,虽然我并没有吃饱喝足。我做了个梦,梦见爸妈在站台上,从车窗外看着我,火车要开了。我想下车,可怎么都迈不动腿。车开始移动了,我开始喊,但喊不出声来。列车员走过来抱住我,用一块湿毛巾给我擦脸。我醒了。

  阿忒在舔我的脸。我摸了摸阿忒的脑袋,她怔怔地看着我,鼻子不停地动着,她在闻我,嗅觉对她们来说要比视觉更可靠。我知道她在担心我。

  我爬起来用椰壳去箱子里舀了些水,箱子里的雨水已经满溢出来。回到洞里,喝了一口,清凉冷冽,又让阿忒喝了一点。阿忒看我能起来活动,很开心,我看她的眼睛就知道。我们之间不需要语言交流。

  语言是落后的交流方式,因为语言是二手的思想,经过翻译的思想。在这翻译的过程中,原有的丰润变得干涩。语言,往往伴随着欺骗。

  语言是有限的。思想的灵光一用语言表达出来,顿时黯然失色,失掉了原有的光彩。

  高级的交流应该是思想和思想的交流,我想,对于我们人来说,这就是心灵感应吧?而在自然界,有很多动物都具有类似的能力,比如蜜蜂,蚂蚁,比如蝙蝠,海豚。

  好在,人类创造了音乐。音乐是抽象的语言,语言无能为力的时候,只有音乐能够表达。我脑海里浮现出巴托克第一首弦乐四重奏的乐段。

  我又想到了马勒的“第九”,从生命的最初律动,到灵魂默默地告别。

  无法言说,也无需言说。

  我想到了“第九交响曲魔咒”。从贝多芬开始,舒伯特,布鲁克纳,西贝柳斯,德沃夏克,他们都只创作了九部交响曲就离开了人世。马勒想逃离这个魔咒,可是没有成功。不过,肖斯塔科维奇最终竟创作了十五部交响曲,打破了这个魔咒。难道因为老肖是苏联人?呵呵呵。

  身体生病,连带精神也浑浑噩噩。

  精神就是灵魂吗?如果不是,那灵魂又是什么?灵魂也需要睡眠吗?如果不是,那为什么不做梦的时候什么都感觉不到?身体会影响灵魂吗?如果不能,那为什么品尝到美味会愉悦,看到秋天的萧瑟会伤感?如果不能,为什么灵魂需要一个躯壳?

  雨声小了些,我得吃点东西,希望吃东西能制止我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更重要的是,我需要补充能量。不管能不能感受到灵魂的存在,我能真切地感受到躯壳的存在。可是,这个去感受的又是“谁”?

  天色渐暗,火已经灭了,有几块炭还闪着微光。我添了些树枝,火渐渐又着了起来,树枝里的水汽发出滋滋的声音。湿柴不好烧,大股的烟冒出来,好在有风从洞口经过把它们捎走。我放了两枚海蛎子进火里。

  我想起小时候上山烤土豆,也是像这样生一堆火,把土豆扔进柴火堆里,等土豆外面快烤成焦炭了,一掰开里面还是生的。

  每次去野外,我几乎都会想起烤土豆,没想到现在是在彻彻底底的野外,而且,我是这里的主人。

  也许,叫客人更恰当。

  从外面飞进来一只苍蝇。这里怎么会有苍蝇?也许,他也想问我同样的问题。说不定,这是一架微型摄像机?我冲苍蝇亮出剪刀手,伸手邀请他留下吃海蛎,他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海蛎子差不多了,我把它们从火里扒出来,火星四处飞溅,就像我的思绪。

  如果我是来这个小岛旅游的,会有什么感受?感受也许完全不同。

  我们去一个地方旅游,总会带着品评的姿态,和自己生活的地方比,和别的地方比,和不知道什么东西比。旅程结束,脑海里只余下两个词:有意思,没意思。

  我们没有自己的判断,大家都去哪儿,我们也去哪儿。我们没有自己的审美,别人都说好,我们也说好。回到家,除了照片,没留下任何痕迹,内心的痕迹。

  固有的成见占据了我们的内心,我们不懂得欣赏和敬畏。我们把自己当做检阅三军的统帅,高高在上。傲慢、轻蔑常驻我们的脸上。我们从不把自己当做客人,我们不守客人的礼节和规矩,我们随意给主人带来伤害。

  “我们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

  其实,我们就像蝗虫一般。

  天黑下来了。生病的时候尤其害怕黑夜,盼着太阳早点升起。阳光能消除恐惧和脆弱。

  不知过了多久,雨停了,天亮了。我走出山洞,看见外面站着一个老人,狮鼻圆脸,身着长袍,赤着脚。

  老人看见我,微微一笑:“我们的生活,如若未经审视,是不值得过的,年轻人,记住我的话。”

  “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认识你自己!”

