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月亮着

文:栖墨

一、

方阐今年三十岁,男,及肩长发,患“妄想症”多年。他一直独居,陪伴他的只有一只鹦鹉。这只鹦鹉头是红色,身体是绿色,以脖子为分界线——如果鹦鹉也有脖子的话。

鹦鹉陪了方阐三年。第一年,跟他学会一句话,“来了,来了。”第二年,学会了第二句话,“去看看,去看看。”第三年,又学会了一句话,“去你的,去你的。”

这是第四年,方阐试着教鹦鹉学第四句话。

方阐是个诗人,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鹦鹉学会的前三句如此普通,不像是一个诗人养的,更像隔壁沉迷于嗑瓜子的老大爷家养的,这一直是他心里的一个病。

所以这一次,他决定教它一句不一样的。他琢磨了半年,敲定了一句“白昼之光,岂知夜色之深。”

每天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对着鹦鹉说一遍,“白昼之光,岂知夜色之深。”

鹦鹉扑棱着翅膀,对他回道,“去你的,去你的。”

这句话太拗口,人都不一定记得住。方阐也不着急,过一会儿又很有耐心地重复一遍,“白昼之光,岂知夜色之深。”

鹦鹉扑棱着翅膀,又对他道,“去你的,去你的。”

方阐用手指弹一下鹦鹉,收拾东西出门。此时天色微微亮,公园里多是晨练的人群。

住在方阐隔壁的老大爷每天早上都会对他说一声“早”,他也回一声“早”,这一天才算正式开始。

而这天,老大爷显然话有些多了,他看着方阐说道:“现在的年轻人整天就知道窝在家里,像你这样还知道大早上出来锻炼的,真是不多了。”

方阐说:“我不是出来晨练的。”

鹦鹉站在方阐的肩头,插了一句嘴:“去你的,去你的。”

“哦。”大爷点了点头,说,“你是出来遛鸟的?”

“不是。”方阐说,“我是出来看树的。”

“砍树?”

“不是砍树,是看树。也可以说,是听树。”方阐凝神片刻,想了想接着道,“每棵树都不一样。它们有不一样的形态动作,而且都是会发音的。有的树很小,还不大会说话,就随着风声 ‘咯咯’地笑;有些树年长一些,它们经常跟路过的人打招呼。有些说 ‘这个死泰迪怎么又来了’;有的说 ‘哎呦这大婶儿发型换了’。有的树苍老一些,也不像年轻的树那么喜欢说话,只是会在早上说两句 ‘这帮小逼崽子又来打扰老子睡觉’。比如现在你身边这一棵,年纪就很大了,我听听,它好像在说——‘死老头儿你压着我了’。”

老大爷一吓,赶紧快走两步,远离了那棵苍老的树,又回头惊疑不定地看了方阐一眼,招呼都没打就走开了。

方阐耸耸肩,说:“我还只说了一半儿呢。”鹦鹉也跟着低了低头,像是叹气似的。

方阐看树不是随便看看,他在选择一棵合适的,作为自己的终极归宿。

这个夏天,方阐决定去死。倒也不是因为突然发生了什么事儿让方阐想不开,而是他忽然想开了,人类日复一日地生活并无丝毫的意义可言。

如果终究要尘归尘,土归土,上帝的归上帝。不如让那一天早点到来。

起初,他选择了一颗老树,想要自缢而死。可没想到,绳子还没挂上去,树倒开口说话了。

老树说:“我岁数大了,你还年轻,身强体壮,我经不起你这一晃悠。没准你没死成,倒把我给勒死了,你还得摔一大马趴。多不值当。”

他嘟囔道:“连死都不让死。”

老树说:“没说不让你死。你看那边。”

正有一阵风吹过,老树的叶子哗啦啦地抖动着,一些叶子随着风向南边飘落。

方阐领悟了,顺着落叶的方向向南看。那里有一棵小树正迎风舞动着身上的枝叶,阳光下有婆娑的树影。

老树说:“那棵树正年轻,你想死,去它那里。死后正好给它当肥料也不算浪费。”

方阐走到那棵小树下,又听到小树说:“你别听那老头子胡说八道,我还小,还没活够呢。你要是一挂上去,我可能以后就得了佝偻病,我年纪轻轻的就直不起腰了,你忍心吗?”

