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忆 | 这世界,我们曾经一起来过……

文/懒橘子

清明,是祭祖的时节,是思念的时节。我想起爷爷想起奶奶,想起我家族的故事。

那是我的出处,也是我的来处。

1、

奶奶下葬时,是个冬日。

黄土一堆,将奶奶笼在地下。那个时刻是要鸣炮的,是阳界的我们给奶奶送行。

炮声过去,那硝烟竟凝成了一圈圈的圆。在空中久旋。

地下的人们看着惊奇,我却并不意外。那定是奶奶的魂魄,在离别时再一次看看她挂念的人。

那年,大哥大学毕业,分配至东北大庆工作。我和妈妈从车站送大哥归来。离家很远,就听见家中奶奶的哭声。奶奶很少大声说话,何况又是这样撕心裂肺地哭?

终于能听见奶奶的哭音:

我娃去那么远……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我娃了……

她在我们面前不掉一颗眼泪,却在我们都不在的时候,哭得这样伤心这样难过。

她这样的老人对地域的阻隔和惧怕是刻在心底的啊。孩子远在天边,哪能再轻易得见?然而为了不让离别的大哥伤心,奶奶直撑到这个无人的时候。

早些时候,我1岁,正学说人话。

大姑得了胆管炎,怎样寻医就是毫无起色,眼看大姑一日日消瘦,脸色蜡黄,眼睛失去光泽。

城里的医生建议送大姑去省城西安。奶奶看着大姑,不舍不甘不愿不敢各种纠结,令奶奶几欲心碎。

大姑终去了西安。

家里,奶奶追着我问:

大姑,活呀还是死呀?

我答:死呀。

奶奶又问:

大姑,死呀还是活呀?

我答:活呀。

奶奶不断地问,我不断地答。终不是一个确切的答案。

奶奶大慌。(以前也是慌的,然还是会有一线希望。)

女子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咋能叫娃走?!咋能叫娃走?!!我娃,再也回不了这个门了……

奶奶一生都在操持,都在送别,送女儿、送孙子,一次次的离别,击打着一颗老人悲戚的心。

这次,奶奶自己要走了,去一个陌生的世界,一去不回。

奶奶 ,你舍得吗?

天上的圈还在头顶盘旋。眼泪流下来流下来。奶奶,怎么会舍得离去?!

可是,可是大自然的规律,谁又能扭得过啊。

奶奶,你去吧,我会照顾好爷爷,会照顾好妈妈、爸爸,还有我自己。你在那边,也要好好的。

奶奶的祥云向西飘去,那是她童年所在的地方。

一年后,爷爷睡了一个大觉,从此再没醒来。

那是初夏,早晨有一点微凉。大人们将爷爷胸前的衣服解开,为了散热。

那么开,爷爷会冷的。

我总要悄悄将爷爷的衣服重又扣好,我总以为爷爷还在睡觉,只是太累,还没睡醒。爷爷,是有知觉的。

爷爷下葬后的第二日,是传统的“出央”。

前后大门紧紧关上,窗也要关好,不留一丝缝隙。

家里的房子收拾干净,爷爷的屋,收拾了土炕上所有被褥,只留土炕。炕上撒了炕洞里的灰,好让爷爷魂灵离开时留下脚印,留给我们一个念想。

家里大门落锁,全家人都在门外静候。约莫两个时辰,爸说可以了。

我第一个冲进家去,想着会不会碰见离去的爷爷。

爷爷的土炕上,两个斑驳的爪印,在炕灰的衬托下,分外显眼。

那是什么呀?怎么可能是爷爷?!

妈说,

你爷属龙的。

听完妈的话,再看这些爪印,我竟无力反驳。

爷爷属龙,这次,爷爷是真的驾着龙,走了。


2、

清明,是祭祖的时节,是思念的时节。我想起爷爷想起奶奶,想起我家族的故事。

那是我的出处,也是我的来处。

那时,村子里隔我们两家的是爱兰姨家,我叫她兰姨。

每次田间地头劳作归来,经过家门,兰姨总要进门来逗逗我,给我带一些新鲜的草莓西红柿苹果,有时又是去集市买一些好吃的给我。

兰姨喜欢我,我也喜欢兰姨。

不过,兰姨家的叔叔从外地回来,我总飞奔地回家,躲在房门后,我怕他!

