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是一年春来到，梨花自枝上盘旋飘零而下，纯洁的花瓣铺满了小径。身着粉衣的穆希夷正在这梨花盛开的春日里曼丽轻舞，翩然生姿。满载香气的衣袖偶然掠过枝桠，花雨便给春天增了一分凄然的美态。
一缕悠然动听，勾魂摄魄的箫声混着温和的日光洋洋洒洒，迷醉了穆希夷的心神。她停下来，勾唇一笑，眼角的醉态和娇羞显露了她内心的甜蜜，使她越发光彩照人。箫声与她的舞姿相和，由缓入急，由清丽曼妙到决然洒脱，都不失穆希夷的绝妙风采。
曲终舞毕之时，一阵喝彩声传入她的耳畔，她回眸对着来人浅笑。
一朵落花浮在杨文元的发顶，使得潇洒俊朗的他更添了温润。
穆希夷上前抬手摘掉他发上的落花。杨文元眼里的惊喜一览无余，他一直认为穆希夷是个清冷的人，不爱说话不爱笑，更不喜欢与人有过于亲密的接触，偏偏他就陷于这份泠然通透的气质中，无法自拔。他没有想过，自己会在穆希夷的心中有所不同，但事实却恰好如此，或许，是他的温柔体贴，文质彬彬也终于使佳人春心萌动?
穆希夷两颊的绯红证实了杨文元心中所想，他会心一笑。倏而，笑容僵在了脸上，他淡淡道:“王爷回来了。”
穆希夷的脸色迅速由红转白，眼中浮上一抹苍凉。“我该去给他请安了。”
看她低着头在他身边走过，杨文元不忍，强硬地拉住她的手，“我陪你去，有些话，早晚是要说的。”
“不。”穆希夷的声音透着凄厉，“他是我的恩人，我不能这样。”
杨文元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些许，“就算是报恩，也早该够了。”
“不可以，他不会放过你的。”
“你要是真的心疼我，就跟我走。”
“文元……”
“穆姐姐，原来你在这，让我好找。”清甜的声线打断了争执中的两人，来人是王爷身边的小丫头，名唤舟舟。
看见她的视线正落在两人相牵的手上，穆希夷慌忙挣开，快速镇定下来，“找我有什么事?”
“王爷回来了，要见姐姐。”
“我正要去给王爷请安呢，我们走吧。”
穆希夷没有看杨文元，率先走开。踏着脚下悲弱的落花，穆希夷感到脚步轻轻，好像预见到了某些同样悲苦的宿命。她攥紧了右手，意图留住那份属于杨文元的温暖，可惜，只是徒劳而已。
（二）
庭前鸟儿的啁啾给春日添了几分欢悦，摄政王在廊下负手而立，似在沉思中等待，他静静看着池中自己的倒影，不知是不是看见倒映在水中的那抹鲜丽身影的缘故，他原本肃穆刚毅的面庞竟柔和了些许，这丫头，总能让他喜上心头。
“参见王爷。”
熟悉的声音传来，他微笑着转过身，“免礼。”
他对着舟舟挥挥手。
听见舟舟细微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穆希夷渐渐开始心慌，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摄政王几步就来到了她的面前，尽管这四方天高地阔，但她还是倍感压抑，因为她知道自由于她向来是奢侈的东西，再广阔的天地都与她无关，她独属于摄政王给予她的逼仄的空间，无论她是否想要，都没有拒绝的理由，这是她欠他的。
“希夷，本王南下的这段时间，你过得可好?”
“回王爷，很好。”
摄政王不满她的面无表情，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希夷，看着我。”
穆希夷乖顺地看着他的眼睛，她看到了晕怒和霸气，不觉怔忡。就是这慑人的眼神，让她无法挣脱。她是他从小培养的暗卫，依照他的希望来成长，忠诚守护，为他铲除异己，助他高枕无忧。她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没有忧愁，也谈不上快乐，生活平淡如水，波澜不惊。是杨文元打破了这份宁静。他的出现，让她从未悸动过的心开始有了鲜活的感觉，就像深厚的坚冰被阳光融化，流淌着浓浓的柔情。
摄政王忽然感到一阵无力，他收回了自己的手，“为本王做最后一件事。”
穆希夷眼波流转，似乎看到了黑暗尽头的曙光。“谁?”
