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面

1.

岳母从树城回来,提前了四天。岳父疑惑地问,怎回事?她说,学生们要忙高考了。再问,就不说了。像有心事。

王丁连续两周没去岳母家吃饭,媳妇——隋然觉得异常,问他,和妈闹别扭了?他说,没有,店里忙。媳妇说,妈瘦了,再忙也该去了。他觉着也是。——为啥要躲着呢?总躲着也不是个事,再说该羞愧的是她才对。


王丁早到了一会。同往常一样,岳父又去公园里唱戏了,岳母一个人在厨房里忙。

“来了。”一如既往的话,还是那么亲切、自然。让王丁茫然的情绪平静了不少。

“来了。”

“妈,我帮你。”王丁走到厨房门口,看着岳母的侧脸。

“不用。你歇着吧。”岳母切着菜,没看他。王丁感觉“歇"字别扭,像是话里有话。但他心里明白,这是自己不正的心态在作崇。

“他是谁?”王丁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

岳母没吱声。手里切菜的刀稍微地顿了顿,顷刻间又当当地响了起来。

王丁有点生气,心想:都那样了,还理直气壮。便又提了提声音:“他是谁?”

“还是管好你自己吧。”岳母依旧没抬头,只是刀切菜的声音更大了点。

“我跟踪你了!”王丁严肃地说道。

”当我傻?”岳母的话音如常,仍没抬头,说完转身忙别的,一副不屑的样子。

这低级的话,王丁自己都觉着好笑。不过,倒换来了轻松的气氛。

在饭桌上,年老的岳父低头紧吃,像是饿了或有急事的样子;年轻的岳母细嚼慢咽的同时,留意着媳妇和外孙的动向,还时不时地给她们夹菜;柔顺的媳妇吃得很少,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女儿的嘴上;瘦高的王丁边吃边捕捉着岳母的目光,却始终没能如愿。——孩子的说笑声是打破屋内死寂的源头。

临回家的时候,岳母嘱咐媳妇说:“晚上要关好窗再睡觉。”这让旁边的王丁心里很不受用。

2.

岳母娘儿俩每次走在街上,都会引来陌生人疑惑的目光——这是母女还是姐妹?都说女儿随父,这话不对——媳妇几乎就是岳母的翻版。虽然媳妇的身材不差,却因岳母的形体太好,而显得差了。这可能与岳母从事舞蹈教师的职业有关——跳了一辈子舞,退休了,还每月一周去二百多公里外的树城做兼职教练。

“王丁前段时间去树城了?”岳母边走边蓄意而不经意地问媳妇。

“嗯,他说那边有业务。”

“什么业务?”

“他不说,我也懒得问。”

“什么事也不跟你说?”

“有啥好说的?”岳母的脚步轻松起来。


翌日中午,岳母提着饭盒到了王丁的烟酒店里。识趣的店员——小李子借口有事,紧着出去了,店里的空气变得凝重起来。

岳母催他趁热吃水饺,然后就盯着货架上的标签看。王丁埋头吃水饺,心里揣测着岳母的来意。

“水饺真香。谢谢妈。”王丁吃完了,岳母还在沉默着。便忍不住先开了口。

“馅不咸吧?”

“正好。”

“我还担心咸了。”

“这离家远,妈就别再跑了。”

“反正闲着也没事,静下来反而感觉没着没落的。”

“你可以照顾我爸呀。”

“听你这话,好像我没照顾他。他的吃喝拉撒哪样我没照顾到?”岳母的语气重了起来。

“妈误会了。我是说你不该……”话到嘴边,王丁即刻感觉到了它的分量。活生生地咽了回去。

“你常去树城?”

“就那一次。”王丁说的实话,要不然他也不会做不该做的事,看到不愿见的人。

“好巧!”岳母的神色看不出信了还是不信。她接着说:“我今天不是来给你解释的,事和你没关系,你没必要知道。即便给你说了,你还没到那个年龄,你也未必能理解。”

呵呵,男女间的事会有什么难理解的?王丁心想。

“可我不是傻子。你欺骗了……爸。”他差一点说成我爸。

“我的事我会解决好。你该明白我到这来的意思,隋然是我唯一的女儿,从小到大没和人吵过架,她胆子小,心眼好,尽管没什么出息,但我从来也没指望她有什么出息,只希望她平平安安地过日子。我原以为她跟着你过的是安稳日子,可是……你让我失望了。为什么?你缺钱吗?岳母严肃起来。

王丁始料不及,心想:这不是来和解,而是来讨伐,可你还有这个资格吗?

3.

王丁是个有天赋的人。单论爬高攀梯的能力,他是无人能及。在他农村老家,一提到绰号“猴子”,人人都知道是他。但在这座相距遥远的城市里,认识他的人都没见识过,甚至都没人听他谈起过这种能力。

超凡地攀爬和弹跳能力,曾经让他踏过一段体育之路,而且成绩斐然;只可惜缺乏管教的他,屡屡爬错了地方——窥视老师的试卷,或者女人的隐私,还养成了顺手牵羊的恶习,以至于被县城的高中劝退。

年纪轻轻就坏了名声的王丁,无奈之下来到了这座陌生的城市,做起了独行客。天赋造就的三只手,帮他立住了脚,知足的心助他开了店,随后又有了这倒插门式的婚姻,使他安稳了下来。

直到他在树城的那天晚上。事未办妥的王丁,酒后独自在气燥无风的街道上闲逛。他习惯于向高处张望。无意中楼上的一扇窗户引起了他的注意——没防盗网还开这么大?以为四楼就没人上得去?………四楼对别人而言算高不可攀,对他就像棵苹果树,顶大算棵枣树。黑夜、陌生、酒劲,刺激着他那久未活动过的手脚,痒痒的。

