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一定要你回来

  我有一个朋友和我说,人这一生经历的不会都是好事情。

  窗台上散落的花瓣会被风吹走,藏在箱底的老照片会卷起边角,遇到好看的电影看过就忘记。

  这世界的一切好像都会褪色。

  就像我能遇见你,也只是能遇见你而已。

  我这辈子。

  最喜欢看你笑的样子。

  就算不是为我。



  —1—

  我认识林慕安的那年,满大街都在放周杰伦的歌。

  老旧的居民楼是浓重的灰白色,会在某个暴风雨的夜晚发出吱吱的声响,我偶尔会透过窗子看云朵,澄澈的天空像极了我捉的那只蜻蜓翅膀的颜色。

  隔壁的老奶奶总是习惯在清晨看戏,透过隔音效果并不好的墙壁断断续续地传来,我在这头咿咿呀呀地跟着哼唱。

   爸爸就以那样少见的满脸笑容的把他推到我面前,说“茗初,这就是慕安,你林叔叔的孩子。”

  那样的措不及防。

  我抬眼看他,黑白相间的格子衬衫,深蓝色的牛仔裤,耳机的长线绕过袖口,满眼的疏离。

  他的眼睛很小,如果笑起来的话估计会变成一条狭长的线,不过却很好看。

  “茗初,快叫哥哥呀!”爸爸盯着我看,笑得慈祥得不像他。

  “……哥……哥?”我试探地这样叫他。

  林慕安站在我面前,很不经意地皱了一下眉。

  我要很努力很努力地抬起头,才能看清楚他的脸。

  “哥哥,你在听什么歌啊?”我指了指他的耳机,无视他的冷脸,想着怎么能和他说说话聊聊天。

  林慕安依然面无表情,漫不经心地摘下耳机,将它放在背包的口袋里。

  我看着他这一系列动作,有些不耐烦了,心想,他怎么都不理人的啊。

  真没意思。

  我想着便转身往房间走,走了几步,却听见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很低很轻却又模糊不清的声音。

  “发如雪。”

  发…如雪,是像邻居家老奶奶那样白了头发吗?有多白才会是像雪一样呢?

  我没有回头,背对着他,笑得花枝乱颤。

  吃晚饭的时候,妈妈拼了命地往他碗里夹菜,把装满红烧肉的盘子推到他面前,他只是低着头吃饭,笑都不笑一下。

  我在桌子的这头一边抱着碗一边摇着头暗暗感慨着。

  嗯,感觉自己的地位好像受到了那么一丝丝的威胁。

  晚饭过后,爸妈一脸严肃地把我拉进房间里,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在我耳边说了好长一段话,然后拉着我的手说,茗初,以后要关心哥哥,把慕安当作亲哥哥一样,懂了吗?

  我懵懵懂懂的点头,心里突然掠过一种很难受的感觉。

  我转身看向客厅对面那个原本闲置的房间,房门紧闭,现在他住在那里面。

  我慢慢走进,把掌心紧贴在那扇门上,木质的纹理刻进掌纹,就好像能感觉到一种特殊的,很温暖的感觉。

  那么,哥哥,晚安。

  那一年我差一个月满13岁。林慕安17岁。

  —2—

  我经常想,人的一生究竟会经历怎样的事情,才可以被称作不幸。

  林慕安的父亲在一次事故中意外去世,母亲殉情自杀,从此这个世界只留下他一个人。

  据爸爸说,他和林叔叔年轻时是在一个部队的战友,理所当然地想要帮忙照顾这个孩子。

  林慕安不喜欢笑,对谁都冷冰冰的。

  我曾经一直这样以为。

  可是村上春树说,哪有人会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罢了。

  我考上高中的那年夏天,林慕安突然开始折一种心形的折纸,他买来大大的透明的玻璃罐子和五颜六色的彩纸,坐在客厅笨拙地叠着手中的纸片。

  我看着他手里的皱巴巴的纸片,笑着问他,“哥,你在干嘛呢,捏纸团玩儿呢?”