“延国公。”
“是，何时动手?”
“下月初四，延国公女儿的生辰。”
穆希夷迟疑片刻，摄政王挑眉看她，“怎么?时间紧?”
“额，不，希夷会尽力完成任务。”
“当然，这一点，你从未让我失望过。只是……”
穆希夷抬手，心虚地躲闪着他的目光。
“你应该知道本王想说什么。”
“王爷的心思向来难猜，希夷不懂，也不敢乱说。”
摄政王修长的手抚上穆希夷柔嫩的面庞，微弯下腰，与她对视，“离杨文元远一点。”
穆希夷不知所措，她早已想到，摄政王是何等人，怎会看不出她那点小心思。
“王爷，文元他……”
“如果不想他死，就离他远一点。本王身边什么谋士都有，区区一个杨文元，本王还不放在眼里。”
“是。”
回到房间，穆希夷敏锐地觉察到异样的气息，一缕清香伴着来人飘到她眼前，她无奈地一笑，“你再这样，王爷就要对你动手了。”
“他让你杀谁?”杨文元不似平日的潇洒俊朗，眉间的忧虑和愤懑让穆希夷不解。
“延国公。”
杨文元舒展了眉峰，眼里却燃着怒火。他抚上穆希夷的双肩，认真正色道:“希夷，不要再助纣为虐了，跟我走吧。”
穆希夷轻缓而坚决地摇了摇头，“难道你不明白，他是真正的王，背叛他的下场有多惨，你不会不知道。”
“是啊，他才是真正的王。”他的声音忽然变得缥缈，“那个被称为王的孩子不过是个傀儡罢了。”
“文元……”
“希夷，你不用再担心了，我不会再来找你了。”
穆希夷惊于这样的变故，还未对他的话做出任何回应，杨文元已经消失在她的眼前。她无助地跌坐在地上，心被撕裂的痛感席卷全身，那个她唯一喜欢过的男人，说再也不会来找她了……那么远，那么清晰的声音，搅扰地她茫然无措。
（三）
延国公的忠直是举国闻名的，他和当年猝然长逝的一品军侯徐勃同为先帝托孤的重臣，他们都费尽心力辅佐幼主，奈何身为叔父的摄政王权力之大，能力之强，朝中早已无人能够抗衡，多年来独掌朝政，把小皇帝全然玩弄于股掌之中。
徐勃为人慷慨大义，不忿于他的悖逆行径，屡次当朝顶撞他，要求还政于王。延国公把小皇帝眼中的渴求和恐惧都看在眼里，但摄政王眼中的不屑和倨傲令他甚是心惊。
不久，老友徐勃猝死，他的妻儿不知去向，直到五年前，一位名叫杨文元的少年拿着徐勃当年的佩剑出现在他面前……
“爹。”
延国公转过身，看见独生女辛柔欢快地跑到他跟前。
“杨大哥今天会来吗？”
都说知女莫若父，女儿对杨文元的满心惦念，延国公心知肚明。
“会来的，你放心吧。”
辛柔低头浅笑。
这场算不上豪华的生日宴会，也着实热闹非凡，一家女眷们好不容易像这般齐全地凑到一处，说说笑笑的，直到天黑才各自散去。辛柔望着大家离去的身影，始终挂在脸上的恬淡笑容渐渐褪去。
延国公叹了口气，“辛柔，不早了，回去歇息吧。”
“爹，您先回去吧，我想在这走走。”或许，杨大哥一会儿就来了。
延国公无奈，对辛柔身边的侍女交待了几句，转身往书房走去。
月光清淡，华灯高照，独有一丝舒爽轻快。延国公信步在石子路上，一缕寒光混着月色悄然无息地出现在他背后。
剑光焕然一闪，刺向一个灼热的胸膛，鲜红的血液汩汩流淌，刺痛了面纱之上的清秀杏眸。
穆希夷怎么也想不到，杨文元会突然出现，替延国公挡下这一剑，她慌忙地把剑抽出，眼前一阵眩晕，在一阵惊呼中骤然清醒，深深看了受伤的杨文元一眼，飞身离去。
“文元，文元……”
延国公担忧心痛的声音回响在耳畔，阵阵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夜的寂静，但这些于他是如此遥远，他只看到那张满是忧愁的脸，那双流露着深情和忧惧，闪着泪花的眼睛……
杨文元睁开眼时，依旧是夜晚，他不知道他已经沉睡了两天。