方阐一愣,想它说得也很有道理。左右都是不让挂,他蹲在树边抽了支烟。

这时,他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这棵树下有一小块土壤松松垮垮的,被周围整齐的土地围绕着,正好是一个圆形,像是刚被人挖过似的。

他百无聊赖地拿起一跟树枝,刨了两下,看到里面埋了一团纸。他打量了片刻,抖掉了纸上黏着的泥土,小心地展开。纸条已经被撕成了两半,他将它们拼凑起来,上面的字歪歪扭扭的,很是稚嫩,却看得方阐一个激灵。

上面写道——今晚就是你的死期。

二、

在他人眼里,张锐天资聪颖,品学兼优,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个很没理想的人。

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像爷爷那样,可以每天坐在院子里喝喝茶、晒晒太阳。当他第一次了解门卫这种职业时,便敏锐地意识到这就是自己的理想。

但当大家问“小锐,你的理想是什么”的时候,他思量再三,终究还是把“门卫”两个字吞回了肚子里,回答说:“法官”。

“为什么啊?”

“因为……法官可以伸张正义。”爸妈欣慰地冲他点点头,他知道自己又一次说出了正确答案。看着刚刚回答了“当大哥”之后被爸爸揪着耳朵的邻居小孩,他有些自矜地笑了。

这样的选择,他已经驾轻就熟地做了无数回。

他靠着这样的技能造就了一个他人眼中的“别人家孩子”,但他不以为意。他在八岁时就领悟了一个道理,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欣赏,无非是建立在虚伪地赞同与附和之上。以谎言堆砌出的赏识依旧是谎言。

不过这份赏识也不是没有好处的,他得以从老师和家长的被怀疑名单中剔除出去,即使那个做坏事的人就是他。

天色渐晚,张锐正坐在沙发上吃着零食看电视,耳朵突然敏锐地捕捉到了高跟鞋的声音。

他看了一眼满地的碎屑和凌乱的沙发,思索了片刻,做出了他认为最正确的决定:把一脸茫然的哈士奇抱到了犯罪现场,关好卧室门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

半分钟之后,门开了。高跟鞋的声音消失了,女主人的斥责声和哈士奇无辜的哀哀叫声响彻在房间里。

过了片刻,书房的门打开了,女主人看到张锐专心致志学习的样子,欣慰地点了点头,然后将一张粉红色的钞票放在了桌上。

作为一个家长眼中品学兼优的孩子,生活中经常出现这样的惊喜。

他想到了那个遥控赛车。

说起来,张锐谈不上喜欢那个赛车。但有一天,住在他隔壁的小良和他一起上学时,路过一个玩具店,两人站在玩具店外面的玻璃前观望。小良指着那个赛车对他说,好酷啊。

他当时不客气地点评道:“真土。”

但现在,出于一种奇怪的心理,张锐想把这个赛车买下来。

玩具店的售货台前坐着一个二十余岁的男人,正在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上的“斗地主”,听到了三声“叔叔”,才看到眼前那个刚比柜台高的小鬼。

“叫哥哥。”那个男人说。

张锐撇了撇嘴,说:“你不像哥哥。”八岁的小鬼头就是拥有把所有成年人叫做“叔叔、阿姨”的权力。

男人无奈地接受这一事实,将赛车包好,递给了他。

回家的路上,张锐路过一个小超市,走进去拿了瓶水,将买玩具找零的十块钱递给了售货员。

这张钞票在售货员的手中左右颠倒了几次,将脸凑近看了一眼,说:“这是假的。”

“怎么会……”张锐愣住了,他感觉到几道冷峻的目光射了过来。

一下午的时间,张锐都在琢磨怎么报复,左右却都想不出什么好主意,他不禁有点沮丧。坐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儿呆后,他想到了一个最简单的方法。

