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仓库的柜台前，排着队的大平又吞了口唾沫，清了清干燥得冒烟的嗓子，热出汗的右手不知道第几次摸了摸口袋里的人民币和申请表，凌乱叠在一起的钱似乎也被自己浸得潮湿了。
虽然才一月份，深在地下一层的军需仓库里却燥热难耐，大平烦躁不堪，汗一层层渗出，浸透衣物。
其实，原先购买军需衣物的流程并不杂: 不合适的以新换新；穿旧的回收花钱购新。到了军需填表，登记，交钱，走人。后来，经过历届班长的层层精简，到最后就只剩下了交钱这一项。
部队的东西是出了名的结实耐用，有些更是自拍炫耀的空间利器。于是，在计划之外的军需购物成了学员们送礼的不错选择。徽章送同学，皮带送老爹，过年回趟家，用厚实保暖的军皮鞋拍一拍未来老丈人（女朋友的爹）的马屁也往往一击中的，让人十分受用。
不过在盛赏之下，也有不太理性的勇夫。晾晒、拾掇个人物品常常蒙受不翼而飞的悲情结局，人多手乱的集体领装任务里，也往往能便宜了胆大心细手发痒的“楚留香”们。
大平的作战靴就这么易了山河换了主，不知所踪。他也曾亲眼看到从军需出来的学长们夹带着坏笑往上撸起作训服，只见脖子以下一圈圈自上而下缠满了冬夏黑白各式腰带。
在这般愈发混乱的情况下，学院军需处祭出了申请表这一大招，写明申请购买的理由和必要性，还得层层盖章签字。柜台前排队取物，秩序井然，军需“超市”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父亲向即将毕业的大平问起购买作战靴的事。
大平有些吃惊，教了一辈子语文的父亲看起来很瘦弱，虽然心中也充满了对军人的敬意，却一向对部队风格的衣物装备并不感冒。大一第一次回家的时候，大平给父亲买了一双作战靴和一条皮带，结果隔天就被父亲以新年礼物的身份送了出去，当然，是以大平的名义。大平再买，依旧难逃被送的命运。他有些不开心，可父亲却淡淡地说自己用不上，应该用来“发挥更好的用处”。
其实如若要做“楚留香”，大平大概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那是年少不懂事时候大平的“绝技”，一度使他在村里“声名鹊起”，人人避而远之。在几次变本加厉的错误后，父亲动了狠手，几乎是毒打一顿，这才止住了大平歪曲的成长轨迹。后来大平迷上军事，考上了军校。
对于大平选择军校，父亲也从来不予评价，只是有时听着电话里大平眉飞色舞地说着学校一些特种训练时的威风和刺激时，父亲都是叹一口气，然后嘱咐他注意安全。可这些叮咛，在满心期待夸奖与认同的大平听来，句句都是扫兴和批评。
大平觉得，父亲大概是不满意他的选择吧，又因为他的选择，父亲也并不喜欢时刻冒险的部队和军营。
当然，还包括作战靴这类威风的军需品罢。
至此，大平便不再买，倒不是生气，而是觉得父亲不喜欢，自己心里也有点堵，如果这样，还不如买些父亲爱吃的海货，而这种东西，烟台遍地都是。只是没了部队的特殊光环，大平有些丧气。
二
其实这几年，大平是越来越不理解父亲了。
军校四年，父子通话尚且不易，见面的机会更是屈指可数，偶尔地交流、回家，当年在大平眼中那个文能提笔泼墨，武能球场三分雨的父亲好像渐渐模糊了。父亲似乎变得愈发琐碎、谨慎，从教多年积累下的书卷气也变异为迂腐，过去只在书桌前字斟句酌的脾性已经化作菜市场摊位前的斤斤计较，球场上肆意挥洒同时对裁判绝对服从的好脾气，也变成了来学校时在大平领导面前的卑躬屈膝。
那年，父母在国庆节来学校看望大平。那时正赶上大平和教导员因为误会大闹了一场，事后，死要面子的教导员知道了原委，却碍于领导自尊，依旧执行了处分，还要禁大平本来就少得可怜的假期。父母听说了，私下里备了点厚礼前去拜访教导员，多少挽救一下儿子被握在别人手里的政治命运。
大平原本有些惭愧，觉得多少是自己冲动鲁莽，还得父母出面解决。脸上发烫的他就陪父母去了教导员办公室，乖乖地站在一边，在教导员翻着白眼的无视中勉强地挤出尴尬的笑容。