他意图起床的动作惊醒了床边的人。她睡眼惺忪地起身，看见杨文元已经清醒，她激动地抓住他的手，“杨大哥，你醒了，太好了。”
杨文元笑笑，不动声色地抽出自己的手，看见她鬓间的发丝有些凌乱，想伸手为她整理一下，终究忍住了，若只能把她当妹妹，又何苦给她爱恋的错觉。
辛柔不理解他心内的忧虑，望向他的神色中，爱慕变得更加浓郁。“杨大哥，谢谢你救了我爹。”
杨文元淡然一笑，“应该的。”
“杨大哥，你说会是谁要杀我爹？”
杨文元温和的看着这个单纯的闺阁女儿，若是穆希夷也有她这般尊贵的身份，也就不必受制于人了。“辛柔，朝堂上的事，你不懂，你只要记住，只要有我在，国公爷便不会出事，当年徐侯爷的悲剧，不能再重现了。”
“杨大哥，那你……”
“辛柔，难为你照顾我，一定累坏了，快回去吧。”
辛柔不情不愿地走了，杨文元对着暗夜中的一角恬然一笑。不久，一抹清丽的蓝色身影出现在他床边。
（四）
“我以为你无法离开摄政王府。”
穆希夷坐在他床边，“本来是出不来了，王爷因为我失利，把我囚禁了起来，多亏了舟舟帮我。”
杨文元握住她微凉的手，向她传递自己的温暖，“不是因为你行刺失败，而是他知道，你会来找我，所以才囚禁你。”
“文元，对不起。”穆希夷目光惨然，低下头。
杨文元把她抱在怀里，“我怎么忍心怪你。”
“王爷知道你背叛了他，早晚会杀了你，我想救你，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杨文元轻抚她柔顺的发，“希夷，他杀我是早晚的事，不然就是我杀他。”
“为什么？”
“因为徐勃是我的父亲。”
穆希夷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尽管当时的她年纪尚小，但后来接触了摄政王府的诸多机密，她逐渐明白，徐勃的死绝非偶然，而是摄政王当年的杰作。她很难想象，这么多年杨文元背负着杀父之仇，做摄政王的谋士，心中该是怎样的悲凉与苦痛。
“还政于王本就是正途，我只是承袭父亲的遗志，舍身相救延国公也是这个缘故，我知道，他多年来表面对朝政不甚关心，却暗自与皇上密谋夺权事宜，定是有些风声传到了摄政王的耳朵里，他这才动了杀心。”
“原来，竟是这样。”穆希夷两下为难，她没有胆子背叛摄政王，也不愿辜负深爱的杨文元，可是，在忠与爱面前，她势必要做出选择。
“希夷。”他神情地唤着她，“我与他势不两立，你愿意站在我这边吗？”
“文元，我……”
杨文元害怕听到让他伤心的答案，宁愿逃避。他紧紧拥着穆希夷，略带惩罚性质的吻铺天盖地而来。穆希夷吃痛地皱紧眉头，没有拒绝，任由他发泄般深深的拥吻。
杨文元凄然一笑，抚摸着她的脸，“希夷，我这一生，只会爱你这一个女人。”
穆希夷深情地望着他，那双星眸中的真诚，永远是那么动人。以至于每次望向他粲然的眼，都不舍得移开视线。
“我知道的，我也只会为你一人而舞。”不然，舞蹈于一个杀手而言，岂非过于孤独。
“你还会回去吗？”
“会，但我是为了永远陪在你身边，相信我。”
杨文元握紧她的手，不肯松开。一声声唤着她的名字。直到晨光熹微，才不得不让她离开。
（五）
穆希夷小心翼翼地回到自己的寝居，凌晨的微光黯然，洒落在夜里的俏丽身影上，多了分破碎和恍惚。
开门声在这静夜里显得格外响亮，她进到屋子里，暗暗舒了一口气。珠帘边隐约躺着一个人，穆希夷屏住呼吸朝那人走去，看着她血肉模糊的脸，穆希夷倒吸一口凉气。
“希夷。”
微弱的声线让她认出了眼前奄奄一息的人，“舟舟，舟舟，你这是怎么了？”
穆希夷没得到半声回应，屋子里也瞬间被烛光照亮。她终于看见了珠帘后那道颀长威严的身影，也明白了，是自己的出走，害了舟舟。
