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香

山香是个男的。

这个名字取自于他不识字的奶奶,乡下人有种从上古传下来的说法----取个贱名好养活。所以,奶奶给他取了个女娃的名字。这和很多客家乡下的老人们亲昵地唤自己的孙子为“阿妹”是一样的初衷。

山香是过继到奶奶名下的。

具体的原因已不便去考证,打小和奶奶相依为命成长。一是好续个香火,二是奶奶老来有个依靠,我想是这个缘故吧。打我记事起,山香给我的感觉就是独来独往,话语不多,走路的步子感觉像是踩在沙滩上似地一步一停顿….

山香大我一轮。

十年后的一个冬天,山香出现在我面前时已经是一个有着三个孩子的父亲了。右手拿着一支香烟,嘴巴不断的把白色的雾气吐到寒冷干涩的空气中,让人分不出哪些是烟圈哪些又是水气;长长的鬓毛长到了耳根下,凌乱而纠结的头发就像是冬天里路边的野草般干硬枯槁;唏嘘的胡渣子长在下巴,绿油油的一片,茂盛的就像那割了又绿了的韭菜一般。

时光就像是一位雕塑艺术家一般,把岁月的沧桑、人情的冷暖、世事的变幻一刀又一刀的刻在了山香的脸上,还有那不再明亮黝黑的眼睛上。

只是,山香走路的样子,还依旧如踩在沙滩上般趔趄。

冷风不止。

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摸索出了一包干瘪的香烟,递了根给我。我接过他递来的香烟叼在了嘴角,他顺势把他手里的半截香烟伸到我嘴前,我就着他递过来的烟屁股的火星嘬燃了嘴里的香烟。

一股辛辣劲涌入我的味蕾,我猛的咳了一声。袅袅升起的烟圈幽蓝的就像是山香的心思般不可捉摸,而又近在咫尺。

“什么事?”我问道。

“派出所和计划生育的有熟人吗?”他把肚里的烟吐了出来,狠狠的甩出了这么一句话,就像是运动员把手中的标枪奋力的掷出去般痛快淋漓。

“多少认识几个,但不是很熟悉。”我回答道。

“孩子已经快一岁了,我想给他上个户口,看你 ….” 山香打开了他的话匣子。

惯于沉默的人并不是毫无主意,惯于奇谈的人也并非肚里有货。然而,世人往往被善装的人所蒙骗。汉文字的魅力之一在于象形,下面裹上衣服(或者是块遮羞布),脸面上就变得能得以壮声色----这就是装字。

装也是门技术活。

山香和阿秀的结合跟很多人一样平淡无奇,通过别人的牵线介绍走到了一起。

山香的奶奶一直希望在有生之年能看到山香结婚,再贪心点则希望能抱上孙子再离开这纷扰孤楚的尘世。她的第一个愿望,在她76岁又第149天实现了。用她自己的话说,多活一天算是多看了一眼这世界的美好。所以,奶奶特别喜欢坐在门前提着火笼看着太阳照常升起,数着自己的小日子。

那天宾客不多,声势也不浩大,简简单单把孙媳妇娶回了家。奶奶看着给自己端茶叩头的孙媳妇,仿佛是看到了自己当年出嫁的光景。喜庆的大红对联,火热的烛火,红色盖头掀起后那一张俊俏的脸。

奶奶高兴不已,脸上洋溢着满足和甜蜜回忆的余甘。奶奶把自己手上戴了50多年的玉镯顺了下来,戴在了阿秀白皙圆润的手腕上。

是那么的衬配啊!

那一滩浅水湾,一路欢歌。

从此,山香和阿秀的命运也就像那浅浅的石坝河一弯又一弯流出了田头村,和山那边的青牛河交融汇合在一起奔涌流向山的那一头。

而前方永远不知道会是哪里?没有尽头没有方向。就像是我们掌心的纹理一样,纵横交错之间看不透半点乾坤。我们总是希望遇见开了天眼的人,拿着我们的手在一捏一摸之间指点我们今后人生的走向。

这一切源自迷茫与未来的恐惧和好奇。

阿秀怀上了。

阿秀肚里的孩子便成了田头村女人们的闲时唠嗑的话题。

“应该是个女娃,像阿秀一样俊。”坎头李家的婆娘说。

“哪里是女娃!瞧阿秀那屁股,瞧那圆圆的肚皮,一定怀的是个男娃!错不了!王家的几个儿子都是我接生的,我还不晓得?!” 奶奶大声的用她的阅历来呵斥着李家的婆娘,捍卫着自己盼头和希望。