怕他黑黑的一张脸,怕他满脸的络腮胡,用络腮胡扎我!

不久,兰姨随老公搬去了他工作的地方。讨厌的叔叔终于走了。然时常想起那个我喜欢的兰姨。

今年夏季,妈妈爸爸去兰州途径麦积山,去了兰姨家。

兰姨客厅的照片墙上,挂着我小时候的照片。兰姨指着照片说,

前两天还说起妮。

这个世界,人和人,全凭缘。

在你生命的每段旅途,总会遇到一些人。

有些人来了又走了,可是他终究会住在你的心里,增添你的阅历,丰富你的旅途,带走回忆,留下温情。人的情感就是这样一层层丰富起来。

六姑夫退伍回家,六姑也带两个表妹归来。

那时村里碰上谁家有红白喜事 ,会放皮影,在村头的沟里,那地方宽大。

说是村头,其实挺远,尤其是对6岁大点的我们来说。

以前看皮影,累了有妈妈的怀抱。自表妹归来,妈妈的怀抱成了表妹专属。

表妹是混世魔王,不高兴不喜欢就会随地打滚,乱哭乱叫,惹毛了我哄不好的那种。

我们家和六姑家,隔了一个5000米的街道。有一次,表妹淘气,姑妈生气不管,于是表妹在这5000米的街道上,一路“滚”到我们家,一滚出名。

对她这样的本事,我有些羡慕,然而又实在做不来,只有把妈妈的怀抱让给她。

自己去路边采野花追蝴蝶了。

那时,家中零食甚少,由奶奶统一调配。

每次得了好的,奶奶分给我们,总要留一大半,放进篮子,吊在空中。

那种诱惑,分外挠心。不敢轻举妄动,那是留给来家的客人孩子的。

二哥终于抵不住诱惑,被空中美食拖下水。我们很快加入,成为团伙行动。

风高月黑之夜,大人不在之时,都是我们开始行动的绝佳时机。

二哥搬凳子,具体操作,三哥地下协应,我在门口放哨。一旦得手,三人均分。

老姨来到家中,奶奶端着三寸小脚,一步一步走到屋子,四方端正一丝不乱的纸包下面,笑着对妹子说,

你把它拿下来。

老姨伸手去抓,四方端正的纸包碰见老姨的手,很快缩成纸团,一下就攥在了手心里。

老姨笑了,奶奶也笑了,接着骂道,

这些馋鬼鬼,纸包还好好的,咋就吃没了呢?

那是我们的诀窍啊,奶奶。从下面挖个小洞,好东东一个一个掉下来,要几个来几个。完了再将洞小心合好。你怎么会发现,奶奶。

这是合伙作案,也有个犯。

奶奶的娘家弟弟,我们叫四老舅的,好喝酒。六姑夫从贵阳给爷爷买了茅台,爷爷并不好酒,奶奶就将这瓶茅台放在家中招呼四老舅。

每次镇上集会,四老舅来赶集,总会来家中品上几口。

第一次品酒,四老舅脸上漾起满足惬意的神情,快活似神仙。以后神情一日日寡淡下去,直到一次,四老舅终于开口说,

姐,这酒咋就没味了呢?

奶奶给老舅介绍这是个好东西的时候,无意给三哥听到。又看到老舅喝酒那样快活的样子,三哥如法炮制,也偷偷打开喝上几口,完了又添同样的白水进去。

酒越喝越少,水越添越多,最后终于没有了味道。

那时,我家前院的门厅房顶,有一颗葡萄树,葡萄架牵牵蔓蔓,给我们做了很好的凉蓬。

白天,葡萄架下可乘凉,晚上,葡萄架下可听故事。

奶奶的故事一天天讲,门厅的葡萄一天天长。葡萄长大了,通透了,亮晶晶,直甜到心里去。

葡萄摘下来放在框里,满满一筐。奶奶让我们分成五等份,妈妈姊妹五个,每家一份。

我们四兄妹跑腿快递公司负责运送,同城快递,不要钱,闪送,绝对新鲜。

葡萄架下,门厅左首,有个鸡窝。我们家养了6只母鸡,一只公鸡。公鸡打鸣,母鸡下蛋。

每天会有两个鸡下蛋,而且我们知道是哪个。如果哪天鸡窝鸡蛋不到两个,就会有任务下来。奶奶会派我们出去寻找这个丢失的鸡外加鸡蛋,看它是不是玩忽职守不负责任,把蛋下到人家窝里去。