  老人话音刚落,耳闻铮铮琴声,循声望去,一位老者在不远处盘膝抚琴。

  我走近前去。老者阔面方额,和蔼慈祥,止琴说道:“少年人,未知生,遑论死?逝者如斯,不舍昼夜!立身,修身,省身,去吧,去吧!”

  未及细问,身后一阵笃笃声吸引了我的注意。回身看时,一个男子背靠着一棵树坐在地上,披髮掩面,用木棒敲着一个瓦盆,对我说道:“你来这无何有之乡,可见到这颗樗树?呵呵呵,无为在侧,逍遥寝卧。无何有!无何有!”

  说完,他化为一只巨鸟,振翅而飞,直上云霄。惊异间,眼中现出一团光晕,耳中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你可见那穹窿之光,那是永恒的智慧之光,是过去、现在、和未来,是至善,是最高意志。沐浴在这荣光中吧,你将获得至福!”

  我感觉被一片辉光笼罩,温暖安宁,倏然,那光隐没,耳中撞入一声断喝:“执迷不悟!”

  一个形容枯槁的人站在我面前,目光深邃莫测,我竟有种想要伏拜的冲动。

  “似镜花水月,如梦幻泡影,莫留恋这虚妄吧,醒来!醒来!醒来!”

  随即,天上落下三块石头砸在我身上。猛然惊醒,是场梦。雨声沥沥,长夜未尽。


第四天

  梦是潜意识的世界。醒着时,潜意识在主意识的压制下蛰伏,而当主意识沉睡时,潜意识便争相出来狂欢。在这个世界里,只有创造,没有束缚。只求恣意,无需逻辑。

  梦是潜意识的作品,潜意识在这些作品里尽情宣泄它们的灵感。这些作品,有些能满足我们的各种欲望,这是睡梦之神给我们的恩赐,可有些,却引起我们更多的欲望,探寻的欲望。

  我一直思索着这个梦,里面的人,还有他们说的话,将近破晓,才又昏昏睡去。醒时天已大亮,雨停了,烧也退了,身上舒服了很多。

  阿忒却还没起来,闭着眼睛,没像平常那样出去撒欢儿。我摸摸她,她睁了睁眼睛,又闭了起来。

  我走出山洞,舒展了下身子。海面上蒙着一层薄雾,清新的空气让我精神一振。城里的雨后空气也很清新,但用不了很久,那难得的清新就会被浑浊驱走,还原成水泥味,钢铁味,垃圾味,灰尘味,各种“人味”。大自然的味道抵不过城市的五味杂陈。

  如果在城市里,我恐怕依然躺在床上吃着药,或者在医院里打着点滴。有时,遇上头疼脑热,几天的药不离口,终于病褪,于是我们会说还是吃药管用。其实,就算不吃那些,几天下来说不定也好了。

  对于小病来说,最好的方式是自然恢复,我们的身体有一套自愈系统,只要身体整体是健康的,它们自会很好地运作。

  当然,很多时候药是必须的。我们研究出许多药物,应对不同的病症,但我们也研究出了很多东西,应对的不是病症,却是我们的欲望。这些欲望是我们内心的病症,这些病症拿什么药来治?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是在从大自然索取,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迟早要还的。

  我们最大的敌人是我们自己,我们为了自己,最终与自己为敌,这是多么荒谬的事情。不过准确的说,我们是在与子孙后代为敌。但我等不到偿债的那一天,能去看看我们自己脸上的表情。

  假如我得了不治之症,我会怎么办?不知道。至少我品尝死亡的味道时不想闻着医院的来苏水味,我想闻着大自然的味道送走我自己。

  脑子依然有些昏沉,身上发虚,这一会儿功夫额头上竟渗出汗来。我回身喊阿忒,阿忒依旧趴着,阿忒在发抖。

  我试着扶她站起来,她四条腿像面条一样,又软了下去,原本像黑葡萄一样的眼睛,也没有了神采。

  在家里,阿忒的黑眼睛能够消解我心里所有的不快。阿忒像个天使。但此时,天使的眼睛暗淡了,我的心也一点点暗淡。

  阿忒开始抽搐。抽搐往往是很不好的预兆,比如脑炎发作、细小感染,这对她们来说是致命的。我把阿忒抱进怀里,用衣服裹着她,我的心也在抽搐。

  阿忒原来是个流浪汪,被人抛弃,后来辗转被我领养。刚把她接回来的时候,像个小脏孩儿一样,怯怯地躲在一角。洗了个澡以后,变成了一个小美女。

  阿忒狼吞虎咽地吃了顿饭,然后就和我渐渐熟络起来,再后来她就离不开我了,在家里不论我走到哪,她都颠颠地跟着。我也离不开她,在外面一天不见,我就会很想她。有一次出去散步,阿忒不小心跑丢了,我心急如焚,后来发现她就在楼下等我,摇着尾巴。她喜欢这个家。

