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霜

        二十多年前的那轮月依旧还是那么明,二十多年后的那份冰糖却比从前的甜。

        江南农村,清冬晴月夜。浩瀚当空的明月将近圆全,白银似的光线又柔又滑,夜幕渐次渲染着深蓝色,连空气也是那么又轻又冷的,漾得外出醉酒的农家老人都起了涟涟春意。

        谁家的猪舍墙角下,传出幽幽泣咽,断续如笛曲。

        老人在心里嘀咕,哪家的小年轻教训孩子没个轻重,敢在十一月末的中夜拿小孩赶出去罚?虽说他嘴巴里嘟嘟哝哝些越剧调调,仍旧咿呀出几个揣摩不出文意的词来,到底还是蛇也形似的踏着田垄过来了。

         那哭声却是一点也没有要止住的意思。

       “喂,小孩子!你哭什么呀!夜色不早了,快求你父母原谅,早点上床睡觉去!”

       “你,你是谁……”那孩子被老农突然间窜出来的粗哑声音着实吓了一大跳,哽咽中声音愈发得颤了,抖抖唯唯如风中火苗。

        比它作火苗是因为它尽管浸满了泪水,却反倒添了一丝晕染的风韵,依旧好听的很,至少老农还是那么评价它的。

        “我?嘿!我?!嘻嘻,”老农的声音随着他浊黄眼珠的忽圆忽窄变得起伏多调,借着月色调和的银蓝光,在嬉闹中多了几分严肃调调,不由得勾人忆起大人们口中那个常常被用来唬吓小儿的拐卖小孩的骗贩,“你猜猜看?”

         小孩子果然更怕了,不答话,不抽泣,连身体的抖动也似乎停了。

        但在几秒后,那昏暗中,背光的墙角洞里,竟有一双定定的大眼睛伸到光与影的分界线处。黑色的瞳孔贪婪地吸饱银色的月光,凝聚出一个夺目的光斑,反射一道璀璨的精光直抵老人眉眼深处;那怯怯的、纯粹的,如何静若方塘的一道精光啊……

       老农怔住了,恍惚的一瞬间里他回到了刚刚成婚的青年时期。

       他摸索着蹲下身来,身上的烟味钻进了女童娇嫩的鼻孔,她吸了吸鼻子,把手移开了脸部。“你怎么就不怕我呢?”老农尝试着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细腻点儿。

       这下轮到女童在内心嘀咕了,因为我更宁愿你来把我拐走啊,送到一个更需要我的地方去,一个更能让我体会到爱的地方去;让叔叔婶娘急红了脸,跺穿了脚,婶娘说不定还会哭的;爸爸妈妈就会回来找自己了,还会斥责叔叔婶娘没有照看好自己;然后等警察来把自己带回去时,自己就可以永远和爸爸妈妈生活在一起了,等长大了也不分开;啊,说不定还会有另一户也需要她的人家一同关爱她……

       而且,那老者的声音听起来没有恶意,嬉笑的感觉像极了从小就带她玩的大伯,隔了好几个村的大伯……

       自己该不该告诉他实情?自己一个知心朋友也没有,自己可不可以信任他,对他发泄一下内心的愤懑?

        叔叔婶娘如何如何欺侮她,让她干重活,当着她的面对她外出打工的父母控诉她的“恶行”,讨要额外的抚养费;拿着父母寄来的血汗钱不给她饱饭吃,把父母寄给她的那一份零嘴也夺走,代为保管的结果就是她只能尝到那么几小口;劝说父母春节不要回来看她浪费车钱,把东西和钱寄回来就好,她在这儿过得很开心;让她给她的女儿做作业还总是无缘无故骂她“笨蛋”,以及那些光想到就恶心的想吐的词……以及,今天发生的这件最忍无可忍的事?

        一想到这个,她的眼前又一黑,视线慢慢低了下去……

        叔叔婶娘在最里屋看电视,妹妹在自己房间吃父母寄给她的零食;这里是村子最东头,前后都是田,旁边是竹林。没人会听到的,没人会知晓的— —只要那位老爷爷(不面熟,是村西面的人么)不在闲话家常时讲出去。或者说,他讲了也不怕,她正有把他们的恶行桶破的心,破罐子破摔,做好了应对最坏打算的心……她对这个村庄不熟,尽管来了两年。

        她不愿与叔叔婶娘的村庄有太多的感情。那还是她答应父母要这么叫他们的。她不愿违背他们之间的承诺,即使他们远离她有十万八千里,即使他们不会知道,即使只有在心里的一次。

        老农凝视着她波动的眼神,心中的血也在上下波动。降温让他稍稍清醒了点,他靠着她坐下,全程都在微微的笑,月牙儿似的眼。他缓缓地开了口:

     “小姑娘,不说也没关系,人活在世上,有时候也不必这么较真的。”他探了探女孩温温的眼神,继续说道,“我从另一个村子来喝酒,你不必知道它和我的名字,因为我很老了,咱们还是留点遗憾的好。你也不必非要说话— —如果不开口能让你好点的话。人不一定非要开口说话才能交朋友,才能顺理成章地坐在一块儿,是吗?”