有次表弟来家,炕洞里也找了,并没有鸡蛋。出去找蛋很麻烦,于是我们在院子追着逮另外的母鸡,想从它的屁股里面掏出一个鸡蛋来。

那时,天总是很蓝,草总是很绿。冬天总是很冷,然而,人心总是很暖。

一次午饭,表妹贪玩,打翻了一个好看的瓷碗。那是奶奶的最爱。奶奶说着就要过去教训这个淘气的娃子。表妹早站起身飞快地跑了。

表妹剑一样卷出屋子,无影无踪。

全家出动,竟都找不到,家里屋里院里村里,都不见她的小身影。能躲哪去?

一个多小时过去,奶奶的脸早从南瓜变成了苦瓜。怕是掉哪个坑里去了?

小哥从村里一户人家跑出来,高兴地大叫,

在这,丽萍在这呢!

奶奶妈妈三步并两步跑进去,是村里的四顺子爷爷,表妹正端着碗和这个92岁留着花白胡子的爷爷吃着说着笑着,好一幅开心的爷两午餐图。

四顺子笑着对奶奶说,

这娃,嘴皮子溜,给我讲她家猫和老鼠的故事。

四顺子爷爷一生辛劳,92岁还坚持劳作。常年垦荒,荒地上,一年春秋两料庄稼,收成富足。去世那日,四顺子扛着锄头在沟边的崖上垦荒,一不小心踩上一块虚土,从坡上滚了下来。

奶奶看见外孙女,又听见四顺子说话,再看见孙孙吃得快活,苦瓜早乐开了花,成了喜嘟嘟的佛瓜。

3、

清明,扫墓祭祖,祭拜亡灵,感恩思亲。那是我的来处,亦是我的出处。

那时,表姐上初中,从家里搬来与我同住。奶奶总是做很多好吃的,放学回家,就看见奶奶坐门口的石凳上,手搭眼睛眺望。

表姐每周末回自己家,周一又回来我们家。

一次周末,我去厨房边的储物室找东西,无意间抓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唬一大跳,乱喊乱叫,把奶奶哥哥都招了过来。

偷着从指缝间看去,看见哥哥手中的长毛怪物,在阳光下泛着绿光。

什么鬼玩意?

奶奶和哥哥研究半日,依稀看见绿毛下面的白,一个白馍。

是表姐藏在那里,准备回家带给白姑,结果给忘了。

白馍,是那个时候难见的美食。

现在白姑离开我们已6年久,然这段岁月在我脑海一直清晰如真。

那时,妈妈的手好巧,我的新衣全是妈妈缝制,且每做新衣必是两套。一套给我一套给表姐,我们两相差一岁,身高个头都差不多大。

妈妈做的新衣样式新颖,总是她从电影或其他画册看到,她又有一手好绣功。

我们姐妹两的衣服各色的花虫鸟兽。惊喜地是妈妈绣功好,却并不卖弄,不是大红大绿大把的图案,而是星星点点的点缀,很轻巧很讨巧的那种,我们的衣服亮眼,两姐妹更是亮中之亮。

后来,二姑跟着二姑父去了陕北子长,四姑跟着四姑父去了河南南阳。表姐表妹表哥表弟们也跟着各自的爸妈一块走了。

四姑,能说会道,常给四姑父出谋划策的四姑,一次感冒不愈,表弟看着姑妈咳嗽不止,带姑姑去医院打吊瓶,谁想……

谁想一个小小的感冒竟然要了姑姑的命!