然而没到十分钟，大平的笑容就消失在了教导员一贯的官腔语调中，虽然早已习惯，可是当这般态度落到父母身上时，他就浑身不舒服。再后来，教导员官腔着应答，官腔着接受礼物，又官腔着推脱着父亲递过去的热茶，直到那杯滚烫的茶被教导员官腔着不小心泼在了父亲的手上。
父亲痛得吸着气，手瞬间红了一片，一个水泡呼之欲出，脸上仍笑着说不碍事，而教导员依旧站立不动地打着官腔说泡点冷水就好了……直到，被红着眼冲上去的大平用拳头打断。
后来的情况有点混乱，大平只记得父亲死死用通红的伤手拉住他的手不停说不碍事不碍事……
都红成那样了不碍事才怪啊！大平心里说着，面目愤怒得有些狰狞，莫名的眼泪却止不住地掉。
除了心疼父亲，大概还有对父亲“哀其不争”的悲伤和不悦——他第一次觉得父亲有些……胆小，令人不齿的胆小。
也是第一次，他觉得父亲需要他来保护了。
三
大平买到了作战靴，给父亲寄了回去。动了动在作战靴底钢板上冻僵的脚趾，他又买了一对棉鞋垫塞进了包裹。从邮局走出来，他抬头看了看冬天暗哑的天色，算了算日子。
不知不觉，他又在烟台待了310多天，还有一个月，就是寒假了。或许他回去就可以看到父亲脚上的作战靴。
不对，按照父亲的习惯，大概这一双靴子又会出现在哪位邻居或者亲戚的脚上。
早知道就不买鞋垫了。想到这，大平有一丝可惜，回头又看了一眼已经封装完毕的包裹箱，裹紧了身子，钻进了学校的大雪中。
假期越来越近，大平也越发想念家，还有日渐苍老的父亲。
然而，还没等到放假，父亲就出了意外。
那天，父亲下课下班，天空下着点冰冷的冬雨。
回家要走过一条不大不小的河，当他和同事走到水位上涨的河边时，有些急的河水里，一个小女孩急急地挥了下手，小脑袋露出水面短短一瞬，可就是那一瞬，大平父亲看到了满脸的慌张，恐惧，还有对生的渴望。
傍晚，大平母亲接到电话，惊慌失措地赶到河边时，岸上只留了精疲力竭的同事，瑟瑟发抖的女孩，还有岸边一双脱下的靴子，靴子里塞着一对棉鞋垫，往里摸，还有一丝温度。
四
母亲告诉大平，父亲收到靴子后，高兴得像个买到玩具的孩子，每天都固执地穿着，昂首挺胸。晚上就一遍遍擦拭。
她说，父亲每次都万分舍不得地把大平带回来的皮带皮鞋存着，然后在思前想后中忍痛割爱地送出。只是为了向乡亲们证明自己的儿子真的有了出息，以求慢慢抹掉大家心里那个久远的不好的印象。
她说，父亲最自豪地就是大平考上军校当了兵，这也曾是他夭折的心愿。但他也担心，大平的脾气他最清楚，善良正义却冲动顽皮，可他找不到方式去继续保护儿子。
她说，那个女孩说，父亲跳下湍急的河水时没有丝毫的犹豫，他奋力游向自己的时候，是她的救命稻草，宛如神兵天降。
她说，父亲常说，一生无所成，最大的幸运，便是有了大平……
大平紧紧抱着那双靴子，听着母亲的絮叨，泪水早已止不住。
他哪里足够了解父亲，父亲的坚强和勇敢，他一直都不屑于去读懂。他以为并嫌弃着父亲的小气、市侩、畏缩和胆小，却全然不知父亲那积累了半辈子的处事智慧，正身体力行地传授与他。他用大平买来的东西送人，为儿子积攒着年少时亏空的人际财富……
没错，他不懂父亲，等懂得时候，却迟了。
五
临近毕业，诸事完结。大平得空，去听了歌手平安在烟台的演唱会。
大平的全名是“平安”，和这个知名全国的歌手同名。名字是父亲取的，寓意孩子平平安安。
那年好声音，平安成名的时候，父亲曾经很得意，也深深地喜欢和支持这个和儿子同名的歌手。大平却不屑一顾，甚至有些醋意。
父亲走了以后，他开始关注这个歌手。有一个悲伤的巧合是，歌手的父亲也因不幸去世。
大平猜，这大概也是另一个父亲取的名字吧。或许他也和自己的父亲一样，坚强，勇敢，智慧，父爱如山。
演唱会的名字叫“夜·回家”。
大平穿着那双靴子去听了演唱会，温暖，仿佛从脚底一直蔓延到了想念父亲的心。
明天，大平就要带着父亲的期盼毕业了。
歌声里，这个曾经冲动懵懂的大男孩，扬起了嘴角微笑，像极了父亲。泪水，却又不自觉地再次划过脸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