  林慕安没停下手里的动作,也没看我,只是把原本就紧锁着的眉皱得更深。

  我一下子抢走他手里的纸片,朝他的方向扬了扬,说“你这纸不行,太软了叠不起来,走啊我带你买去。”

  他终于抬起了头,看着我,却依旧没什么表情。

  家离折纸店是一段好长的路,我们抱着折纸回来的时候,天已经有些微微黑了,远处有的街已经亮起了几盏路灯。

  我们两个人的影子刻在石板路上,忽远忽近。

  晚风时不时地吹来,在耳边呼呼作响,斑驳了一地的人影。

  长街清冷,我们沿着街边往前走,肩会偶尔的擦过,没有人先开口说话。

  我低着头用余光偷偷朝他看,他突然转过身抱住我,手里的折纸散落一地。

  然后伴随着刺耳的汽笛声,身后疾驰而过的汽车从我们身边卷起一阵尘土。

  厚重的烟尘弥散开来,我雾里看花般凝视着他的脸,心脏突然偷停了一个拍子。

  那感觉,就像是突然拥有了什么珍贵的,却不想被别人发现的东西似的。

  古时候形容得更美些,和羞走,却把青梅嗅。

  汉语里,称这种生理反应为,心动。

  他慢慢松开抱着我的手,蹲下身子去捡那一地的折纸。

  我就这样看着他的背影,一个人恍惚了很久。

  到家门口的时候,天早是黑了的,于是黑暗里,我隔着满世界的影子问他,我说,哥你折纸送给谁啊。

  他拧钥匙的手突然一顿,声音很清地说,是一个,像向日葵一样的人。

  夜太黑,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那天我跑回家,饭桌上小心翼翼的问妈妈,慕安哥哥,会一直像现在这样住在我们家吗。

  妈妈表情有些难看的瞪了爸爸一眼,然后柔声对我说,快吃饭吧,该凉了。

  我点点头,拼命咽下噎在口中的米饭。

  

  —3—

  到现在,我也依然记得高考后的那个夏天,阳光很暖,让人不由得想起好久之前我第一次遇见一个人的时候。

  我坐在小屋前的台阶上抬头问林慕安,哥,你相信爱情吗。

  他低头弹着吉他,他说他信,可是却开始不自觉的摇头,轻微得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注意。

  可我却看得真切。

  林慕安今年二十三岁了,眉眼又变得好看了些,脸颊开始偶尔会冒出一两颗小小的青春痘,已经能熟练的弹奏吉他了,对我们说的话好像变多了一点,可还是喜欢一个人安静的待着。

  我和他也好像熟悉了些,他叫我阿初,我很喜欢这个叫法。

  我这一生被赋予很多名字,张茗初,茗初,小张,张同学,小茗,初初……可我还是最喜欢阿初这个叫法,哪怕只有林慕安一个人这样叫我,哪怕他不那么经常地提起我。

  林慕安有时会带我出去,和一个很好看的姐姐一起。

  林慕安看着她对我说:“阿初,这是你向葵姐姐。”

  “慕安你话怎么这么少啊。”她笑着拍了拍他。“给我老实交代,这个女孩是谁啊?是妹妹还是……”

  “妹妹。”林慕安也笑了笑。

  他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狭长的缝。

  笑得那样好看。

  我站在他们中间,才突然一下子明白,林慕安的沉默,并不是因为他如何,只是人的一生太短,他不愿意那样对我笑罢了。

  林慕安那样喜欢向日葵,我常见他有时候会不自觉的对着隔壁老奶奶种在门旁的那棵向日葵发呆。

  林慕安那样喜欢她。

  是,我喜欢像这样叫他的名字,林慕安,就好像我也可以不是以小孩子的身份站在他身旁一样,可我却只叫得他哥哥。

  她很好,真的很好,有一双无辜大眼,笑起来和她的名字一样温暖,阳光的样子让人禁不住去喜欢。

  其实说实话,我真的很不想去喜欢那个向葵姐姐,所以内心里总是想找到些什么她不如我的地方,可是时间久了,却越发觉得自己在她面前,显得更加卑微。

  可是我能怎么办。

  然后林慕安开始在酒吧驻唱,他说喜欢弹着吉他在台上唱歌的感觉,我偷偷跑过去看他,他在唱一首叫《发如雪》的歌。

  我总觉得这调子好听得很。

  他一个人穿着黑白格衬衫和牛仔裤抱着吉他坐在那个小小的舞台上,闭着眼睛哼着歌。

  台下却没有几个人,极少数的人偶尔目光会看向他这边,却也只是因为实在无聊。

  他的声音,于那些就像是这急促的生活里或有或无的伴奏,并不是非听不可。

  我没有再听下去,转身离开。

  推开那个厚重的玻璃门的一刻,阳光透过窗子射进来,形成可以反射的影子,那扇玻璃仿佛镜子一般,让我一眼便看见了一个人。

  坐在角落里哭着的向葵。

  

  —4—

  他说他信。

  我看着林慕安低下去的头,问他:“你真的相信爱情?你不是……不是喜欢向葵姐姐吗?”