  如果阿忒走了,我相信她会进天堂,我没法想象有着那样一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的小家伙不进天堂。可就算是这样,我还是感觉到窒息一般的痛苦,灵魂深处的痛苦。

  也许感情就是把两个孤独的灵魂连结在一起的说不清楚的东西。虽然是两个不同的灵魂,但难以割舍,这种痛苦,是灵魂被撕裂的感觉。不知为什么,假如是我自己要离开这个世界,我反倒不会那么痛苦。也许,这是一种自私。

  汪汪们对主人无限忠诚,因为她们对主人要求很少,她们没有太多欲望。而我们,有着太多欲望,因为欲望,我们互相伤害,就算亲人间也不例外。

  一个品性低劣的人,他可以成为我们的亲属,但绝无可能成为我们的爱人和朋友。所以,亲缘关系,是在利用血缘作弊。对于我来说,这些作弊者可谓是,“超乎寻常的亲族,漠不相干的路人”。

  路人有很多,阿忒只有一个。

  我给阿忒喂了些水,阿忒勉强舔了几下,就又软下脑袋。我把阿忒轻轻放下,怔怔走出山洞,穿进树林,爬到山顶。我大脑一片空白。

  我不知道要做什么,想找什么,我只是漫无目的地在山里穿来穿去,上山,下山,到海边,再上山,再下山,再到海边。

  就像林木覆盖着小山,我的心被怆痛覆盖,只不过一个是绿色,一个是灰色。

  大海也蒙着一层灰色。我突然跳起来大喊,往海里扔石头,向空中挥舞手臂。我幻想着什么地方有人能看到我,但我知道一切都是徒劳。

  突然觉得城市不那么面目可憎了,最可憎的是我自己。

  我又飞跑回山洞,阿忒还在抽搐。我在手心放了几粒干粮伸到她嘴边,她闻了闻,睁开眼,又闭上了。如果这是药该有多好?

  太阳出来了。阳光能驱散地上的阴霾,但驱散不了心里的阴霾。这阴霾仿佛有了声响,为小岛早晨的三重奏添了一个声部,变成了一部四重奏:死神与少女。

  我为什么要带着阿忒来这里?我为什么非要逞一时之能来这里做什么荒岛英雄?为什么临出门的时候,我想得都是我自己的爱物?我们总是伤害最亲的人,就因为熟悉和习惯,最重要的却常常被我们抛在脑后。

