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棵已经沿着地面齐齐砍掉了很多年了的老雪梨树。
那棵老雪梨树曾经就种在外婆家的院子里，种在太奶奶的窗外。听说那是太奶奶刚到外婆家的那一年，太奶奶亲自指挥着舅舅种下的。
太奶奶已经去世十多年了，她如果活到现在刚好是一百岁了。听大人说，太奶奶是位无儿无女的五保户，被外婆接回家里照顾，于是外婆继婆婆去世后又有了一位婆婆，而我们也有了一位太奶奶。太奶奶在外婆家生活了二十多年最后寿终正寝了。太奶奶在世的时候爱串门，她踩着那一对从旧社会走来的三寸金莲一直能从前庄串到后庄，她手里拄着的那根包浆清亮如上了清漆一般的拐棍，就是那棵老雪梨树上长得最直的一根树叉，被舅舅锯了下来打磨得光滑如玉送给了太奶奶。我对太奶奶的那一双小脚感到好奇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总想探究那与众不同的小脚的真面目，但太奶奶从来不将她的小脚示人，连洗脚都是背着人的。她越是如此，我越是好奇，我总想着要窥破其中的秘密。机会来了。那是一个冬天阳光和煦的午后，太奶奶搬着她常坐的那把竹椅坐在那棵老雪梨树下，阳光撒在她的身上，照得满头银发闪闪发光。太奶奶虽已是八旬老人，但身子骨却很硬朗。她将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一圈一圈的打开了黑色的、长长的绑腿布条，看到这架势我就知道，太奶奶又要洗脚了。
这一次，任太奶奶如何轰我，我都赖着不走。绑腿已经打开了，太奶奶只得在我的注视下洗脚了。太奶奶洗脚的盆子很特别，那是一个褐色的老瓷盆子，她脱掉了袜子，我立刻伸长了脖子去看她的小脚，但她却很迅速的把脚放进了老瓷盆子里并踢着水花。没能看见，我只好悻悻的坐在了一边，但依然不死心。太奶奶磨磨蹭蹭洗了很久，就在我等的不耐烦了，想着要不要离开时她终于把脚从老瓷盆子里拿出来了。大概她也不耐烦了吧，反正后面的程序她再没有躲着我。我终于看清楚了，这三寸金莲的真面目：那一双脚好像是被折叠过一般，五个脚趾头只有大拇指是直的，其他四个折向脚底，脚尖形成了一个三角形，呈四十五度角的那种。最让我脚掌底下有一颗乒乓球大小的肉疙瘩。我叫这双脚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真不知道太奶奶踩着这样的一双脚是怎么走路的。我有满腹疑问急需找到答案，我问太奶奶“太太，你的脚怎么是这样的？”太奶奶抬头看了我一眼，没有回答，却伸手指了指针线笸箩让我递给她，我听话的给她递过去，她从里面拿出剪刀，用剪刀刮着脚底的老茧，那白色的泥状，簌簌的落在老瓷盆里，沉到了盆底。
“在我年轻的时候，这可是当时最好看的一双脚呢”太奶奶在修完脚开始穿袜子的时候轻轻的说。半响没等到回答，本来我已经不打算问了的，但太奶奶的话匣子却已经打开了。“当年，你太爷爷家里就是因为听说我的脚好看才把我聘下的。我一嫁进来，你太爷爷就让我管了家，当时家里有五六十口子人哩，都对我佩服得很哩”太奶奶说这句话的时候，布满老年斑的脸上有些许甜蜜与得意，我没有想到这般年纪的老人居然会也有这样一面，我不禁好奇的仔细看着她，太奶奶脸上并没有多少皱纹，皮肤薄如纸一般发着光。“好看是好看，但我小时候为了这双脚可受了老罪了。那时候我的母亲把我的脚趾头折折了，用白布条紧紧的缠住了，时间长了就成了这个样子，那时候疼得路都走不成，天天都哭哩”太奶奶停了停，看着我又说到“你看你们现在多幸福，不用受这个罪，脚长得好好的。我这脚在现在就是个怪物”说到这里太奶奶很快的把鞋子穿上了，好像怕我会继续询问似的，她自己端起老瓷盆子将水倒进了老梨树的树坑里，看着泥土冒着泡喝饱了水，之后她就踩着小脚一摇一摆的进屋了。