他拿出一张字条,在上面写出几个字:你死定了。

写完,他犹豫了一下,觉得这句话有些孩子气,于是稍稍改动了一下:今晚就是你的死期。

张锐不在乎钱,他只是想报复回去,最好能够让那个人坐卧难安。要是不能,能给他添点儿堵也是好的。

他拿着这张纸条,准备送到玩具店里去。但路过公园的时候,突然想到之前看过的刑侦剧,警察经常以笔迹来辨别犯罪嫌疑人。他想,不能留下笔迹。

他又去买了纸笔,垫着公园的大石头,用左手又写了一遍同样的内容。接着将之前的那份撕成两半,找到一个不起眼的位置用土埋住,这才安心地走了。

第二天,张锐起了个大早。他昨天偷偷地将纸条放在了玩具店的前桌上。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也不知道店里有没有监控探头。如果有的话……他不禁吸了口凉气。

上学路上,他和小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心不在焉地应着小良的话。走到中途,小良突然“咦”了一声,晃了晃他的胳膊。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突然呆住了。

只不过一夜的工夫,那家玩具店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里面所有的商品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个空空荡荡的屋子。

张锐心里一紧,心跳慢了半拍。

三、

据说,大多数人的生活都是在追逐童年所失去的,用尽毕生只为了弥补童年的遗憾。这也是韩拾后来举债开了一家并不怎么赚钱的玩具店的原因。

但开了店之后,韩拾也没有什么梦想成真的快感,反而更多了几分对前路的茫然。

人们总是这样,在最想要一样东西的时候没有拿到,很久之后即使又得到了,也终究不会有最初的喜悦了。

在很小很小的时候,韩拾曾是个听话的好孩子,每一次打扫卫生都最积极,一旦有展示的机会就冲向最前方。他爱看英雄的故事,邱少云在烈火中献出生命;黄继光舍身堵枪眼;狼牙山五壮士英勇跳崖就义。他甚至已经构想出了将来自己去世的场景,他一定要饱含忧伤与热忱,面带悲壮地说,“这是我的…团……费……”然后吐血身亡,就此了结英雄壮烈的一生。

但这一切都随着他的小学生活一起结束了。那一年,他的妈妈离开了家,也带走了他插在桌前的小红旗。他为了那个小红旗大哭了一晚,直到父亲一脚踹开了房门。他茫然地擦擦眼泪,看着暴怒的父亲抽抽噎噎。

他一直没有弄清楚状况,他不知道不仅小红旗不见了,妈妈也离开了。他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要走,也不知道为什么另一个女人住了进来,为什么他突然就有了一个比他小两岁的弟弟,更不知道以后的日子里他会失去生命里所有的小红旗。

弟弟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玩具,他心里羡慕。有时候他去向父亲讨要一个,弟弟的母亲就在旁边说,成绩这么差要什么玩具。父亲在一旁跟着点头附和。

他垂着头,那个时候,他真的相信没有玩具只是因为自己的学习成绩差。

一次弟弟不在,他偷偷拿了弟弟新买来的望远镜玩,弟弟发现之后大闹了一场,他也由此挨了一个耳光。父亲很少打他,但这一次,只是因为他动了弟弟的玩具。

他从此再也没有要过任何玩具,也不再喜欢任何英雄的故事。

世界上从来没有英雄。

韩拾从此变得孤僻寡言,直到他遇到了艾松。

艾松是他最好的朋友,几乎拥有着他羡慕的一切。聪明机灵,成绩优秀,家境殷实,还有关心他的父母,意气相投的朋友。

韩拾有时候会想,如果没有发生意外,自己的生活也会是这样吧。

可是生活里从不存在假设,他只能站在艾松背后,默默地看着艾松的生活。

当时两人都对班主任颇有微词,艾松曾开玩笑说:“要不我们去举报她吧,她在背后收礼,举报了她肯定就被开除了。”

韩拾说:“还说不准被开除的是她还是你呢。”

艾松叹了口气:“那还有什么办法?”