  好吧!哲学,艺术,信仰,你们一文不值!真的,此时此刻,你们还不如一片药宝贵。

  没错,我知道,尼采说了,死亡对个人来说是悲剧,但却给永恒的生命长河带来光辉,悲剧是伟大的,面对悲剧,我们有机会践行人类的伟大。

  一派胡言!我不想伟大,我担不起那样的使命,我不要这样的机会!你们爱谁谁!我不要什么酒神精神,不要什么永恒轮回,我只要点点。

  没错,点点。点点变成了阿忒,阿忒却要夺走点点。

  也许山里有草药?但我不认识,我不认识。我除了书上的字,什么都不认识。

  我开始撕书。随便拿起一本,撕成碎片,又拿起一本,再撕成碎片,我不去管是什么书,只是不停地撕。不知撕了多久,地上已堆落一大片碎纸,手指竟撕脱了力气。

  我要烧了你们,我要烧了你们!我一边一下下踩在碎纸上,一边对着它们咆哮。

  我把碎纸踢成一堆,点着它们,火很快着了起来,我看着书页上的字扭曲,变色,消失,我感到无比的快意。我把洞里之前收集的所有树枝扔了上去,热浪扑面。

  我坐倒在地上,把点点抱进怀里。火焰让我身上发烫,但却无法驱走我心里的冰冷。

  火焰越来越盛。火焰越来越弱。火焰完全熄灭。我就呆呆地坐着,呆呆地看着。

  怀里的点点不抽搐了。我不敢低头看她。

  我曾想过,将来离开这个世界,我这具肉身,应该按祖宗说的,入土为安吗?尘归尘,土归土,人食五谷,还归五谷。可是,我又想化入山海,散入风中。

  那点点呢,点点怎么办?不论怎么办,我都舍不得。

  突然,手指上传来一阵温润,我连忙低头,是点点,她在舔我的手,舔我滴落在手上的眼泪。

  点点眼睛睁开了,点点不抽搐了!我不敢相信。我把点点放下,她竟能站起来了,虽然有些摇晃,但已经恢复了气力。最关键的,她眼睛里的神采又回转来了。以前,看着她黑葡萄般的眼睛,并不觉得有多么幸福,可现在,无比的幸福。

  失而复得能让普通变得不普通。其实外物并没有因为历尽波折而改变,变的是我们的自心。

  可能点点只是夜里受了风,也可能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前几天就已经有了生病的迹象,但我太粗心。大概那堆火驱走了点点身上的寒气,让她恢复了过来。

  之后,我发现我烧了三分之一的书,很是心疼。人总是这样,翻脸比翻书还快,我也是。不过,书没了可以再买,有很多东西,无法去买。

  日近中天,阳光化解了海上的雾气,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敞亮清透。点点吃了些干粮,已经可以走来走去了。

  我捧着点点的脸蛋,鼻子贴着她的鼻子,我说你是不是要吓死我?!点点摇摇尾巴,意思是谁让我昨天吓她了。好吧,我承认错误。

  在城里,点点这场病不算什么,我更不会这么歇斯底里,可是在这里,我很绝望,很无助。

  我们相继病了一场,也许是因为水土不服。一个人长时间在一个地方生活,那里的气候、水质、吃食等等会对身体带来无法言说的影响。不光是人,水土还会影响很多东西。

  比如茅台酒,离了茅台镇就出不来那个味道。据说当地水里有一种微生物,别的地方没有,没有那种微生物,就出不来那个味。不过我不会喝酒,所有的酒对我来说都是一个味,地狱的味。

  兰州拉面也是如此,只有兰州本地做的才有那个味。多少人试验过,原班人马,一样的原料,全套的器具,只要离开当地,都不对味,据说是因为兰州穿城而过的黄河水。所谓“迁乎其地而弗能为良,地气使然也”,我想这就是水土。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南方的小桥流水,必然熏染出窈窕婉约的女子。北方粗砺的风沙,多半会磨砺出爽直泼辣的婆姨。

  听说,西方女人生完孩子不用坐月子。十字军东征时,罗马军人的妻子就在路边生下孩子,裹进襁褓,跟上队伍继续行进。但东方女人不行,必须要坐月子,否则落下一身的毛病。这大概也是因为水土。

  西方文明肇始于古希腊,人们以航海和贸易为生,田地对他们来说远不如大海与航船重要。由于需要经常在不同的部族间交流,他们需要有相对统一的口语,于是发展出了表音文字。中华文明始于黄河流域,黄河的流灌带来丰厚的土产,因此不同于西方的航海,中华是农耕文明。祖辈世代在田亩间劳作,土地的固守、血缘亲族的传承成为文明的根本,于是我们创造出相对固定的象形文字。

  这还是水土。

  我相信,没有不好的水土,只有不肖的子孙。

  一些人,他们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已经死去,仅余下污秽的皮囊。可偏偏是这一具具皮囊,却总为自己穿上高贵的外衣。我坚信,高贵与外物无关,高贵关乎灵魂。

  还有更多人,自视为大自然的主人,凌驾于万物之上,自封为万物的主宰。其实,人只不过是天宇间一粒卑微的沙尘。我们错将大自然的宽容,去纵容自己的欲望与傲慢。不过,宽容终归是有限度的。当然,我的神经承受能力也是有限度的,我无法接受点点在我怀里离开这个世界。

  我抱着点点,摸着她的小脑袋,我喜欢和她聊天,特别是今天。

  我和点点说,死亡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亡过程中的痛苦,对未知的恐惧,对世间种种的留恋。点点摇摇尾巴。我继续说,死亡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对死亡的看法,面对死亡时的态度。点点摇摇尾巴。

  我说,好吧,我在煲心灵鸡汤了,说的容易。我今天面对死亡的时候,态度很不好,是吗?点点摇摇尾巴。

  好吧,不说这个了,我们来说说心灵鸡汤。心灵鸡汤是自己心灵的感悟,是自己历事后的总结。如果拿别人煲出的鸡汤反过来滋养自己的心灵,收效甚微。因为人是有惰性的,总会不由自主地排斥外来的,坚守固有的。对于心灵鸡汤,顶多是一时的赞同或共鸣,一觉醒来,自己仍旧是自己。所以,鸡汤只能用自己的心灵煲,给自己的心灵喝。点点摇摇尾巴。

  我怎么说什么你都同意?你就不能反驳一次?人类的思想不就是在不断地否定再否定中前进的吗?

