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 我想体面地和你们道别

我们降生在这个世界上,用洪亮的哭声开始此生的旅程,历经孩提懵懂,少年青涩,成人稳重,老年垂暮,然后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里,突然吐出胸中的最后一口气,离开这里。

也许离开早有预兆,所以最后一眼看到的,都是生命里视若珍宝的人;也许离开毫无征兆,所以还没来得及和所有人好好说再见,就孤单上路。

但无论哪一种离开的方式,对于中国人来说,都是禁忌。即便是知道生死都是自然的因果,也没有人愿意将「死」视作和生一样寻常。

在没有接触临终关怀以前,我对于医学的定义只有「救命」二字。

医生用尽一切手段,将病人从死亡线上抢回来,挽救一条生命的同时,也保全一个家庭。

而在接触临终关怀以后,医学给我的印象不再单单只有生,还有死。

医学教会我们的,不只是该如何生,还有该如何体面地死。

1

宽哥带着口罩,即便是在炎热的大夏天里,仍然用厚实的衣服把自己裹得紧紧的。不过生活在这座医院附近的居民对于这样怪异打扮的病人们早已经见怪不怪,毕竟从来没有病人能活着走出这家医院。

这里是临终关怀医院,也是无限接近死亡的人间。

“我们去吃花甲吧,这段时间挂水挂得嘴里泛苦水,换个辛辣口味刺激刺激。”坐在轮椅上的宽哥神采飞扬,深陷在眼窝中的双眸里闪动着光,“那家花甲店是新开的,一定要尝尝,不然可能就没机会了。”

周围的人言喧嚣仿佛都渐渐消失,我的脑海里不断回响着第一次见到宽哥时他对我说的话。

“你好,很荣幸成为你送走的第一个人。”

我是一名临终关怀的志愿者,每天在人来人往的病房里见证着生离死别,和其他医院不一样的是,我们只负责死。

我曾一度很回避这个字眼,但宽哥却很严肃地跟我说:“小梁,这样的你很不专业。”

2

周宽  26岁  胰腺癌晚期,并发多脏器转移。

宽哥是我入行的第一个病人,17岁跟着同乡来上海闯荡,睡过桥洞,入过传销,见过这世间最肮脏的勾当。用他的话来讲,是老天爷没办法了,才送个绝症来毁灭他。

刚来医院的时候,所有人看宽哥的眼神都带着怜悯,只有宽哥自己用已经瘦到颧骨高耸的脸挤出玩世不恭的笑容:“你们怎么一个个都苦兮兮的,死的人又不是你们……”

没有人知道宽哥的故乡在哪里,在临终关怀病房里也只有宽哥一个人,从来都没有亲友来探视,他就眼里带着笑,看别人的病床前人来人往,一言不发。

都说人哪有不怕死的,管他是帝王将相,还是贩夫走卒,在死亡面前都得噤若寒蝉。

在医院的北门附近是菜市场,每到早晨和黄昏的时候,这里都人声鼎沸。

宽哥从住院开始就每天吵着让我带他去菜市场转转,即便是忍着来自身体内部传来的剧痛,宽哥还是要每天一次地经过那条两侧摆满贩卖小摊的道路,然后热情地和每一个人打招呼。

只有在那一刻,我才会从宽哥的眼睛里看到不舍和悲伤,也只有在那一刻,我才会发觉原来宽哥的求生欲望这么强烈。

“我爸妈都是鱼贩,我的童年就是在这种鱼龙混杂的菜市场过道里度过的,后来爸妈病逝后,我跟着叔叔来上海,也曾打算是做这祖传的行当,后来就……就查出这病了。”

宽哥习惯性地在病服胸口的袋子里摸烟,,摸着摸着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抽烟了,从住进医院开始,他剩下的就只有这一身透着消毒水气味的病服了。

 “以前啊,我总觉得日子还长,可劲儿造作。后来发现一生太短,转眼空空。”

两个月后的某个夜晚,宽哥静静地在那张病床上离开了人世,而早在不久前,他的朋友圈里更新了最后一条动态:薇薇,我爱你。

那个叫薇薇的姑娘是谁,我无从而知;宽哥跟她之间的故事,我也一无所知;我只记得宽哥说的那句话:“有一个可以深爱的人,也是幸福。”