  后半句我没能说出口:你那么喜欢向葵,为什么不和她在一起?

  林慕安弹吉他的手指突然一顿,然后他抬起头,却没有对上我的目光,而是看向很远的地方,他说:“我相信爱情,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最真诚的不变的爱,可是我不知道,这爱带来的究竟会是好事情,还是那些我不希望会出现的坏事情。”

  “爱又怎么会不好?”我不明白。

  “阿初,那你说什么才算是真正的爱情?”林慕安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终于转过头看着我,他的眼窝很深,不由得让我想起他笑起来的样子。

  “你知道我的名字为什么取作林慕安吗?”

  我摇头。

  他的眸子缓缓垂下,接着好久都没有抬起过目光,他说:“我妈妈姓安。”

  我妈妈姓安。

  林慕安。

  我的心突然狠狠地被揪了起来。

  我好想对他说些什么,可是最后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因为我看到林慕安的眼里,像是有什么晶莹的东西在不停地打转。

  我很害怕,自己不经意触碰到他,这东西就落了下来。

  他拼命不让它落下来。

  “他们那么相爱,印象中似乎都没有吵过架,所有人都羡慕他们,都说想拥有像他们那样的爱情,可是那又怎么样?”林慕安闭上眼睛,“最后我妈还不是跟着我爸去了。”

  “哥……”

  “所以我想,这样的爱情又有什么好?”

  “可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脑子里想用力组织出完整的句子,却只能用没有任何意义的词语敷衍回答,证明我还在听着。

  我想,我是不是错了,或许我不应该问林慕安,不应该让他想起林叔叔,不应该让他这样难过。

  也不应该,喜欢他。

  “爸妈走了以后,我每天阴郁的活着,我不知道生命的意义,后来遇见了向葵,她什么都好,笑的样子像向日葵一样灿烂,让我看见了人生也能有另外一面。阿初,我喜欢她,可是我不能和她在一起,因为我不能带她走。”

  我看着林慕安闭紧了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夏天的风太沉重,才吹得他的睫毛微微地颤动。

  那时候我安慰得太匆忙,以至于终究是忘了深究那句“带她走”。

  但也许深究过后,还是无法挽留你呢。

  我没想过。

  

  

  —5—

  我考上了F大,那是一个还算不错的大学,足够父母在亲戚的询问中撑起面子,话来一句平淡的“有出息”。

  林慕安从那个锈迹斑斑,有些掉了色的邮筒里帮我取录取通知书,我看到他的眼神竟似乎有些欢喜,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

  临行前,向葵姐姐来车站送我,我问她林慕安呢,林慕安怎么没来?

  当然我没有这么说,只是试探的问了句我哥呢。

  很可笑吧,我要走了,还是不敢叫声他的名字。

  哪怕他不在我身边。

  时间还很早,于是我们抱着奶茶罐坐在候车室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茗初?”

   “嗯?”

  “你上F大学了开心吗?”

   “有点。”

  “你是不是也舍不得这里?”

  “嗯啊。”

  “听说F大在D市离这儿挺远的?”

  “确实。”

  “坐火车得十个小时呢?”

  “没错。”

  “D市很美?”

  “对啊”

  “你喜欢他?”

  “是啊。”

  我一下子惊醒过来,手里温热的奶茶提醒我刚刚的话是实实在在地被说出口。

  我下意识的想向向葵解释,却又没说出话来。

  因为,那是事实啊。

  我也没办法将那句“不喜欢”说出口。

  “您好,您乘坐的K132列车即将检票,请您……”

  还好,这些话这样不了了之,也许就是最好的安排。

  我匆忙地站起来抱了抱向葵,然后从她手里接过那个好像是装满梦的大行李箱,朝她说了句再见。

  车站有很多人,无数嘈杂的声音在一刻涌来,我在熙攘的人群中拼命挤着回过头,我知道自己还在期待着些什么。

  可是什么也没有,向葵远远的站着,身边没有人。

  林慕安,你还是没来。

  你知道吗,我不喜欢火车的长鸣和轰轰隆隆驶过的声音,我不害怕离别,只是你没来送我,心里还是会很难过。

  

