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美不过青梅竹马,动人当是相濡以沫

鹊桥仙       宋   秦观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七夕的传说,凄美而伤感。爱情,至甘亦至苦,可密亦可疏。早至诗经,其中最动人的篇章,当属《国风》中对爱情的吟唱。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周南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邶风

野有蔓草,零露漙(音“团”)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郑风


窃以为,爱情最美的形式,是青梅竹马。大诗人李白,“仗剑走千山”,“斗酒诗百篇”,豪情意气宛如谪仙,何许人也!一旦提笔写爱情,竟也画风突变,细腻婉约而清新动人。


长干行   唐  李白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

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

门前旧行迹,一一生绿苔。

苔深不可扫,落叶秋风早。

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

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

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

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便从此诗而来。

遥想李白当年,也许是在南京长干里一带游历时,亲见此妇,亲闻其诉,多情如他,灵感顿生,于是一发不可收拾,此篇即成。


我与他的家都在长干里。记得小时候,我头发还很短,刚刚垂下盖住额头,常在门前折下花枝跟小女孩们做游戏。他骑着竹马远远而来,与我互相投掷青梅追逐嬉戏,笑啊,闹啊,那时我们真开心啊。

从小到大有什么好东西,他都想着我,他跟人打架时,我时常担心得哭泣。我知道他对我好,他也知道我对他好,互无嫌猜,一切仿佛理所应当,变成一种习惯。

十四岁那年,我嫁给了他。从前相处那样自然,突然变成他的妻子,我好害羞啊,低着头对着墙,任凭他怎么叫我,都不好意思回头看他。

新婚一年,我心中生长多年的莫名情愫,总算苏醒。总想跟他腻在一起,就像尘与灰一样,我想这就是爱情吧。真希望一直这样相守相伴。

总要生计啊。十六岁那年,他要出门远行。那是五月时节,两岸猿声哀啼。我心中有千万的不舍,好担心啊,江里有那么多险滩暗礁,一定要平平安安才好。

他走后的日子,我都不怎么出门了。从前一起散步赏花之所,因久无人迹,生出一层厚厚的绿苔,扫都扫不掉。秋风怎么来得这样早呢,看,叶子都开始落了。

已是八月,都整整一百天没有见了。一对黄蝴蝶缓缓飞过花园的草丛,又开始想他了,怎么还不回来呢?什么时候回来呢?回来一定要提前写封书信啊,我要精心梳妆打扮,穿上他最喜欢的那件衣服,远远地去长风沙迎接他。

一起长大的过程里,我们已经是亲人。我见过你鼻涕虫时代的一身泥泞,也见过你尿床挨打后的号啕大哭,你也见过我头发没留起又值换牙的丑样子,见过我笨笨地跟屁虫一样在你身后跌倒。我们在彼此眼中,仿佛一直是这个样子,仿佛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因为见过最丑的样子,并且习惯了,因为见过最本来的样子,并且喜欢了,因为是你,所以怎样都好。

因为应该是你,只能是你,所以,最终是你。先有了亲情,然后苏醒了爱情,最终亲情爱情相融合,婚姻应该是会幸福美满一生。这是何等的机会,何等的情分,绝非人力可求,是天意,是前生注定,是真正的姻缘,是最美的爱情。

青梅竹马之爱,可遇而不可求。可求的,是以真心相待和用心经营,在婚姻中日久生情。虽然貌似琐碎平淡,却因相互扶持,而最真挚最动人。

诗圣杜甫,印象中似乎总是一副忧国忧民、饱经沧桑的愁苦模样。事实上,杜甫笔下曾有意无意地多次描写过自己的妻子,或是正面,或是侧面,从而留给我们一个贫贱夫妻相濡以沫的故事。

三十岁时,杜甫娶了官员杨怡之家的小姐为妻。他科举不第,术奇不遇,客居长安十年,过着贫困潦倒的生活。杨家小姐,定是脱下绮罗,摘下金玉,坚强地打理起家事,努力蜕变成一个贫穷之家的贤妻良母。

四十四岁,杜甫为生计所迫当了一名看守兵器甲仗的小官。他回奉县探望妻儿,一路见百姓之苦,“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进门却得知幼子竟活活饿死!


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

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

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

入门闻号啕,幼子饥已卒。

......


入门闻号啕,号淘的定是妻子啊。她可以忍受贫苦和辛劳,可以忍受分别与孤独,却无法忍受失子的痛楚!此刻,全部的一切悲痛,不再隐忍而瞬间爆发了。

这便是共患难。共同经历过刻骨铭心的疼痛,便会转化成彼此的依赖与心疼。

同年,安史之乱。杜甫全家搬到鄜州避乱。听闻玄宗西逃,他去投奔即位的肃宗,却被俘困于长安。兵荒马乱之中,无计通书信,“无家问死生”。


月夜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杜甫身陷长安,夜晚望月而思念妻子。他想象她孤单不成眠,也在望月牵挂着自己,而孩子们尚小,还不懂得想念父亲。夜已深沉,妻子的发髻一定被雾水打湿了,在月亮的清辉里,她洁白的臂膀会不会感到凉意?唉,不知何时才能一家团聚啊,我们夫妻再也不要两地望月而各自流泪。

谁曾想,沉郁顿挫的杜工部,也写下过这样多愁善感的温柔诗句!没有宋代词人直抒胸臆的相思与情爱,却是溢于文字的别样汩汩深情,朴实不张扬却感人至深。

杜甫在肃宗手下曾短期为官,不久触怒皇帝,再也不用。失望之下,四十七岁的杜甫辞官,携家人辗转至成都,在当地官员严武帮助下,于浣花溪边建草堂一座,总算安定下来。


江村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

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

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

多病所需惟药物,微躯此外更何求?


老妻稚子,流水飞燕,一切安静而平和。杨氏不仅可画纸棋盘,应该棋艺不错,常与诗人对弈。就这样吧,有这份安稳的幸福,诗人很知足。

然而,一场暴风雨打破了这份安静。狂风吹走屋顶上的茅草,夜雨屋漏,床头全湿,无处可逃。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

......

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

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这里并未明写妻子,却写到多年的旧被子已经坚硬如铁,孩子睡觉蹬被子把被里都踹破了。可以想象,平日里杨氏的缝缝补补,拆拆洗洗,如何的苦心持家。巧妇难当贫家,再勤劳的妻子也空手变不出又厚又软的棉被来。

一个善良的人,一个深爱着妻子并渴望给她幸福的男人,一个同情百姓的诗人,一个忧国忧民的文人,却始终不能安定下来,不能拥有一个可避风雨的温暖的家。

杜甫五十九岁,思乡迫切,决意走水路北归。路遇洪水,饥寒交迫中的他死于一条小船上。可叹一代才子,千秋诗圣,生也漂泊,死也漂泊,实在令人唏嘘!

可怜的杨氏,一生劳苦,一生穷苦。唯一的安慰,就是诗人明白她的不容易,并自然而然地多次把她写进诗里,以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对妻子的爱和歉意。这患难与共的相濡以沫,这朴实无华却真切动人的夫妻之情,随诗句而流传千年,依然感动今天的你我。

白居易《长恨歌》中有诗句,“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其实,不论是如何相知相识,既然走到一起,结为夫妻就是天大的缘分,就应努力相守一生,用包容和体谅将爱情亲情合二为一,在同甘共苦中,不觉已深情白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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