韩拾笑了笑说:“有办法啊,下次她再整你,你从窗户往下一跳,绝对能上新闻,新闻标题我都想好了, ‘学生不堪老师侮辱跳楼自杀’,妥妥的头条,她肯定要被开除。我们才三楼,不高,死不了人。”

当时韩拾不曾当真,他以为艾松也没有当真。

年底的时候,随着期末考的临近,班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韩拾却反而破罐破摔了。一次模拟考后,一整面试卷全部空白的他意料之中地被罚站在走廊里。

那天的日子像是一幕黑白影片,一直停留在韩拾的脑海里。他正头顶着一个板凳,懒洋洋地站在走廊里眺望远方,突然听到一声怒吼,韩拾回头,就看到一个人影飞快地从教室里冲了出来,按住扶手,攀上了高台。他身形顿了一顿,停滞了几秒钟……接着,像只鸟儿一样从三楼跌了下去。

班主任跟着冲了出来,同学们也随之过来了。尖叫和吵闹声不绝于耳,可韩拾的脑海一直很安静,仿佛按下静音键,所有的异动都被他的大脑屏蔽了,只是看着楼下呆愣着,瞳孔放大,放大……

艾松在医院躺了半年,出院之后,他坐上了轮椅,像变了一个人。

他又上了一个月的学,很快因为行动不便辍学了。

后来,韩拾听说,艾松的父母对他愈加喜怒无常的性格感到失望,又生了一个孩子。

艾松终于失去了一切,如同他当初一样。

就在听到这个消息一周之后,韩拾突然收到了一张照片。

照片里,艾松坐在轮椅中微笑着,眼睛却没有弯,透不出任何笑意,直勾勾地看着镜头。韩拾看了一眼便觉得背后发凉。

后来见到艾松是在同学聚会上,艾松一直冷冷地看着他。几个同学发现了异样,韩拾讲了曾经的事情,叹了口气说,可能他是在记恨我提出了这么个愚蠢的建议吧。

后来韩拾也辍学了,在各个城市打工了多年。就在他开玩具店的时候,艾松适时地出现了,提出可以借他一笔钱,韩拾头一昏就答应了。但没想到,因为利息高昂,欠款一年就翻了一番,韩拾陆陆续续地还了一些,逐渐无力招架。

艾松不断地催促他还债,还带来了一大帮人。这无疑已经是威胁了,再不还钱,他不知道艾松还会做出什么事。

想到这里,韩拾看了一眼桌子,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几个字:今晚就是你的死期。

这可能就是最后的通牒了。

深夜,门窗都开着,风从门外呼呼地灌进来,地上的垃圾随之四处飘荡着。日与夜被鲜明地区分开来。白天的脚步声和欢笑声,喧嚣声和吵闹声,还有孩子们闪闪发亮的目光,都像是不曾存在过一样。

时钟指向了十点,一个戴着墨镜的人走进了店里。

“先生,我们已经关门了。”

“我找韩拾。”他没有停步,继续轻车熟路地往里走。穿过一排排货架,最内侧有一个小门,那是韩拾的卧室,他毫不犹豫地推开了那扇门。

韩拾背朝着门,听到声音抬起了头,窗户上映出了身后人的影子。他随即又低头了。

屋里悄无声息。终于,墨镜男耐不住性子,说道:“我没时间跟你在这儿墨迹。已经过去十天了。如果你不是我朋友,早把你的腿打断了。”

“我还是你朋友?”韩拾笑了笑,转过了头。隔着墨镜,韩拾看不清他的表情,或者他根本没有任何表情。

墨镜男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这是车钥匙,你把门口的车开走吧。这店里的东西也都归你,抽屉里还有四万块,我只有这些了,剩下的我再想办法。”韩拾伸出了手,将钥匙递了过去,“想报复我的话,你成功了。”

墨镜男不屑地轻哼了一声,有些像在冷笑,他将钥匙接过来,转身离开了卧室。他的走姿很奇特,右脚一跛一跛的,像是一只受伤的昆虫。

韩拾看着他的背影,紧握的拳头松开了,眉头也松弛下来。房间里空前安静,像是回到了记忆里那天,一片黑白色,什么都没有。韩拾的肩膀耸动了一下,低下了头,像是在颤抖,他开口:“艾松,对不起!”

艾松突然停了下来,他转过身定定地看着韩拾,目光如同一口深井。

一阵沉寂之后,艾松问道:“那个时候,你是不是推了我一把?”