即使回到了宾馆,那扇大开的玻璃窗仍然清晰地显在眼前,那久违了的兴趣也撩拨着他的神经。以至于夜越深,他想的越多,手脚的冲动也越来越强。凌晨,当他中了魔般地又返到那窗下时,便再也控制不住爬上去的欲望。

他摸着黑,进到屋里,没有发出一点点地响声。但是,灯却突然亮了。他彻底蒙了。蒙的不只他,还有三四米远的过道里,那个穿着睡衣的男人——男人没有喊,只是吃惊地盯着他,双方对视着,有那么几秒,或几十秒,好像都在努力地辩识着对方是人还是鬼。王丁先醒悟过来,正要后退,却听到了一个女声问,怎么了?

他愣住了——那女声是那么地熟悉,那么地亲切。他禁不住地看着刚出现在男人身后的女人,目光相遇的刹那,女人骇然地捂住了嘴,目光也像他一样试图逃离。却谁也没能如愿。他呆然地张大嘴巴,目光紧紧地揪住她,就像她的目光也在紧紧地揪住他一样。他和她都无视那个男人的存在。空气凝固了,灯光凝固了,死寂中,他张着的嘴里,险些冒出那个称呼来。

王丁是从房门里走出来的。他恍恍惚惚地回到宾馆。脑子有点转不动的感觉——岳母,媳妇的母亲,那个他敬重的女人、那个优雅大度的女人、那个喂馋他胃口的女人、那个娇惯丈夫的女人、那个坦荡的女人……与刚才看到的那个女人真的是同一个人吗?——他怎知道,同样的困惑也正存在于岳母的脑中。

4.

那天中午岳母在店里当面揭穿了王丁的秘密,他很上火,说,“我不缺钱,也没偷东西,更不偷情,要不咱找爸评评理?”

岳母听了,浑身哆嗦了一下,脸色渐白,冷笑地回了他一句,“何必找你爸,到公安局更直接,连口供一块录。”这让气头上的王丁彻底失了分寸,说,“现在去吗?”

岳母像不认识他了一样,惶然地凝视了他好一会,说,“王丁,你是个混蛋。”随后走到了门口,转身冲着王丁,又说了一句,“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事后,王丁很后悔。觉着自己说话太过分——岳母偷情固然不对,可自己凌晨爬到人家里去就对吗?他也曾闪过把这事告诉岳父的念头,但由此可能引来的麻烦,甚至风波让他不寒而栗。他更不能给媳妇说——毕竟自己不干净,又怎能说得明白。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又不是什么好事,说它干嘛呢?

随后的俩月,王丁仍按着惯有的规律出入于岳母家,俩人配合默契,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维护着家庭基本的和谐气氛。即便岳母又去了一次树城,王丁也只是心里窝火,并没有表现出来。

使他无法忍受,并爆发的导火索是昨晚的事——他去大城进货呆了三天,去之前,媳妇就一反常态地叮嘱他:一个人在外地,晚上要少出门。回来后,一向寡言少语的媳妇,竟莫名其妙地给他讲起了老板与员谁该出差的道理。尽管媳妇的话模棱两可,但王丁猜了个七八。

第二天一早,王丁先去了岳母家。岳父又出去唱戏了。他看到日渐消瘦的岳母拖地的样子时,心先软了。

“妈,我来。”

“正好。”

王丁一边拖地,一边偷偷地扫了一眼岳母的脸色,说:

“又去树城了?”

“去了。”岳母平静的答复,出乎王丁的预料。

“爸……知道?”王丁直起腰,注视着岳母的眼睛。——他已经备好下边的说辞,只等他如意、她狼狈的答复。

“知道!”

“爸知道那……事?”

“知道。”

要是再问就显出不怀好意了。可不问,王丁又不太相信。于是,茫然地怔在那里。

“我已经给你爸说开了。他支持我。”岳母显然看出了他的心思。

“他是谁?”

“他是谁你没必要知道。你爸要我代他求你件事……”

“只有告诉我真相,我才会答应。”王丁抢先道。

“不到那个年龄,你是不会理解的。”

“必须,一定,哪怕一点点的提示。”王丁决然地说。

“曾经的……因为你……二十年啊,你会无动于衷?”迟疑了一会,岳母用凄然的眼光盯着他说道。从她刻意断续的字眼里,王丁像是明白了什么。说:“我会保密的。”

“妈还要求你件事,晚上少出门,多陪陪然然和孩子。”岳母苦涩的神情,尤其是被她加重了语调的”求“字,使王丁感觉到了未曾有过的悲凉。

“放心吧,妈。”他郑重地说道。

但他好像意犹未尽,走到了门口,食指在门沿上比划了一下。岳母的目光紧跟着他。“你要干……”,话音被防盗门重重的一声闷响终止了。地上一滩鲜血中的一节手指,几乎吓晕了岳母。她哭着惊叫道,“你疯了吗。”

剧痛中的王丁又喊了一遍,“妈,放心吧。”然后,才极速地向楼下奔去。


释然后的日子,平淡而温馨。即便王丁分别窥探过岳父与妻子的血型报告,也没激起任何的波澜。只不过他多了一个爱好:喜欢上了听岳父唱京剧。尤其爱听《荒山泪》,那唱词让他入迷:

到三更真个是月明人静,

猛听得窗儿外似有人行。

忙移步隔花荫留神窥定,

原来是秋风起扫叶之声。

听画鼓报四声愈添凄冷,

看娇儿正酣睡恐被风侵。

我不免引寒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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