然而,奶奶的第二个愿望在她77岁37天永远的终结了。她躺在床上,用眼角的余光贪婪的看着床前阿秀的大肚皮,有太多的不舍。

她带着男娃的断定走了。

田头村有一个和别的地方不一样的习俗。

别的地方都会选择在清明的时候上坟祭拜先祖,以祈求得到先祖的庇佑。然而,田头村却是要在除夕那天才会去上坟祭祀先祖,这个习俗从上古一直传到现在,为什么会这样?没有人告诉过我。

所以,除夕那天可以听到山里的鞭炮绵亘不断。这个山头刚刚响起鞭炮,那边的山头又传来阵阵声响。那天,山香提着竹篮,篮子里放着一只刚刚水煮好的白斩鸡,还有奶奶喜欢喝的冬酒。带着阿秀,我们的阿秀怀里抱着刚养下不久的兰花一起爬上对门的那座山头,看他的奶奶。

李家的婆娘算是出了一口胸口的闷气。

山里人管嫁女儿叫卖妹子,卖出去的女儿也就如同那泼出去的水般---是别姓的人了。所以,山香和阿秀都想再生个男娃。然而,阿秀养的第二个孩子又偏偏是个女娃。山香和阿秀觉得在人眼前,头都抬不起来。

按照政策规定,阿秀该去计生站结扎了。每每抬头看到对门山头上奶奶的坟,阿秀很不是滋味,就像是那哑巴,肚里有货却拿不出来。

晚上,阿秀用手肘杵了杵身旁的山香说:“我想再养个娃儿 … ”

山香望着阿秀坚定的眼神,将阿秀搂在了怀里。

命运时常给我们开玩笑。

第二年开春的时候,阿秀养了对龙凤胎。小小的田头村算是炸开了窝,连李家婆娘这辈子都没看过谁养过龙凤胎。龙凤胎成了田头村女人们闲时新的谈资,这个说肯定是山香奶奶的保佑,这个说阿秀真有福气。

终于养了一个带把儿的了,阿秀不止是开心,更觉得自己在别人面前更多了份尊严----自己非但能生男娃,还能生龙凤胎。山香也觉得自己的脊梁更直了,但是,看到4个张嘴喊饿的小嘴时,又瘫了下来。

所以,点一卷从集市里买回的烟丝,吐一口幽蓝的烟雾成了山香解忧的一种方式。

很快,计生办的同志上门来找了山香。按照政策山香要缴纳社会抚养费才能够给多养的娃上户口。不然,娃儿连学都上不了。

山里人祖祖辈辈幽居这一隅深山,抬头是一面蓝天,四周是一围苍山。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除了卖些山货能换些钱财,着实还找不到别的挣钱的法子。山里人对有知识的人格外的尊重,不仅仅是体现在婚庆时请他们写几幅文绉绉的对联上,更体现在村头那几块立着的石碑上,上面镌刻着那些经学治世的祖辈前贤们的名字。知识才是走出深山,改变山里人命运的唯一方式。

山香和阿秀此生的命运已经和四周的大山牢牢的联系在了一起,就如同那井底的蛙儿一般永远跳不出幽深的井底,除了眼前的一滩清水看到的只有那井口的天空。兰花他们这些新鲜的生命可不一样,就像是刚从地里抽出的嫩芽一般,如此翠绿而充满希望。他们嗷嗷待哺的等待着知识的浇灌,终有一天会走出田头村,走出青阳镇,飞向更开阔的城市…

这是山香和阿秀的愿望,也是我这个看客的深深希冀。

地上的烟头就像是山香嘴里的话语一般,扔了一地。抽烟的人在犹豫或者无奈的时候特别的喜欢一而再地踩着地上的烟头,山香今天也是如此。怕是这一脚下去踩不灭那地上的火星似地,这在一定程度上既是强迫症也是一种内心的不安全感。

就像是,有的人在出门的时候喜欢反复的看门上锁了没有。

终于,山香才开了口。

“我想给狗蛋他们仨儿把户口上上去,好让他们明年的秋天能去村小上学。不想让他们重走我和阿秀的老路,希望他们能上学走出大山….”

山香的那些话,就如同我的父亲母亲在我念书的时候时时对我说的一样,我的内心被深深的触动着。

“所以,我想让你帮我跟计生的同志打打招呼,好歹让他们减免一些社会抚养费 …” 山香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内心有一种深深的不安,仿佛就像那做了贼的小偷被人抓了一样。

“好的,我会想想办法。”我的话向来不多,此时,我更觉得说的再多也是多余。

我本想留山香住一晚再走。但是山香说他的摩托车没挂牌照,趁现在夜里交警下班赶紧回去,不然被逮了就麻烦了。交警的厉害,我是知道一二的。

所以,我也不便强留。

想着山香走的时候那满是期待的眼神,我拨通了一个我所认识而不相熟的计生朋友的电话。

“喂! ”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全文完)

2011年11月28日

备注:这是一篇就旧文,有关罚款与户口关联的规定,早已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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