  我问点点,如果你现在离开这个世界,你会有遗憾吗?点点摇摇尾巴。

  那我会有遗憾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很遗憾来时没多带些有用的东西。

  如果在这里什么都不缺会怎样?一把躺椅,一壶茶?吃了这么几天海蛎,如果能有杯热茶就好了。以前喜欢铁观音浓郁的香气,现在喜欢绿茶淡淡的味道。对很多东西的口味,都在随着年龄改变。

  小时候觉得大人太闷,现在觉得小孩太闹。也许,人近中年,已经开始为欣赏夕阳收心了。

  我现在就坐在洞外石头上,把点点抱在怀里看夕阳西下。雨后的晚霞美艳无方,像刚哭过的姑娘的脸蛋。


第五天

  有人说,每一天都是崭新的,但我不觉得,至少我已经连续吃了四天的海蛎。还有,那箱天赐的雨水很快就会见底,生火也不能总指望打火机。

  前几天在浑噩中虚耗,今天我要振作,得改变些什么。

  自从来到这里,我就像一个家道败落的公子,带着惯性和惰性,没有正视也不愿正视即将面对的一切,潜意识里总带着命运之神眷顾在侧的幻觉;直到有一天,突然被饥寒与恐惧惊醒,才意识到自己一丝不挂地站在飙风怒呺的悬崖边,岌岌可危。

  不过,还来得及补救。我必须让自己学着做一个土著,做一个“自然”的人。

  我和小岛和解了,阿忒又回来了。我举起刚睡醒的阿忒,清晨的阳光擦过她的卷发,我对这位卷毛的黑葡萄天使说,阿忒,今天咱们要做几件大事,请好吧!

  当城里的人们一手捏着油条一手捧着煎饼果子填满他们的晨胃时,我一手攥着树枝一手握着石斧跪在近山的沙滩上挖坑,我打算挖一个集水窖。阿忒一直在旁边绕来绕去,不停地把捧出来的沙土弄回坑里,她以为我想不开,要把自己活埋。我说阿忒你是不是傻?我在给咱们挖水窖,可以收集雨水。阿忒摇摇尾巴,这才安静地趴在旁边。我挖了个一米见方半米深的坑,然后搬来一堆碎石块,在坑的底面和四周仔细铺了两层,又在坑口的四边围了一圈。

  如此,一切就绪,就等再下一场雨了。我还得再挖几个水窖,这样就算一段时间不下雨,我们也有充足的储备。

  喝水的问题暂时解决,还要解决肠胃和海蛎子的矛盾。我可以每天听一遍巴赫,但我的肠胃不是大脑,海蛎子也不是巴赫。

  Bach在德语里是小溪的意思,贝多芬说巴赫不是小溪,是大海。

  我念出了Bach这个词。德语听上去像吐痰。法语像嘴里含了块巧克力,西班牙语像竹筒倒豆子,韩语像骂街。不知道汉语在外国人听来像什么,也许还不如骂街。话说回来,虽然德语不好听,但德国人给世界贡献了太多:文学,哲学,科学,音乐,西门子,希特勒。

  希特勒?我和希特勒没有任何关联,可能唯一的共通之处是我们都喜欢瓦格纳的音乐。他想当世界的主人,而我只想做一个小岛的恭敬的客居者。我一边不着边际地想着,一边穿进林里折了一大捆树的藤蔓胡须,都挑最细的选,我要编织一张渔网出来。我知道揪别人的胡须是很不恭敬的行为,但我知道树们是很宽容的。

  看着沙滩上堆着的藤蔓,才意识到,我根本不会编。阿忒看我瞪着藤蔓发愣,摇了摇尾巴,她在鼓励我。好吧,不会,那就自己摸索。我折了几截藤蔓,放在手里比划,我努力搜刮记忆里老人们编的竹筐和夏天的凉席,无果。

