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齐天大圣孙悟空，身披战甲，铜头铁臂，火眼金睛，一个跟头就是一万八千里，还会七十二变。他有花果山，金箍棒，还有筋斗云。

他睥睨众生，天地人间，他是唯一的英雄。

人间奇珍异宝无数，凡夫俗子虽然脆弱，但是有趣。他在花果山舒坦腻了，决计要去人间走一趟。

老虎精去花果山寻他寻不着，才知道他要下凡了，慌慌张张地去找。谁知开天眼在凡间寻了两遍没找到人，最后才在转世道见着他。

原来齐天大圣下凡，最老的老者都得恭敬地喊他一声孙高祖，他仔细一想，到了人间抬抬脚跪倒一片太没意思，决定麻烦些多跑一趟去转了世。

“大圣，我要跟你一道去！”老虎精气喘吁吁的，天眼用的他眼睛疼。

“你跟着来作甚？”悟空跟老虎精一向交好，他在水帘洞酿的那些个桃子酒都是这老虎精喝完的，他走了，这老虎就没酒喝了。

“我也想去人间体验一番。”悟空听了，心想，这家伙，我道他是舍不得我，原来是想耍子去。不过也罢，我本也是要去耍的。

“那便一道吧。”

贰

他本性顽劣，调皮得很，又在花果山住了几百年，日日琼浆玉液不问世事地生养着，竟真个不经世事的孩童一般，毫无长者架子，天真烂漫得很。

他以前年轻的时候，被拷打鞭挞着，到了凡间，他又成为了上天的宠儿。

上天很宠着他。他是日月精华所生，灵石蹦出，无爹无娘，他说：“我想知道爹娘疼爱是怎个模样。”

上天立刻为他精挑细选，让他转世于一个最最普通的家庭，遇见了一对最最爱他的父母。爹爹风趣幽默，娘亲温柔活泼。对他悉心栽培，耐心照顾，让他舒舒服服毫无烦恼地过了二十年。

他在花果山时，尚且要为孩儿们的未来思索，谁知到了凡间，竟连自己的午饭都不需要担忧。

他爹爹担心着呢，时常发信息问他，午饭吃了吗？晚饭吃了吗？

他偶尔学着凡间的小孩苦恼不快，他娘就笑眯眯地对他说，怎么不开心了？妈妈买好吃的给你。

他自灵石蹦出，无牵无挂赤条条在这世上已经千年，第一次被人这样放在心尖捧着，他喜欢水蜜桃，就有人想遍了法子给他买最大最甜的桃子。他出去玩被不知死活的虫子咬了一下，都有人郑重其事地为他找大夫。

“原来有爹娘是这般舒坦，难怪凡间的小子都不愿意升仙了。做神仙哪有被爹娘疼爱快活？”他想，他简直不想回花果山了。

他一心要做一番大作为，报答他这一世的父母，让他们过上更好的生活。但他的爹爹对他说，儿，开心最重要。

他娘对他说，宝贝，你是妈妈的小王子。

小王子是什么？他妈妈说：“小王子，就是可以撒娇，每天无忧无虑开开心心的，一点压力都没有。”悟空点点头，嬉笑道：“妈妈，我可不是小王子，你的宝贝我是齐天大圣。”

“齐天大圣有什么好？”

“齐天大圣还不好？呼风唤雨，铜头铁臂，七十二变······”

“都不如我的宝贝好。大英雄有别人去做，你只要当个恃宠而骄的小王子。”

我都快要被宠的没影儿了，悟空想。

叁

却说那老虎精，到了人间后也是变着法子亲近悟空，拿到桃子第一时间给悟空送去。于是，悟空的水蜜桃越来越多。

他的水蜜桃很多，便有些沾沾自喜起来，总寻思着给谁分一点。

于是他遇见了一个人。悟空第一次见他，是在一次上课，他迟到，又没有带书，被老师冷冰冰嘲讽了几句。他一向没规矩惯了，懒洋洋地抬头，就见到一双带点笑意的眼睛。悟空心想，这人好奇怪，难不成觉得我被骂很有趣？

心里这样想着，他又向那个人走去了。

认识他之后，悟空才发现，噢，并不是因为自己被骂觉得有趣，只不过是这个天生眼里带笑罢了。可是，这个人倒是温柔。悟空的凡体常常生病，这人每次在他生病时都给他送药，变着法子要没胃口的他吃东西。悟空觉得他跟自己的爸妈有点像，但又完全不像。他希望这个人能像他爸妈一样，于是他常常跟这个人说话，什么都说，絮絮叨叨的，比如来还啰嗦。

说多了之后，这个人就跟自己越来越亲近，他每次和这人喝酒，都觉得他眼睛里像闪着星星，偏偏他又喜欢用那双天生带着笑意的，温柔的眼睛看着自己，看得悟空心都快跳炸了。悟空想，这人对我这样好，我便分一些桃给他吧。

悟空不懂得人间情爱，只一味将自己喜欢的桃子给他。给了好多之后，他想，他会不会也分一点他喜欢的东西给我？

于是悟空就等，一边等一边给他塞桃子。但是那人一直没有给他什么，悟空也没觉得有什么，反正这人的眼睛是看着自己的。

等到悟空把自己拥有的桃子全部都给出去之后，他发现那个人不见了。

找不到了。

悟空等了两天，他也没出现。然后他去找，找了一圈，就看到了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在看着别的人。

