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生物进化论
我已经虚度了世界，它经过我，疲倦，像从未被爱过，但是明天，我还要这样虚度，我还要这样。满目的花草，生活应该像它们一样美好，一样无意义。
——程璧，莫西子诗《我想和你虚度时光》
起初只是一片混沌，所有的黑暗和宁静都没有尽头……
世界因何而来？我又置身在哪里？我的眼前是无穷无尽的黑暗，在这能将所有存在都吞噬的黑暗中，有些问题本没有意义。所幸的是，我还有知觉，寒冷渗透我每一寸肌肤，直至骨髓。我动弹不得，感觉不到重量。一道光从黑暗中破茧而出，由远及近，越来越强烈，周围的世界慢慢地变得清晰，我看到自己漂浮在一片汪洋中，我不停地挣扎，不停地挣扎，不停地挣扎……
海潮渐渐退去，我看到了一块陆地。我奋力游向视线中那片仅存的陆地，我上了岸，看到一个女人端坐在熟悉的废墟上，流淌着晶莹的苦难的泪水。她有着我多年来记忆中一直未曾变更的模样：年轻、温柔、慈祥、端庄……
是的，她就是我生命中残缺的母亲，是我前世里流传至今生的因果，是我心底最深处的呼唤和哀伤！她晶莹的苦难的泪水，造就了我现在的模样！
她看到我从岸上游上来，站起身，张开双臂迎接我！我像一个孩子，投入她怀里！我无声地哭泣，她的手温柔而悲悯地抚摸着我的头，她的泪一滴一滴流进我的心里！在襁褓中，在她的怀里，我终于找到了最终的归宿，我终于可以不用再挣扎！
我回头看着身后那一片汪洋，海潮汹涌，循环往复，从未停歇，依旧看不到彼岸——可是，我竟是从彼岸游过来的啊！依然有很多人被海水冲向这岸边……
远处的光越来越强烈，她牵着我的手，带着我往前走！我就这样一直跟着她，跟着浩浩荡荡的人群，朝光的最深处走去！我们就这样，融化在光的最深处……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杨小美就躺在我的怀里，她的脸贴在我的胸口。我轻轻地吻她的额头，深怕惊扰了这一切。世界因何而来？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个城市有近六千万人口，为什么偏偏是她在这里？
她醒来，我们接吻。天呐，好像永远也吻不够似的。
杨小美：“你该起床去上班了。”
“今天星期天，不上班。”我把手伸进她的两腿之间，“小美，我总觉得，我这一生要错过很多东西才能遇到你，没想到老天爷对我如此眷顾。”
她的脸瞬间变得羞红，然后在我胸口轻轻地吻下去。“你总是能挑起女人的欲望。”
“因为面对你的时候，我早已欲火焚身……”我舔了舔湿淋淋的手指，一脸坏笑“小美，你知不知道，日本有个作家叫太宰治，他自杀了五次才最后死成，最后那次是和一个女人从桥上投河，两人殉情而死。你说有一天，我们去殉情好不好？死在我们感情最浓烈的时候。”
她捶打我的胸：“我才不要呢！我还有父母要照顾，不可以就这么死了。他们把我们带到这世上来，不是为了让我们轻生的。”
苏颜，史铁生说：“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情。”我想他在写《我与地坛》时，肯定也反复思考过如何活的问题。但我现在已经不去想这些问题了，只要能和她在一起，无论怎么活我都觉得可以。我现在终于明白：生活有很多方式，我们可以喂马劈柴，开辟一条新路；也可以朝九晚五，走前人走过的路，只要寻得所爱，亦可遍地开花。
我起床，把地上用过的避孕套捡起来扔到垃圾桶里。
“我给你看一点东西吧。”我打开电脑，把我之前写的小说《寻找素颜》给她看。我去楼下买早餐，她一边对着电脑屏幕一边吃早餐。
大致浏览完，她问我：“你从没告诉过我，你还写小说的……你写的这些，都有拿去发表吗？”
我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脑海里浮现了电子邮箱中一封又一封的退稿信，我说：“文学是一种无意义的创造。”
“怎么会没有意义呢？你看《论语》，现在已经两千年了，还有那么多人在读，被奉为经典。一部《红楼梦》养活了那么多人。这些都是我们国家宝贵的文化啊！”
我该怎么回答她呢？房间的外面有个阳台，阳台的外面是一片开阔的空地。从阳台望去，越过那片空地，可以看到一片公寓楼正拔地而起，粗壮的脚手架将地面的建筑材料运送至楼房顶层。这个城市还在不断地向外扩张，房价依然处于失控的状态。海水漫过山头，我们要像海明威那样迎着风暴去战斗。
我走向阳台，指着那片未建成的商品房：“小美，你有时间等我吗？”
“等你什么？”