  面对困难的时候,最重要的就是保持理性。我压制下把这堆藤蔓扔到海里的冲动,闭上眼睛。网的基本结构是纵横,纵向或横向的线条以一定的间隔彼此垂直穿过,在十字交叉的地方,相互固定。我拿出四根藤蔓,尝试组成了一个矩形,可怎么在纵横交叉后把它们固定呢?啊哈!只要互相绕一圈不就行了。我捧起阿忒的脑袋在她额头上狠狠亲了一下。一嘴沙子。

  两个小时以后,网编出来了,歪歪扭扭,凹凸不平,但我尽力了。这张网不是很大,大概三米多长,两米多宽。我又从四角延出来四根两米多长的藤蔓,绑扎固定用。

  日头过了中天,我拖着网爬上礁石。这些礁石高低错落,彼此之间有的挨在一起,有的离开一段距离。我看到有两块礁石,它们之间距离两米多远,下方是海水,之间形成了一块梯形,一端向着沙滩,一端朝向大海。

  这几天我留意了潮水的变化,中午涨潮,傍晚后开始落潮,午后这个时间正是涨落的中间。我把网垂下礁石,让海水没过网面,然后把四角延伸出来的藤蔓依次拉下礁石,绕在沙滩上的石块固定。基本差不多了,就它了。

  这个网太简陋了,而且得靠留住落潮时回不去的鱼。先看看效果吧,大不了再吃几天海蛎。我这完全就是碰运气。不过专业的渔猎船队都得靠运气,何况我呢。看着自己的成果,心下稍安。我终于迈出了第一步。

  生活就是这样,当你习惯了一切,并且安排好了一切,随之而来的就是平静。

  在这个远离人间的小岛上,在这个清明和暖的午后,一个等待着鱼获的男人躺在沙滩上,举着一本《伊利亚特》,还有一个卷毛汪趴在他的肚皮上打盹。

  沙滩上特别适合读《伊利亚特》。日落后,古希腊英雄们在海滩上扎营,不论战事如何,饮酒吃肉是少不了的。什么羊肉,牛肉,还有调缸里的酒,“当他们满足了喝酒吃肉的欲望之后”,酣梦一夜,在朝阳下开始第二天的战斗。

  《水浒传》也是。我从小就喜欢看《水浒传》,尤其喜欢里面吃喝的场景,一般都是这样:一面铺下案酒、果品、菜蔬,一面把酒来筛,再切两斤熟牛肉,嫩鸡、肥鹅、鲜鱼,只顾流水价上来。然后,劫狱的劫狱,打虎的打虎。

  对于英雄,不论中国的外国的,喝酒吃肉都是必不可少的。没听说过天天吃海蛎、喝雨水的英雄。

  否则的话会是这样:武松刺配孟州,邻家姚二送行,捧出一袋海蛎子,栓在刑枷上,武松抱拳告别赶路。一边走,一边扒出海蛎肉送进嘴里。到了十字坡,被孙二娘麻翻。孙二娘看着躺在案上的武松,心下暗忖,好一条黑汉子!就是有一股海蛎子味儿。

  我心下暗忖,要是只能吃海蛎子,我做英雄的心思也只有淡了,好在我们马上就有鱼吃了。不过凡事都应该做最坏的打算,如果今天渔网里并没有鱼获,我脑海里又冒出“鱼获”这个词,这是渔民的专用词汇,看来我已经自封为渔夫了。如果今天我这位渔夫并没有鱼获,那我就要琢磨扎一个木筏出海捕鱼了。敢想才会敢做,敢做才可能有收获。

  不管怎样,我开始拿出在这里生活下去的诚意了,我想这里的一切应该也会对我坦诚相待。

  天上飘过来了一片云彩,遮住了太阳。阿忒从我肚皮上跳下去,使劲地叫唤。我说阿忒,你的心情我理解,但太阳晒多了,有点阴影也是难免的。

  可这片阴影我总觉得那里不对,我翻身起来,看见面前站着一个“萌呆”。

  不是萌呆,他西装笔挺,身后的海边停着一艘快艇。西装能凸显出一个男人的身形,就像旗袍能凸显出一个女人的身形。不过这些都是外来的服饰。我们本族的汉服,尽管宽袍大袖,反而更能凸显出一个人的身形。其实,这种身形更多凭借地是一个人的气质。

  面前的这个人,面带微笑,文质彬彬。

  

  “您好,先生。”

  “你是谁?来阿忒岛做什么?”

  “阿忒岛?”

  “是的,这里是阿忒岛。”

  “哦,我不知道,不过这都无关紧要。”

  “您喝水吗,”我抹了抹脸上的沙子,理了理头发,“天上的水。胜过你们喝的百倍。”

  “不用了,谢谢。”

  “要不要尝尝这里的海蛎?纯绿色的。”

  “不用了,谢谢!”