3

张悦悦  6岁  急性非淋巴细胞白血病,骨髓移植后复发。

临终关怀医院的病床流转率极高,大概只需要一个月的时间,病房中四个床位上的病人都会换成新面孔。

在这里,死亡变成了一件从容且拥挤的事情。

从躺在病床上开始,每一个病人都会接受以舒缓疼痛为目的的医学治疗,尽量减轻生命终结前的剧烈痛苦;然后在从容离开后,这张床位还没来得及从死亡的悲伤中缓和过来,就迎来了一位新的客人。

在宽哥离开后的第二天,他的病床上躺了一个年仅6岁的小姑娘——张悦悦。悦悦来的时候,身上已经布满了黑色的血痂,像是白色灯笼纸般的皮肤下面,布满了让人触目惊心的细小血管。

就像是一个刚出生的小熊猫,悦悦蜷缩在被子里,一直处于昏睡的状态。接连不断的高烧和低烧已经让这个年幼的身体到了濒临死亡的程度,所有的医学手段都已经失效了。

“以前我总希望医生可以救救我的女儿,让她在这个世界活得久一点;可是当我看到她每一次被抢救回来后,浑身抽搐的样子后,我突然觉得这对她很不公平。小丫头要离开了,我应该放手了。”

透过落地窗的玻璃,我看到悦悦在病床上安静地睡着。所有的仪器都已经从这个瘦小的身体上移开了,她就像个小公主一样,恬静入梦。

在悦悦离世后很久,我仍然在朋友圈里时不时看到悦悦母亲晒着女儿活泼的旧照,照片里悦悦穿着一身粉色裙子,手里拿着仙女棒,甜甜地笑着。

大卫·依格曼在《生命的清单》里这样写道:人的一生要死去三次。第一次当你的心跳停止,呼吸消逝,你在生物学上被宣告死亡;第二次,当你下葬,人们穿着黑衣出席你的葬礼,他们宣告,你在这个社会上不复存在,你从人际关系网里消逝,悄然离开;而第三次死亡,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把你遗忘,于是,你就真正地死去。整个宇宙都将不再与你有关。

死亡不是真的逝去,遗忘才是永恒的消亡,请记住你爱着和爱过的人。

4

聂清山  47岁  尘肺病三期。

这个来自山西吕梁的中年汉子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说不出话了,他只能用干枯如柴的手指和喉咙间发出的大喘气来跟我交流。

死亡向来是一个人的孤单,所以临终者更希望有人能耐心地听自己的故事。

临终关怀除了要用药物给病人以生理上的舒缓,也要用陪伴给予他们最后的尊严和温暖。

聂清山的父亲和两位叔伯都是正值壮年死于尘肺病,聂清山直到现在都还记得父亲死前的绝望模样,就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然后在声嘶力竭中吐出最后一口气。

可即便如此,聂清山在娶妻生子后,仍然一头扎进了深山的采矿场,用25年的苦力给这个积贫之家供出了两个名牌大学生。

“没法子,总要有人……牺牲的。”聂清山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把这句话说完,但他心里的意思我懂,这是每个父母共同的愿景。

我苦点没关系,只要孩子能出人头地。

所以,即便是父辈的悲剧在前,聂清山仍然选择去那个要人性命的地方工作。因为那个矿场不仅离家近,而且工资高。

这一干就是25年,直到有一天聂清山胸腔中的压迫感,已经让他连翻身这样的小动作都气竭难熬时,他才选择去医院看病。

“这一切都是宿命,但我两个儿子都考去了北京。”

我仿佛看到了聂清山面黄肌瘦,拿着尘肺病三期症断书,一脸笑意的模样。和中国绝大多数的父母一样,上一代人的人生意义,大部分是为了成全下一代人。

聂清山走的时候,大儿子已经赶回了家,小儿子因为正在考研的关键时刻,家里人遵从聂清山的遗愿,隐瞒了他去世的消息。

在离世的前一天,一直难以呼吸的聂清山突然顺畅地对我说:“小梁,我想给我小儿子录一段话,你帮帮我。”

那个视频只有短短的50秒,视频中骨瘦如柴的聂清山坐在病床上,认真地给未出世的孙辈起名字,在视频末了,向来笑对死亡的聂清山突然哽咽,然后很快又擦干了眼泪。

“聂思哲,聂思文,爸爸此生为你们骄傲!爸爸永远爱你们!”

5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我换上便服,从医院匆匆离开。

在这座无限接近死亡的医院里,我和每一个濒死者相遇,然后短暂相处后道别。每个人的故事其实都很简单,但每个人的故事也都很伟大。

在学会接纳死亡的过程中,我也渐渐懂得该如何生活。

无畏生时艰难,无畏死时痛苦。未必生如夏花绚烂,但死当如秋叶静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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