韩拾没有抬头,他的手轻轻扣着桌子。

咚,咚,咚,房间的空气也随之沉寂了三下。

然后,他“嗯”了一声。

四、

程明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家了,他甚至已经记不起妻子的样子。

上一次溜回家是在多年前。当时门锁已经换了,他只能在门外等着,眼直直地盯着那扇门。

不一会儿,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过来,眼泪刹那便濡湿了他的眼眶。那是他的妻子,他那时已经有四年没见过她了。

他正想过去,却突然停下来脚步。妻子身旁有一个男人,两个人并肩而行,像是一对亲昵的夫妻。

程明心里突然敲响了警钟,有问题。

他不敢贸然上前,只能随着记忆,来到了女儿的小学。女儿想来已经上五年级了,他不知道具体的班级,只能站在校门口等待。

学校门前挤满了学生和接送孩子的家长,人潮中,他一眼就看到了女儿。

女儿个子长高了很多,样子也变了,还扎了满头的小辫。但他十分确定,那就是他的女儿。他走上前去,想给女儿一个拥抱,却看到了女儿充满惊慌的眼神。

他心里一疼,摸了摸她的头说道:“别怕,我就问你几个问题。”

小姑娘眼神里还是泛着恐惧,脑门上已经出了汗,她皱了皱鼻子,声音有点发抖:“好。”

“妈妈每天几点回家啊?”他问道。

“六点。”小女孩说。

“有没有什么叔叔去过家里?”

小女孩疑惑地皱了皱眉,说:“没有。”

他舒了一口气,说:“好,那我们回家吧。”他想牵起女儿的手,女儿却一脸慌张地左顾右盼,不肯将手递过来。

突然,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看到了救星。她大喊了一声“爸爸”扑向了另一个人的怀抱。

程明转过头看去,正是那个他在家门口看到的男人。

他感到浑身冰凉。

后来他再也没有回去过,彻底忘掉了那个叫作“家”的地方。他已经习惯了过一天算一天的生活,欠债欠得多了,要补的窟窿太多,他已经不再对此抱什么希望。

这天他又被堵住了,来人站在门口,戴着墨镜,手里拿块板砖,一脸扑克相。

程明反倒是笑了:“呦呵,这年头追债还拿着砖头,少见啊,你是哪家的人啊?”

来人将墨镜摘下来,程明看到那张脸,忍不住全身抖了一下,呼吸也立刻急促起来。

这个人是追债的人中下手最黑的一个,他左右看了看,来路都被他带来的人堵死了,看来今天是少不了这顿打了。

他认命地咽了咽口水,挤出一个难看地笑脸,说:“艾老板,您今儿个还亲自来了啊。”

“我今天不是来逼债的。”

一听这话,程明就精神了,腰也不弯了,腿也不抖了,他终于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容,说道:“那是什么事儿劳您大驾?”

程明身形魁梧,如果不是常年躲债,脸色发黄,还算是不怒自威。艾松人手不够了,看他体格还凑合,可以拿来用,算是以人力抵债。

此后,他就成了艾松的跟班。程明觉得这事情有点滑稽,上午还是被追债的,下午就成了收债的。

在这伙人中他是资历最浅的,一旦对方妄图逃脱,他得一个人冲过去将对方制住。对方害怕,其实程明心里更慌,手太轻了没用,手太重了,他怕一棍子下去,把人给打出什么问题。而且,对方要是还手,这边儿第一个死的也是自己。

他想起来一个歇后语:麻秆打狼,两头儿害怕。

但有的时候,他看着别人担惊受怕的样子,心里会滋生出一种扭曲的满足感。

人不如狗。他想起自己以前的日子,可不就是人不如狗吗。

不过日子久了,他觉得这样的日子长了也不是个事儿。不管是谁指派的,动手的终归是自己,万一哪天手一重打出人命了,还得去蹲监狱。

他想着再干一些日子,还上一些债就试着脱身,要是实在不行就只能偷溜了。

这天,他在门外和一群人候着,听到了一句话,“抽屉里还有四万块”,他突然就起了歪心思。

左右债也还不上了,不如把这钱拿了,偷溜算了。

一会儿,屋里的人前后脚走出了店门,其他人也跟了上去,程明磨磨蹭蹭地走在了最后。

程明看到有两点火星在黑夜里闪亮,他们在抽烟。程明大脑迅速地转动着,他们把这根烟抽完,至少要三分钟,三分钟的时间足够他把钱拿出来。他很熟悉这一带的路,要离开应该不成问题。