  “要不要带你看看我编的。。。”

  “先生,我来是要。。。”

  “你是来旅游的吗?”

  “不是,先生,我是来。。。”

  “那你是来探险的喽?你这身行头来探险可不行,你得。。。”

  “先生!您听我说,我来是要和您说一件事。”

  “噢,我知道了,你们一定是从卫星上看见我了,要来给我送补给的!啊哈,谢谢你们,别的不需要什么,就需要一些工具和药品,对了,如果可以的话,再给我带一把小号来,最好还有一本自学教材。。。”

  “先生,这个岛被人买了,您得离开。。。”

  “你不要着急离开,你看,这里风景非常美,我可以带你四处走走看看。。。”

  “先生!这个岛被人买了,您得离开。”

  “如果你们想请我拍广告做代言,就在这里好了,不用离开。对了,我就不收你们钱了,我要钱没用。。。”

  “先生,这个小岛被人买了!您得离开!”

  林里的树簌簌作响,海浪哗哗地扑打在礁石上,海鸟在天上自由地飞鸣,这是大自然的声音,但我突然意识到这里面夹杂着一个人声:先生,这个小岛被人买了,您得离开。

  庄子把世间的声音分成天籁、地籁和人籁。天籁是一种境界,是万物各安其性、不为外物所累、逍遥自在的境界。地籁是大自然的各种声响。而人籁?我不确定我听到的是不是人籁,我现在清楚地听到有一个人在面前对我说:先生,这个小岛被人买了,您得离开。

  被人买了?阿忒,他说这个岛被人买了?阿忒一直围着那个人打转,不停地嗅着。

  这么多天,我都是在和阿忒说话,和自己说话,和大海和小岛说话,已经快忘了怎么和一个“人”说话。

  “先生,我知道这很冒昧,打扰您了。我叫齐观,这个小岛被人买下了,我来是和您说这件事情的。”

  “你好,伊阿古先生。”

  “我不叫伊阿古,我叫齐观。”

  “好的伊阿古先生,被谁买了?”

  “被一位有钱的先生,送给他的女友做礼物。。。先生?”

  好,很好。我刚刚用敬畏和坦诚换取了小岛的信任,他们却用钞票使自己成为了小岛的主人。

  我回过神,他正礼貌地看着我。

  “奇观先生,这个岛美吗?”

  “很美。”

  “你觉得,我生活这里称得上是奇观吗?”

  “称得上,您这样的人确实是不多见。”

  “风景好的小岛到处都是,你们。。。”

  “先生,我们可以给您一笔钱。”

  “嗯,嗯。唔。等下,可以给我一笔钱?可以?怎么,不是从我手里买吗?”

  “不是从您手里买,按照法律,您是暂居者,不是拥有者。”

  “唔,对,我不是这里的主人。那你们从谁手里买?谁是主人?”

  “这个您不用管,总之我们是合理合法的。”

  “合理,合法。呵呵,你们是怎么让这一对反目成仇的兄弟和好的?”

  “先生,您说的我不太明白。”

  “好吧。你们给我多少钱?”

  “二百万。不过您要是不满意,我们可以谈。”

  “旗官先生,你的主帅是谁,这个人很有钱吗?”

  “您是问我的老板吗?是的,他很有钱。”

  “他很瘦吧?”

  “不是,他不瘦。”

  “好吧。背着那么多钱,他不觉得重吗”

  “先生,钱不必是实体,没有重量。”

  “灵魂也不必是实体,但。。。”

  “先生,您说的我不是很懂,咱们还是说说小岛的事吧。”

  “抱歉,我现在不太会和人交流。”

  “没关系,我能理解。”

  “好吧瓦西里先生,”

  “先生,我叫齐观,整齐的齐,观察的观。”

  “好的,齐观。你觉得这个世界公平吗?”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在钞票面前是公平的。先生,您很有趣,我很希望能和您多聊聊,但我想我们还是应该说说小岛的事情。”

  “好吧。你的主子买这个小岛有什么用?”

  “我不知道,这不是我应该考虑的事情。也许,他和他的女朋友永远不会踏上这个岛,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拥有它。”

  命运果然是个娼妓。

  “先生?”