“我想和你在那里安个家，我们一起融入这万家灯火中……你会等我吗？我现在还没有能力，但我向你保证：我终会在这座城市快速成长，努力工作，站稳脚跟，和你一起过上幸福的生活；我们的孩子也会在这座城市长大，安家落户。”那时候，我是真的相信努力终会带来改变。
“说得你好像真的有多爱我似的。阿福，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呢？”
“我……我不敢去想象。如果你离开了深圳，我想，我也不会在这里待太久的吧。”
杨小美问我：“阿福，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点开电脑里的一个文件夹，那里储存着我来深圳之前周游各地拍下的相片。我把相片一张一张点开给她看，添油加醋地给她讲背后发生的故事，从她的眼神里，我能感受到她被我的描述深深地吸引住了——这正是我想要的。
“阿福，昨晚我梦到我母亲了。”
“想家了就回去看看呗，这有什么好纠结的吗？反正很快国庆长假就来了。”
“阿福，你就不想了解我的过去吗？”
“等你想说的时候，你会告诉我的。”
国庆假期间，杨小美如愿回湖南看望她父母了。在车站送她回去的时候，我跟她说：“等你回来，我们就正式在一起吧。我到时候要邀请我们所有的朋友一起来庆祝。”事实上，我在深圳根本没多少朋友。
她说：“我会慎重考虑的，等我回来再给你答复吧。”
苏颜，我在网上看到过这样一段话：“放弃掉的梦想，也很好。想过当记者，实习过后放弃了；喜欢过唱歌，青春期后放弃了；爱过攀岩，如今也已不再坚持。不过这些梦想都留下了很棒的礼物。语言功底和读书思考的习惯，成了技能点；听不完的歌库和唱不完的小曲总让我快乐；偶尔爬爬石头爬爬树也算不忘悟空本色。”
曾经对文学的热爱与执着，也让我现在获得了一些小技能。杨小美在湖南的那段时间，我每天都会给她写一封信，我几乎用尽我所有的想象力和仅剩的一点点才华，把自己对未来生活的期待与构想全部呈现在一张张信纸上，然后用信封装好，只等她从湖南回来亲手交给她，让她看到我这颗赤子之心。
这是快乐的，写信的过程，这是快乐的！像是在春天里种下一棵果树，坐在树下等待它硕果累累的那天。停下笔，抬头看到远处楼房的脚手架还在忙碌着，心中便会升起一个太阳。
曾经幻想过写给全世界的文字，现在只写给她一个人读，这样的状态也很好，至少这幸福是真实的、可感知的。
国庆假的最后一天，我和克里斯蒂娜去参加了一个基金会主办的经济论坛。论坛在一个小礼堂举行，我们赶到现场的时候，论坛已经开始了。一位经济学专家在论坛上发表观点说，深圳今年的经济增速放缓，正迎来产业升级难得的契机，将从传统的初放型经济向知识密集型经济过渡。
克里斯蒂娜虽然听得懂中文，她还是问我：“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说：“这意味着今年深圳很多工厂将倒闭。”
她不太懂中国的规矩，听了我的话后，冷不丁地站起来问那位经济学专家：“那么多工厂倒闭后，这些工人们将去哪里？有没有什么措施保障他们的生活？”
那位经济学专家没有理会克里斯蒂娜的提问，继续滔滔不绝阐述他对中国经济的学术看法。我拉了拉她的衣服，示意她冷静地坐下来。
从论坛现场出来，她跟我说：“我明天就要回法国了，我们今晚能一起吃个饭吗？我想多听你聊一聊中国。”
“很多餐厅礼仪我都不太懂，你不怕我在你面前闹笑话吗？”
她微笑着摇摇头：“我不介意。”
在餐桌上，我们又聊起刚刚结束的经济论坛。我跟她说：“你说的那些问题并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深圳的工厂倒闭了，这些工人还可以回农村种地，或者去其他沿海城市的工厂上班。他们的户籍原本就不在城市，没有哪个城市的政府愿意为他们的生存买单。”
“为什么？”
“经济学专家们说，一个理性的执政者不应该过于仁慈，他们不相信眼泪。”
“真是荒谬！”
“其实在哪个国家都一样，你还记得美国的次贷危机吗，最终为经济崩溃买单的并不是那些贪婪成性、丧心病狂的银行家，而是无数无家可归的普通民众。银行家们并没有损失什么，华尔街照样灯火辉煌，他们依然在政府的庇佑下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沙滩浴。”
“难道你们就这样容忍这种不公平，什么都不做吗？”