       他又笑了一下,这次在白胡子茬扯出了一个月牙。

        她也笑了一下,不过是在心里,就像田野间一到春天就会绽出的蓝白相间的小花。她有时做白日梦,希望自己的身体周围也能散发出蓝白小花给人的感觉。

       但她随即眼前一黑,因为她明明白白忆起了今日的事。

       她把头深深地埋下去了。

       婶娘坐在桌子边上看着,她吃力地拖进最后一袋晒好的谷粒。叔叔家打算今年冬天不种油菜了,明年春天她就看不到门前的油菜花了。

      她觉得很饿了,午饭吃得少,干活干得累,她觉得有资格吃点零嘴了。要知道叔叔今天带妹妹去了镇子,要很晚才回来吃晚饭的,而且通常都是不吃什么的,因为街上吃完了。菜会比平时更少,饭也不多,婶娘才不舍得。

       于是,她问了婶娘:“我想吃点零食,我很饿了。”她加重了饿的语气,看了眼墙上挂的糕点,父母肯定又舍不得吃。

     “你说什么呀?!”婶娘故意拉长语调,还带有娇滴滴滴滴娇的味道,不忘了她是江南的女人,就该温婉的。那腔调一如唱戏,还是场该慢慢欣赏、令人愉快的好戏才特有的唱腔!

        她感受到了屈辱,但她不言语,她只想快快过去,还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但接下来的洪水猛兽从婶娘口中奔涌而下时,她体会到了人世凄凉。

        婶娘眉眼一飞,咧嘴歪脖,继续说道:“你说你饿了,可你叔叔还没回来。难不成你要我先为你开饭啊?那可是违家规的事呐!你妹妹上次学校考试回来饿的不成样子了,就早吃了那么一口,你叔叔就一巴掌过去了,你不是没看见的呀!你以为你是你爸妈托付在这里的,就可以让你叔叔绕过你了?你妹妹现在还在路上呢,说不定连胃都饿扁了,还水也喝不上一滴!你饿,你光饿,什么也不做,四点多就饿了,我一天到晚里里外外你见我提过一个饿字?!臭不要脸,还穷!父母不外出打工就没活路!怪不得养了快三年,就是不像我们家的人!”

        她感觉有一千个字绕在周围不断地在放大、变形、扭曲、加重,有一千个野蜜蜂遮在眼前正嗡嗡作响,闹得她快炸了!鬼使神差下,她拿起玉米筐子往地方就是一摔,双目怒睁,她觉得自己像个鬼了!

       婶娘又惊又呆,口张成鸭蛋,上下挪了几下还是发不了声音— —她感到一阵刻骨的凉爽,如伏旱的下午,一桶深井水浇下去!

       她还想再回骂几句,动手也不怕,但谁曾想,叔叔回来的咋呼声响了起来,一下子刺破了她所制造的结界。她的心,一下子寒似冰棱。

       勇气与决心已经豁出去了,做足了准备去迎接一件事却被另一件想都没想过的事捷足先登了,不,是想过的糟的以为放在最后的事情;绝望,没什么目前比这个更大的绝望可言了。心冷如泉上之石,但是沉得更沉稳了。

        “她造反了,她造反了!”婶娘用敲锣打鼓般的声音跑去告状,奔走相告的欢庆气氛如发现学术界早已预测到的新大陆一样。

      “对,造反了造反了!” 叔叔冲上前打了她一巴掌,拽着她的辫角拖到猪圈外,那里有个排粪槽,他推她去面壁思过。

      “畜生!猪狗不如!”

      “算了别理这种人,算个什么东西!”妹妹在旁边劝说。

         她想扑上去,把人剁成肉糜,但终归只是咬紧了嘴唇哭着。

        她想,如果能把嘴唇咬破,心里或许能不那么痛些。

        她本想今晚冻死算了,爸爸妈妈要后悔就后悔自己就只顾着赚钱、把她丢个这么个家吧!