  “回去告诉你的主子,我要五百万。”

  “我想应该没问题,先生。”

  “我收拾好东西,明天就走。”

  “好的,先生,明天我们来接您。”

  

  快艇在落日的凌波中飞也似地开走了,船身在海面上犁出一道翻腾的尾迹,也在我心里犁出一道痕迹。

  就这样结束了,结束得干脆利落。

  海浪一下下冲击着礁石,我心里突然涌出一种节奏,这节奏像非洲鼓的鼓点,像心跳的律动。人类最初的音乐就是节奏,鼓点的节奏,生命的节奏。

  我用树枝给自己扎了一个草裙,做了个草冠,给阿忒也做了一个,套在她脖子上。又用木炭在脸上和身上涂了几道黑色条纹。当然,我还应该再插几根羽毛,脖子上戴一串贝壳,手里再拿一根标枪,这样看上去才更正式。不知为什么,从电影、图片里看到的土著都是这类扮相。但我知道,土著是最接近人类童年的族群。当然,这是人类学上的童年,那生物学上的童年呢?

  人刚刚降生时,纯洁无瑕,当他慢慢长大,便会不知不觉沾染上世间的污秽。

  人的心灵就像土地,沙化很容易,要想还回绿色很难。

  我哼着《鼓动非洲》里的鼓点,晃着身子,面向大海张开手臂,拼命的甩着脑袋,好像要把这人世间沾染的污秽都甩进海浪里,让大海带走。

  不知跳了多久,觉得天旋地转。用海水洗了把脸,和阿忒回到山洞。我生起火,拿出毛笔,用雨水磨了些墨,在宣纸上给我和阿忒画了一张合影:我举着阿忒,她骑在我脑袋上,然后我俩都伸出舌头,高高跳起来,背景是夕阳下的小岛和大海。画完以后,我和阿忒看了看都挺满意。

  其实我并不会画画,我只是在信涂鸦。我要是会画画,那一定要画满整个山洞,就像莫高窟的壁画和米开朗琪罗画的西斯廷大教堂的穹顶。宗教总能给艺术提供源源不断的养分,不过除了艺术,宗教还提供了更多东西。

       我想,如果我是一个宗教信徒,我在岛上的日子会非常好过,我会把大部分时间用来祷告,忏悔罪孽,渴慕最后的家园,我会把希望交付给天上的父。

  我会感恩一切,阳光,雨水,夜晚的宁静和湿润的海风,甚至我会感恩粗糙简单的食物,和这份直面内心的孤独。我会把这里当成一座圣洁的海上伊甸园。

  我曾在地铁和机场里看到晚祷时刻面向西方跪伏敬拜的穆斯林,周围的一切对他来说都隐没入喃喃颂出的祷词里,此时他的心中只有真主。

  宗教是人类面对困苦时的寄托与希望,是人类伟大的自救。可惜我从小建立起来的世界观,铲除了宗教信仰在我心中生根的土壤,对于宗教,我只能像一个观光客站在宏伟的圣殿外赞叹,但绝无可能走进去,我无比遗憾。那我的信仰又是什么?是什么慰藉着我的灵魂,带给我希望?

  其实,两千多年前先秦的先哲们就已经铲除了宗教在中华生根发芽的土壤。那么,虽然我无法进入宗教的圣殿,但我有老庄,有孔孟,有后世传来的精深佛法。

  佛陀当年苦修悟道,不知他是怎么生存的,他的目光不在自己身上,他的双目凝视着的是彼岸。

  而我,要不是下雨,要没有紫菜和海蛎,我是活不下去的。我没有资格在这个岛上生存,我只有资格生活在城里。生活在城里真的是一件太过容易的事情。我们远离大自然,我们付出的很少,我们不用付出敬畏与珍惜;可我们却收获了很多,我们收获了欲望,自私和骄傲。

  我没有任何户外生存的技能,这些天,作为野外生活,我可能失败了,我在岛上过了几天不务正业的日子。但这几天对于我的灵魂来说,是一场盛宴。

  明天这里就不属于我了,准确的说这里从来就没有属于过我,我只是求得了小岛的收留。这不是我的小岛,这不是谁的小岛,没人有资格做这里的主人。

  但我们有资格做自己的主人,如果我们能“认识你自己”。

  (终)


——后记——

  故事讲完了,我又回到了现实。

  活在世上,我们每个人都戴着面具,但我想文字是最接近一个人灵魂的。这一篇小小的故事,讲述了一个虚构的故事,但也讲述了一个真实的我,遗憾的是,这些真实,只能存在于文字中。

  几天的小岛生活,是一次思想的远足,灵魂的逃离。用一个梦,实现了一次不会实现的梦想。至于那五百万做什么用,那是我的秘密。

  这是一座大海深处的孤岛,这里的故事结束了,而我内心深处也有座孤岛,那里的故事还将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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