他犹豫了半分钟,回头看了一眼,几个人还在门外站着。

没有时间细想了,他心一横,决定赌上这一把。

他走进了屋子。屋里很简洁,只有一个书桌、一张床和一个衣柜。

他打开了书桌上的抽屉,最上面的一层装着一些收据和一个笔记本,他又往后看了一眼,外面没有动静。

他接着拉开下面的两个抽屉,终于,最下一层,他看到一个信封躺在里面。他心跳速度骤升,迅速打开看了一眼,立刻将它揣到怀里,走了出去。

没有人发现他的小动作,他稳住心跳,换上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站在几个人身后。

十分钟过去了,一个人掐灭了烟,向屋里走去,所有人都跟了上去。

程明心里有个声音在回荡:机会到了。

他摸了摸鼓囊囊的腰间,钱在左边,刀在右边,深呼了一口气,轻悄悄地离开了。

五、

夜色已深,深得包罗万象。

在无边的夜色里,仿佛一切都不复存在。万物归于沉寂,程明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订了凌晨的火车票,向着火车站一路疾走。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浑身一颤,危机感蔓延到了心脏。

屏幕上显示是艾松的电话号码,他不想理会,却在惊慌之下不小心按到了挂机键。

他呆住了几秒,又一个电话打了进来。这次他干脆地按掉了,向着火车站狂奔而去。

铃声一次又一次地响了起来,他一次又一次地按掉。风声在他耳边呼啸而过,他瑟缩了一下,将手机砸了出去,摔了个粉碎。一只野猫从他身旁穿梭而过,他一个激灵,神经质地掏出了那把刀子挥舞着。

一个人在黑夜里注视着他,笑了。

程明一个颤栗,才发现面前坐了一个人,和大树的影子无比和谐地融为一体。他黑衣,长发,像是生来就活在夜色里似的。

“你是谁?”程明问道,声音在夜色中尖厉异常。

那人一动不动,看着程明微笑说:“你终于来了。”

程明感到背脊涌上了一阵凉意,他换了个方向绕道而行,不想那个人跟了上来。程明加快脚步,便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也变得急促,他放慢脚步,那个脚步声也缓和下来。

程明头皮开始发麻,那人像个幽灵似的缠着他。“你到底是谁?”程明的声音有些颤抖。

那人并不答话,只是跟在他后面。

他转身吼了一句:“别跟着我!”身后的脚步停了下来,程明舒了口气,却突然感到有一个东西搭在了自己的肩头。

他吸了一口凉气,鼓起勇气看过去。一只红绿相间的鹦鹉静静地停在他肩头,歪着头看向他。他抖了抖肩膀,鹦鹉却也不飞,仍然安静地站在那里,甚至还说了一句话,“来了,来了。”

“来了。”那人不知什么时候又出现在他面前,面上还带着笑容。

程明惊恐地看向他,手中的刀子不受控制地捅了出去。鲜血缓缓地浸透了方阐的衣服,也浸透了夜色,血腥气缓缓地弥漫开来。

好似谁突然按了暂停键,两人的动作都停滞了,只有瞳孔开始放大。鹦鹉翅膀挥动着,飞远了------

夜色已深,深得包罗万象,罔顾失意的叹息和不平的怒吼、压抑的啜泣或者歇斯底里地咆哮。它只是静静地吞没着,泛着浸透人心的冰凉。

疲惫的小贩散去了;惘然的路人散去了;步履沉重的拾荒者散去了;醉醺醺的异乡人散去了;傲慢和虚荣散去了;愤怒和嫉妒散去了;忧郁、怠惰和贪婪也散去了。

善良与罪恶都被掩盖,狂欢与愁苦一同归于沉寂,只余下鞋子沾满泥巴的流浪汉,站在黑夜的一角,久久地、久久地凝视这片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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