        但老爷爷的嗓音安稳,透露这切切关心,让人心舒。

        今晚的月光也很秀丽。

      “对了!看我这记性,人老了,不中用了!”老农嘻哈笑着,皱纹间里飞溢着喜悦,脸周遭的空气震颤着,浮动着,在清冷的月光下震撼着女孩。女孩看呆了,有瞬间忘记了伤痛。

         一颗圆滚滚、亮晶晶的东西从老爷爷口袋里跑出来,停在了老爷爷的手心上。它覆着一层厚厚的白雪霜,闪烁着讨人怜爱的银光,间或透出梅花般红艳的皮质。这个不明物体在老爷爷粗粝的大手掌心含羞脉脉得向她展示着自己的迷人身段。

         月光为它镀上一片神圣的纯。

      她一下子惊喜得敛气凝神,明明心在扑通扑通地跳着,却似乎连呼吸也忘记了。

         她迎着老人家慈祥的眼神,轻轻悠悠地问道:“这是什么呀?”

     “我也不知道。我在吃酒的人家分到了这个,他们硬要塞给我我就收了。”老人家笑了,随即面露愧色,低了低头,“原来给了好多,可都被我在路上吃完了,它太好吃了,我越吃越高兴!你不介意的话,就拿去吃吧!”他欢快地冲她眨了眨眼睛,眼珠在月光下晶晶发亮。

        她饿极了,一方面也因为它太好看了,她动了动舌头,咽了口唾沫。她很小心,希望老者不要听到。

        她用双手从老农手中接过了这雪球,再用双手捧上去,微微张开干裂的嘴唇,咬了一口。

        好吃,真好吃,又酸又甜。真好吃,她上小学三年级了,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连父母也没有买回过。

         她一口一口细细咀嚼着它,每一次咽下去时都会感激地朝老者看上一眼,而老者正对她眯眯笑呢。仿佛他也能体会到这份美味。

          她终于咽完了。

         她觉得这真是一段短暂的时光。她觉得有点沮丧。

        她抬起头仰视老爷爷,目光中流动着感激,欣赏,积分的坚定,积分的向往。她再次开口了,依旧是怯怯的:

       “我不想回去,他们是我叔叔家,我父母付钱请他们照顾我,但是他们对我不好,我不想再待在他们那里了。”

        老农笑了,嘴咧的那么大:“难不成你是想让我来照顾你,还是让我送你去你父母那儿?你父母把你托付在这里,说明你叔叔家也有值得他们信赖的一面。你很快就会长大了,好好读书,就能走出这个村庄了。”

       “我跟他们吵架了,我回不去了。”她继续坚持。

     “好了,”老农站起来,拍了拍身子,“天很晚了,很冷,你还是快回去吧。这是个坎,你难道因为这个坎就不走路、或者换条更辛苦的路?不要跟自己过不去,没多大的坎是过不去的!”月光下,老人的视线变得很长,很远,“你或许感觉这段过坎的时间很长,很煎熬,但那是可以过去的,你不管怎样都要过去的。那些过不去的人会丧失本来的自己,变成另一个性格不好的人。等过去了再回头一看,有些事就没什么感觉了,再怎么想都没感觉的;有些事是有感觉的,那感觉会让你记一辈子,但那通常是好事,而不是什么坏事。所以我说你,小姑娘,咱们过去吧。总得过去的,不是用这种方法,就是用另一种方法,就看你怎么去改进它。你会懂,  等你大了;我也是这么过来的。如果你害怕去走这段路,那你记得,月光会陪着你,不管看见与看不见,它其实一直就在天空中,换着角度看着你,永远守着你。它想从每一种角度去看你,去了解真实你的全部呢!变坏的人是找不到他的,十五的夜也找不着;他丢了原来的那个自己,也就丢了能真切地看到月亮的眼睛。你以为现在你看不见它了,其实是它躲起来了,想要考验你、锻炼你呢。”

        他朝女孩笑,目光却多了一份执着、一份坚定,一种小女孩还看不懂却能体会到重要性的一种东西。况且在他周围,月光如银白色的软铠甲,熠熠生辉。      

      “我自己过去吧。”她笑了一下,感到有一种力量推动着她站起来,“谢谢你,老爷爷,再见!”

        “再见,我就在角落里看着你,”老农指了指自己站的位置,“等你进去了我就走。”

          二十多年后南下的火车上,她吃着冰糖山楂,眺望窗外。冰冷月光下,恍惚冰霜是糖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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