  —6—

  于是后来我终于毕业了,也再没能见过你。

   林慕安,我又等了你五年,可是你还是没有回来。

   我今年就是二十五了,仔细算算,你也应该快三十岁了,我们之间差了五年,我一直以为五年是很短的,短到一下子就过去了一样。

  短到我还没来得及认真的想过你。

  我也只是对别人说我不想你。

  林慕安,五年前我问你是否相信爱情,你说你信。

  我也信。

  我一直很想告诉你,我在大学里认识了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他是一个很温暖很温暖的人,是你最想变成的那样的人。

  你们不一样,可有时候我总觉得他就是你。

  可能只是因为,我现在看着他,也会有小时候看着你时的感觉。

  和羞走,却把青梅嗅。

  像那样的感觉。

  其实也是很巧,你们都习惯着的叫我阿初。

  我大一那一年,F大开学第一天,我一个人走在操场上想着你,突然有人在身后叫我。

  他说,阿初。

  我突然一瞬间恍惚了,我竟然以为是你。

  他说,阿初,我是顾言溪啊。

  顾言溪,这名字和林慕安一样,都好听得很。

  我们能认识是因为你,可是后来时间久了,我好像,就没有那么喜欢你了。

  我的世界里忽然出现另外一个人。

  我没有忘了你,只是不会那么经常的想起你了,偶然想起的时候,也能平淡的把你当作哥哥来看了。

  然后,

  林慕安,今天我结婚了。

  婚礼很美好,很盛大,和我小时候预想的一样。

  什么都一样,只是那个最重要的角色换了人而已。

  后台的化妆间,我换上白色的婚纱,换上最甜的微笑,就那样静静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身后有人敲门,我顺着镜子看见向葵探进半个身子来。

  她穿了件明黄色的礼服,很美,是向日葵的颜色,她轻轻地努力朝我勾了勾唇角,礼仪地,生硬地。

  我能清楚的感觉到,她不再像从前那么喜欢笑了。

  向葵在我身边的椅子坐下来,然后开口:“这么快,你都结婚了。”

  她更瘦了,有些老了,看上去很憔悴,脸上有轻微的法令纹,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我说,“是啊,没想到我最小,却是咱们当中最早结婚的。”

  我说“咱们”,还是有意无意地提到了你。

  向葵征了征,看着我很久才说话,“今天你结婚,不说这些。”

  对啊,今天我结婚,本来不应该这样提起你的。

  不说这些。

  

  —7—

  我慢慢坐下去,老旧的摇椅发出吱吱哑哑的响声,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整个散下去。

  阳光暖暖的撒在脸上,却并不觉得很热,新种的向日葵开得正盛,仿佛想要和阳光比比谁更灿烂似的,在我身后大片大片的绚烂着。

  这样的夏天是很难得的。

  小倾城捉了只蜻蜓跑到我面前,胖乎乎的小手捏着它使劲在我面前晃了晃,语气很欢快地说:“奶奶你看!多好看的蜻蜓啊!多好看啊!”

  蜻蜓透明的翅膀在阳光下照的明晃晃的,仿佛能折射出五彩的颜色来。

  我缓缓伸手摸了摸倾城的脸,说:“好看,真好看,可是没有我们小倾城讨人喜欢呢。”

  声音那样苍老沙哑,我一瞬间竟慌了神。

  她看着我,捉着蜻蜓的手突然一下子松开,开始咯咯地乐着。

  那只蜻蜓在我们身后的向日葵停留了一会儿,又转了两圈,然后向着更远的天空飞走了。

  阳光很刺眼,迎着太阳看去能灼得眼睛落下泪来,可我还是固执的抬起头,目送着那只蜻蜓飞到目光所不及的地方。

  果然只一眼便落下泪来。

  是我老了吧。

  顾倾城忽然蹲下来,用手抹着我的眼泪,她说:“奶奶你不要哭,不要哭,奶奶是不是想爷爷了?”

  言溪已经离开我快要两年了。

  我还是努力朝他挤出一个安慰的微笑。

  可是她没看到,她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身后。

  “小姑娘,这些向日葵是你种的吗?种得真好……真好……”

  身后有人在说话,声音很轻。

  “是我奶奶种的!”小倾城的语气像是在朝人炫耀似的。

  我笑着回过头,然后表情一下子凝固住,说不出话来。

  我看见一个老人探下身子去嗅向日葵淡淡的味道,他是笑着的。

  他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狭长的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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