“穆姐姐，把舟舟交给我吧。”说话的是摄政王身边的小厮。穆希夷看着他把舟舟抱走，她缓缓起身，掀开珠帘，无言，屈膝下跪。
珠帘相撞的破碎声响让摄政王感到刹那地怔忡，良久没听到穆希夷的声音，他转过身，失望而哀痛地望着她。
“为什么回来？”
穆希夷目光幽深而清冷，这是摄政王所陌生的她。
“王爷，私逃出府是我的错，请王爷责罚，可是舟舟，她是无辜的……”
“本王问你为什么回来？”冷冰冰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说话。
穆希夷深深叩首，“希夷来恳求王爷怜悯，赐予我自由。”
摄政王眼中流露的伤情狠狠刺痛着穆希夷，他嘴角自嘲般的冷笑也让她清楚看到不可一世的真正的王，原来内心也有如此脆弱的部分。
“你就那么在意杨文元吗？不惜背弃我。”
穆希夷不知为何，眼里噙满了泪水。“王爷，杨文元能让我感觉到，我身为一个人的存在。”
摄政王怔怔地看着她，或许，是他爱的方式不对，只是谁能否认，他的爱比任何人都深?
“希夷，你想要的自由，本王给不了。还有，朝堂上的事没有对错，任何事都是要有代价的。”
“您成为王的代价是什么？徐勃的性命，延国公的性命，还有那么多……”
“不止这些，将来还可能死更多人。”
穆希夷沉默，或许，永远被束缚就是她手上沾满鲜血的代价。
摄政王从她身边缓缓走过，天渐渐亮了，春光乍泄，风和日丽。只是穆希夷再也没能沐浴到如此风光。
她本来存有一丝希冀，只是看到遍体鳞伤的舟舟时，终于彻底绝望。如果没有摄政王允准她离开，那么无论她身处何地，都是牢笼。
（六）
穆希夷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她不知道摄政王以清理门户为名，杀了杨文元。辛柔为此一病不起，延国公年迈，本就对辅佐幼主有心无力，又遭受这再三打击，得知还政于王无望，对先帝和老友愧悔难当，不日，竟呕血身亡。
小皇帝最后一丝希望就此泯灭，朝中俨然尽是摄政王的天下，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在辉煌华丽的寝宫中，自刎，时年一十六岁。
摄政王不负众望，黄袍加身。封王妃为皇后，穆希夷为近身女官。
站在风满楼上，整个皇宫的景色尽收眼底，曾经的摄政王，如今的皇上，睥睨一切，傲然屹立。“希夷，我终于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皇位，与你。”
穆希夷眼中的忧愁，任再清冽的秋水也难以洗去，她的笑容，似乎成了永久的过去。
“是啊，希夷该恭喜皇上。”
“希夷，朕能为你做什么？”要怎样，你才能像我一样欢喜?
“希夷想去祭拜文元，唯这一次，以了未能见他最后一面的遗憾。”
“希夷，你恨我。”他语气肯定，面露忧色。
“怎么会?终究相识一场，如今他已入土，我想看看他，又有什么呢？”
皇上定睛看了她良久，他知道，她再也不会属于他了。
（七）
不过数日，杨文元的墓地已是荒冢，杂草丛生，无人问津。穆希夷细心为他清理那无尽的灰尘，看着一滴血滴到一棵草叶上，分外醒目，她粲然一笑，很快就要实现她暗许的诺言，“天上人间，生死相随。”
阳光又倾泻在她的脸上，好像有什么越来越远，是呼唤她名字的声音，是梨花下曼丽的轻舞，以及，那翩然俊秀，文质彬彬的书生气息……
“希夷，你可相信前世今生?”
当时的她微微一笑，不予回应。而如今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选择相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