那年是非典肆意猖狂的一年,全国上下正严密防控,防止疫情扩散。

纵如此,妈妈爸爸和哥哥们还是辗转到了南阳,赶上去见姑姑最后一面,可,路途遥远,等她们姊妹多年分开再相见,已是阴阳两个世界。

南阳归来的爸妈,总会这样说起,

怎么想不起去河南?平日没事时我们可以去河南看看啊。

家中事说没总也有,总没有没事的时候。日子总是不能停留。

因了四姑这事,妈妈终于下定决心和爸爸、六姑大姑她们一起去陕北子长。看望她们的二姐。

所处的地方远了,然而心却近乎,又或许因了距离的遥远思念更深,情感更炙。

河南归来的第二年,妈妈爸爸和姑姑们去了陕北子长,呆了半月余,老姊妹终于好好拉了拉十几年拉下的话头。

世间事就是这么蹊跷,妈妈爸爸姑姑从子长归来的第二年,二姑出门扫雪,不慎滑倒,也很快走了。

现在,我的大姑妈,也走了。

昔日的五个姊妹,剩下了六姑和妈。

4、

我的妈,也渐渐老了。

以前为人教师的妈妈,讲课从不用课件,不拿讲义,条理清晰,和学生一起背课文背唐诗,妈常勇夺第一。

现在的妈,一日日再老。

刚吃完早饭,她忘记吃的啥饭,有时忘记了自己是吃还是没吃;一个事情她会反复去问,妈问了N遍,我答了N遍,临了妈还是会问。

前年春节,大哥带爸妈去海南度假过年。妈忘了,总说自己昨日还在海南。

妈的时空,有点错乱。

我的新房住了有大半年,妈还是会问,

房子装好了吗?

儿子放暑假,妈问,

假放到什么时候啊?

儿子照实回答。第二次再问,儿子笑了,第三次,第四次……

儿子不再发笑,转过头对我说,

妈,姥姥咋了?是不是病了?我们带姥姥去医院看看吧。

我的孩子,姥姥是老了,这种病只能延缓却不能治愈。我们只能小心翼翼多方维护,却终不能抗过岁月。

孩子在一天天长,爸妈在一天天老。

我们总是矛盾,希望孩子快乐成长,希望爸妈永远年轻。

我们总是忙碌。忙着生,忙着死。

我们为一切生计忙碌,等到忙得有了一点成绩,孩子大了,房子有了,车子有了,刚喘过一口气,想着可以尽享人生,可是生老病死也紧跟着来了,于是我们,又开始忙着死。

从前的日子很慢,慢得有足够的时间拉拉家常一大家子在一起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现在的日子很匆忙,大家忙着生,忙着死。

大姑妈撑到儿子回来,来得及伸出手在儿子的脸上摸一摸,却来不及和儿子说上一句话。

儿子忙得回不了家,忙得和妈妈说不上一句话,忙着挣钱,忙着过活,忙着生。

清明时节,空中飘着花的香,翻飞着蒲公英白色的绒毛。

这样的季节,是祭祖的季节,是相思相念的季节。

这样的季节,我想起奶奶,想起爷爷,想起我的家。那是我的出处,也是我的来处。

那个世界,日子很慢,慢得足够我们有一句没一句慢慢地聊;那个世界,人们很黏,黏得你来我往,好不热闹;那个世界,我们不忙,有多少话都可以尽情去说,那个世界,我们不会忙到等老妈奔赴黄泉时才匆匆回来和妈说话。

清明,是祭祖的时节,是思念的时节。我想起爷爷想起奶奶,想起我家族的故事。

那是我的出处,也是我的来处。

我想起爷爷想起奶奶,想起以前的旧时光。想起去世的亲人,也想起在世的亲人。

妈,如此健忘,我终怕她有一日会忘了我,忘了爸,忘了我们曾经一起的日子。

我怕,我怕当年思绪灵动,那么灵巧聪慧给我们缝制美衣的妈会坠入混沌,坠入没有时空没有爱没有温暖和回忆的混沌,一个什么也没有的世界……

什么也没有的世界,该是多么可怕。

日子如此匆忙,留给爸妈的时间不多。

不敢想不敢想……

还好,妈在,家就在。我的家一直还在。

趁着家在,趁着妈在,多回去看看,看看妈,看看爸,聊一聊很久以前,他们曾经的辉煌和年轻,聊一聊他们曾有过的意气风发,他们曾有过的梦想,他们曾……热切期盼的生活。

有时间,多陪陪老爸老妈,他们也曾年轻,如今,他们在老,一步步走向夕阳,走向衰败,走向死亡……

趁着爸在,趁着妈在,趁着他们还有一点时日,陪伴他们,让父母养有所老,让父母开心快乐,让父母富足健康快乐地度过人生最后这段旅程,让他们活得开心!活得尊严!

清明,是祭祖的时节,是思念的时节。我想起爷爷想起奶奶,想起我家族的故事。

那是我的出处,也是我的来处。

陪陪老爸,陪陪老妈,说一说那时候旧时光里的事,那是我们的出处,也是我们的来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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