齐天大圣孙悟空，捧着自己最后一个桃子，有点疑惑。嗯？这是什么意思？

他想了想，自己翻云覆雨这么多年，遇到这种事情，那还是头一遭。他觉得有点新鲜。站了会，他又想，这人大约是不爱吃桃子吧，收了我那么多桃子都不说，浪费了。

自己还一个劲儿给人家送桃子，多好笑啊。大圣爷悟空面子有点挂不住，转头走了。

唉，剩一个了，自己一个都没吃呢。他咬了一口手上的水蜜桃，汁水丰满，甜丝丝的，好吃。

悟空回家当了几天小王子，又回去了。

肆

他跟老虎精喝酒的时候叨叨了几句那人，老虎精说：“大圣，不就是几个桃子，我给你更大更好的便是。”悟空觉得这老虎够义气，跟他碰了一下杯。

老虎精最近也遇到个人，心爱得很，悟空知道。不过既然他说了桃子会给自己，那便是真话。

老虎精爱那姑娘打紧，偏生凡间的小妞的心像身体一样脆弱，稍有不慎就碰着了。

老虎爱得够呛，三天两头就来找悟空喝酒。

悟空给他酿了瓶蜜桃酒，听他语无伦次讲自己心爱的小姑娘。讲着讲着，一向威风凛凛的老虎竟然掉眼泪了。悟空呆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

“我说哥们儿，你至于吗？”说话间，给他递了个桃子。

“大圣，我说，还是你好。我还是比较喜欢你。”老虎精一边擦眼泪，一边哭哭啼啼的。

这话悟空倒是相信了，这老虎精打从他有花果山起就跟着他，悟空待他胜过花果山任何一个孩儿，花果山每年结的桃，有一半都是酿桃子酒的。此时看着这老虎这样伤心，悟空也有些心酸。

“她不喜欢老虎·······我干脆跟她分手得了······”

悟空知他心里累，苦口婆心地劝。他当齐天大圣那么多年，封斗战神佛都已经五百年了，并不知道劳什子爱不爱的。他还像个孩童一样，只知道开心就要，不开心就不要。

可谁知道这破烂爱情是个什么玩意儿，齐天大圣搞不来。

“我把我所有的桃子都给了她，她还觉得不够吗？”老虎精像是醒酒了一样，抬起脸看他。他脸上眼泪鼻涕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糟糕透了。“所有桃子，一个都没剩。”

悟空愣了一下，不知怎么回答。又劝了几句，他也觉得没意思了。

这老虎精又怂又窝囊，跟他过去一千多年认识的根本不是一个人——他可从来没见过谁为了个小姑娘漏马尿的。他恨不得将这病猫卷一卷扔掉算了——他快要气死了。

“分手算了。”悟空说，脸上没什么表情。老虎精呆愣着看他，似乎得到了什么勇气一般，点了点头。

老虎精分手了。

悟空没去找他喝酒，他知道他肯定又躲起来哭哭啼啼的，悟空受不了。

有一天，老虎精又喝醉了，给悟空塞了几个桃子。他说：“大圣，有桃子，都给你，嘿嘿嘿嘿嘿。”

悟空没接，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他看到了，老虎精圆圆的大眼睛底下的痛苦和伤心。

“我想找她······”老虎精说。

真是可笑，悟空想。在齐天大圣的世界里，丢掉的东西，就没有捡回来的道理。舍不得忍一忍就过去了。

“你才不懂，你没爱上过一个人。”老虎精以前这样说过他。

噢，原来是我不懂。

悟空没有劝他去找，他又絮絮叨叨，用尽了所有的耐心，掏心掏肺，跟老虎精说了很多。什么话呢？老虎精不想听的话——比如，让他清醒。

老虎精点点头，说：“大圣，我喜欢你，我会把最大最好的桃子给你。”

悟空笑了笑，应了。

该酿酒了，他找老虎精，问他要桃子。

“我把桃子全都给她了，她收着了。”老虎精笑眯眯地说，“不过我会再给你找，你要多少？”

悟空好久没看到他笑，他摇摇头说：“不用啦。”

他觉得有点累，又觉得有点可笑。齐天大圣孙悟空，怎么还在信别人要给自己桃子的话。明明自己就有一大座花果山。

悟空回了家，娘亲给他端了一大盘水蜜桃。

“小王子，妈妈给你留了最红的，你快吃。”

“妈妈，我给你酿桃子酒吧？”

“好啊！”

今年悟空收到的桃子太少，只够酿一瓶酒，给他的爸爸妈妈。

末

悟空搞清楚了，上天对他的宠爱，也包括叫他长大。上天很温柔，也很严厉，他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教会悟空一个道理——

他叫悟空，要学会放下期待。大喜大悲，都是笑话。不去期待，就不会不开心。

齐天大圣孙悟空，如来佛祖亲度金身，封斗战神佛。天上地下，四海乾坤，他是第一英雄。

可做了凡人，就要懂凡人的道理。

还是头一回这样呢，新鲜。悟空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