春天了，老雪梨树发了绿芽，开了一树白色的小花，任谁一进院子看见这一树繁荣都要露出笑脸来。太奶奶催促着舅舅给老雪梨树匀花，要求每一团花里只能留下一朵，她说花开的多果子就结得多，果子结得多了会把老雪梨树累病的。春风吹了又吹，吹落了梨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小铃铛似的梨儿，这时候太奶奶会再唤来舅舅匀果，这样一来，每年老雪梨树上的梨儿都不会超过五十个的。而老梨树却越长越壮，树干笔直的像要钻进云里似的。春去秋来，老雪梨树上稀疏却均匀的挂着猕猴桃色的梨儿，梨儿一天天的长大了，居然比木瓜还要大，这是不常见的。这时候太奶奶就加紧了巡逻，却连一个梨儿都不让摘，她说“还不到时候呢”。夏天都已经吃过梨儿了，连摘的最晚的苹果都已经吃过了，这梨儿怎么还挂在树上呢？我总是站老雪梨树下昂头看着满树的梨儿，总想偷偷摘下一个来。
每到此时，太奶奶就拄着拐棍，踩着小脚一摇一摆的从屋里走出来说“要到中秋节才能吃呢，现在硬的你啃都啃不动，那是糟蹋果子”。我心里有好多疑问呢，我问太奶奶“太太，为什么这棵梨树不像别的梨树那样树干是弯曲的？梨儿不是夏天吃吗？还有这梨儿怎么是这个颜色啊？”，太奶奶笑着指指老梨树说“因为这是雪梨啊，这是成熟期在中秋节的品种。你别看果皮虽难看，但是里面的肉是嫩白嫩白的，汁水大，好吃着呢”。太奶奶说的我更加忍不住了，终于在太奶奶午睡的时候，偷偷爬上树摘了一颗梨儿，藏在衣服里跑出去，坐在大门外面的石阶上，用袖子仔细擦干净。想象着梨儿的美味，我狠狠的咬了一口，可是，哪里有太奶奶说的“汁水大，好吃着呢”？分明是硬的像石头嘛。我懊恼的将雪梨丢进水渠里，看来太奶奶说的对，时候不到，糟蹋果子哩。
中秋节终于到了，太奶奶吩咐舅舅摘梨儿。舅舅脖子上挂着一个布口袋，在老雪梨树上灵活的攀爬，摘果。太奶奶搬出她的竹椅坐在房檐下看着，不时的提醒舅舅“慢着点，别伤了果子，还要敬祖宗呢”。晚上，院子中间摆好了香案，香炉里插着香，桌上供着月饼、苹果、橘子、糖果等，最中间就是摞成塔状的四个大雪梨。供奉完毕，太奶奶把我们唤到跟前，给我们分雪梨。每个小孩分到一个，剩下的还要给亲戚每家送去两个。太奶奶的牙齿早就脱落了，她已经很久没有吃过坚硬的食物了，她精心守护成熟的雪梨，也吃不了了。雪梨真的是最美味的梨儿了。谁能想到那褐色的、粗糙的表皮下竟然是如此雪白的果肉，味道是那么甘甜。我们大口的吃着。太奶奶看着我们吃着雪梨，她那没牙的嘴笑得喜感十足。“我和你们一般大的时候，我奶奶就在我家院子里种了一棵雪梨树，那雪梨多甜啊”太奶奶突然说。
我十四岁的时候和父母一起离开了家乡。太奶奶在不久之后的一个夏天去世了，我没能见她最后一面。得到太奶奶去世的消息，母亲偷偷哭了，我看着母亲哭肿的双眼，不知怎么的，心里想到的全是那棵老梨树，全是那硕大甘甜的雪梨。
几年后回到家乡，时隔多年再次站在外婆家院子里的我，总觉得院子里缺了点什么，却又看不出到底缺了什么。直到又要离开的时候才突然想起，太奶奶的窗外曾有一棵老梨树呢。而现在，地上却只有一个贴着地面的圆圆的树墩了，和地面一样的平。
到今天，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吃过雪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