“谁说我们什么都不做？不知道有没有跟你提起过，我曾梦想过当作家，靠文字构筑一片纯洁的精神家园，但后来还是来到了深圳……如果你坐地铁会发现，这座移民城市几乎看不到老人，大部分是青年男女。他们精力旺盛、起早贪黑，比其他城市的人努力好几倍，根本没多少时间像你这样悠闲地坐在街边喝咖啡。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拼命吗？不是因为他们真有多贪婪，而是因为他们知道，这个社会永远存在不公平的地方，他们只有不断地努力，才不会成为时代车轮下的牺牲品——即使这种努力本身就是在加剧不公平。”
克里斯蒂娜觉得不可思议：“全世界的文明都在进步，可为什么你们还是用丛林法则来看待社会呢？”
“因为每个人都害怕被淘汰，害怕无家可归。你爬过山吗？如果山顶上只容得下十个人的位置，每个登山的人都会使尽浑身解数去抢占先机——这是生存的本能，和道德无关。”
“你也和他们一样吗？我是说，只相信进化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我只能说，但愿我们的下一代可以无所顾忌地去追求他们真正热爱的东西……我有时候也会感到很惭愧，因为觉得自己越来越像犬儒主义者。多数人看到的是构建，而我看到的是土崩瓦解。”在她面前的时候，我是冷静而清醒的。这份冷静清醒的背后，是日积月累的悲观。
那晚，我和克里斯蒂娜都喝了点酒。我再次送她回酒店，刚开房门，她就出乎意料地吻了我……她脱掉上衣和胸罩，蹲下身来解开我的皮带的时候，我猛然清醒过来：天呐，我这是在干嘛！
我推开她，看着自己肿胀的阴茎渐渐疲软，一脸愧疚：“对不起，克里斯蒂娜，我……我做不到。”
她起身，套上上衣，抚摸我因醉酒而滚烫的脸：“没关系，阿福。”然后，捡起地上的胸罩径直走进浴室。
从酒店回到深圳北站，我不停地给远在湖南的杨小美打电话，可都没有人接。每打一次电话，每听到‘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听’的提示，我心里的焦虑感就加重一分。我清楚地意识到今晚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可我更急切地想知道发生在杨小美身上的一切。
苏颜，你曾经有过这样的夜晚吗？你不停地敲门，不停地呼唤一个人的名字，你祈祷有一种力量能将这呼唤传到她的心里……
第二天早上，我在宝安机场送走克里斯蒂娜之后，接到杨小美的电话。
“你昨天晚上怎么啦？打你电话一直打不通。”
她说话支支吾吾：“阿福，我……我发现我总是很难挣脱那个怪圈。”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
“阿福，我……我遇见我前男友了。”
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然后呢？”
“然后……然后该发生的都发生了啊！”
“什么叫该发生的都发生了？我听不懂……你们就上床了，是吗？”
“对不起……阿福，我想，我们退回到朋友关系，会不会好一些？”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她可能会离开我。不！不可以！“杨小美，我告诉你！我从不介意在你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你是我生活的全部希望，我寻觅了万水千山才遇到你，我只要你在我身边。”
“阿福，我们能冷静下来好好商量吗？”紧接着，我听到电话那头的哭声。
“不能，我要你在我身边，这是命令！没得商量。”
苏颜，我还记得在看完杨德昌的电影《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时写下过这样一段话：“青涩的少年，总是不自觉地把对世界的期待都投射在心仪的恋人身上。他们总觉得这个世界很黑暗，到处充斥着不公与罪恶，但他们心中的恋人是干净的，像一株永不凋零的雪莲花。但他们似乎都忘了，他们的恋人并不会因为这份‘期待’而变得更美好，她们只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甚至有时也成了无数人堕落的帮凶。”
苏颜，这个社会很荒诞，这是你和我都见识过的。我的人生活到遇见她那天为止，全都是失败的，但这种失败并不妨碍我顽强地活下去——像一只令人讨厌的臭虫那样活下去。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