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讨厌的力量在渗透

文/子曰洒家

走过洸府河就是东郊,从西向东,马路被一条护栏严谨分割,像一道笔直的城市脊骨,而其中遍布的违建则是枝杈或者骨刺,密匝满溢,环环相扣。穷尽的护栏和洸府河桥链接,又躺下的“日”字接续,护栏则以“日”字一横插在中间,躺下的“日”字上的交管摄像头闪烁,提醒你穿过去就是城区。洸府河南北穿过,锈气在空气中浮着,等待被规划的人们沉默而专注地在洸府河上往返,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城郊的平衡。

平衡点则是济宁的大东郊洸府河桥,凛冬将至,寒冷而虚无,太阳继而哑火,站在桥上远方总有莫名的声响,凛冽的风从四面八方不断吹来,依次打透棉衣、毛衣、衬衣、皮肤、血液与心灵,堪称一场速冻人生,实在难以想象,绿泛的河水下面,是陈酿的污泥一片。冬天降临,感觉像《珍重》里面唱的“它方天气渐凉,前途或有白雪飞”。

事实上,在天气渐冷之前,或者可考究一段时间内,他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不意外。他身材还算高大,大脸盘配上肥痴的下巴稍显慵懒,走路的样子,符合城郊叛逆之子的特征,一肩高一肩低,垮垮的,拽拽的,手里虽然是空的,半握着宛如拎着一把菜刀,随时准备跟人干架的态势。

他离开有段时间了,他曾经宣告这次是要彻底离开,换个地方,好好生活。我曾经预言他的回来。就向上次他说离开,我说你一定会回来的,而且还是会回到原来的地方,原来的状态。果不其然,他完美地实现了我的预言。那这次他的离开,我的预言失败了,就像洸府河的水一样,在不经意间黑泛的河水变得绿潺潺。

我在某些状态下又讨厌他,他几乎没有舒适的时候。他不安分。他躁动。对他来说这个世界是糟糕透顶的,他不满,他要大声呼喊,他要改变,好的,改变不了别人,那就改变自己。至少,不要让后来的人只看到一种生活方式:认命和沉默。他说他不要沉默,他要冲破这层让人窒息的硬壳,去创造出不一样。他说话的时候,我在吃火锅。咕噜咕噜,他说话的时候掺杂着汤汁滚沸的声音,我忙着吃菜,迎合里点头回应。

我习惯了他喝多以后的说话方式。很“济宁式”的。重点词汇重复说,济普中掺杂着书面语。但该不该下羊肉?是不是再添点菜?鱼豆腐?油皮?还是来点大白菜?你不觉得这个世界很不正常吗?现在各种不公平的事情,大家激愤不已;回到现实世界,恁该吃吃好该喝喝好,一切都岁月静好,脸上都露出满足的表情。恁不觉得很荒谬吗?他筷子在锅里搅了搅,探过头来,问我。

“哎呦嘿,恁说说恁”。“恁说说恁”他的口头禅。他讽刺。他感叹。他从一切社会现象里都感受到了荒谬。说完放下筷子,轻蔑的表情,牙疼似地笑,不断地吸气。我习惯性地说他“你就不是济宁人”看问题太简单了。如果什么事情最终都归结到荒谬上,那未必把复杂的事情看得过于干瘪了。“我说的不对呗”?他反驳。

以前我老笑他说你老这样的状态就像头上顶着一朵乌云。而他总说我是他有点随遇而安,恁刁蛮,就是个刁民。他总是陷入低落的情绪中,而我总是该吃吃,该喝喝,脑袋空空。我遇到过一些糟糕的事情,几乎到了一无所有的地步,但难过三天就好了。可是他说他会很久走不出来。而我不怕这些,过去经历了多少糟糕的事情呢?都过来了。现在的事情也一样,我还是相信自己一步步能恢复过来。你看不也挺好的吗?

但他会从这些事里看到了生命的悲哀,越挣扎越往下沉。而我说他“不是济宁人”,济宁人就不会沉溺在这种情绪中,或者压根就不想。我们穷尽所有办法,会想,还可以,怎么做,该怎么“和瞪”才能摆脱这种困境……性情亦是如此。

他说我们这个自古盛产朋克的地方,叛逆之子是每个家庭的标配,人人生不逢时。他们投奔于怒海之中,对工作不满,对政策不满,对爱人与朋友不满,但对陌生的危险充满兴趣,热衷于在饮酒晕索里体验存在感,如果骨子里不刁蛮就会被人认为,是“傻”的表现,他们根本不可能卑服于世界。其肇因复杂,时代更迭,父辈们“汗滴禾下土”的荣光在下一代里无法得以延续,社会主义进入伤停补时阶段,85后的你在这个时候闪亮登场,可惜大局已定,所有观众都在忙于退场。

他在为我们这一代悲愤的同时,形容父辈为“大济宁的最后一代耕农”,说我们这一代有谁会种地,等没有了地,除了工作就是工作,骨子里也就没有了安全感。当他知道他父亲下决定要把自己的那两亩农田硬化以后,他是极力反对的。他父亲说自己年级大了种不了地了,他反对,“你不用管了”一句严肃压迫的回应打发了他,让他感觉如果在干涉下去恐怕会烙下一个不孝的罪名。

“情怀,情怀,你懂么”谈论到这他总会瞪着眼睛望着我,说现在你看我们都没有了地,身份就发生了转变,爷爷一辈,太爷爷一辈,一直往上往上,都是农民,他们延续了千年的农耕生活,到了我父辈这一代宣告终结?我都替国家愁,工人,农民,这些身份特征的标识语都没了。我说现在也没转变身份呀,你也不会种地呀?他说那么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呢?耷着脑袋坐在公园里,头发稀少,皮肤松弛,眼窝深陷,愁容满面,翻找着手机看着招聘启示上的条件是20-35岁,人一茬又一茬,新人拍死旧人,这时候你指望国家提供给你就业?骨子里还有安全感?少了地你还叫农民么,户口本上都打的标签是农民,可现在还有谁在种地。

我说你这说法不对,按照现在的说法工人、农民都是合在一起念,得叫“农民工”。他不再理我,点着一支烟深深的抽一口,转头看向洸府河平时见惯了平静洸河水,可有时候这水却像是吊脸的汉子,显得那么噔噔可恶,河水在一颤一颤,不断挑衅他的神经。

这样的聊天我们进行了无数次,最终都是他以不理我为结束。我知道他想说跟我思想上有代沟,聊天根本不按照他的思路走。可我想说我还是符合“济宁人”眼中的正常标准的,在我们看来他就属于不正常范畴。

另一个层面他把我聊烦了,我也厌恶他,我很想骂他,指着鼻子骂他,疯狂地骂,不间断,具有摧毁性的骂。但凡有挑起战争的时候,都想要找一个理由骂他,就算鸡蛋里面挑骨头,找茬,却还是找不到我究竟要骂他什么,他什么事把我惹烦了。这些话卡在嗓子里表达不出来,因为我们也不知道自己的价值倾向是他对,还是我对。

作为他的对立面我觉得他太脆弱了,记得以前书里面提过某种病人,先天体质易受损,几乎不能出门,打喷嚏都能骨折,当时觉得太残酷,但也美,给脆弱一词于外在体征上物化,真正的玻璃心。和他聊天,如果想起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种人,便觉得可以找茬骂他了,但后来想了想只凭这一点上来聊他和“济宁人”的不同,就去想象他的全部生活,那就太草率了。

后来有一阵子他消失了,以至于他在我的过往中存不存在都是个问题。一时间,通往洸府河桥的路两旁,推车卖货的商贩们也没有了,形势严峻,城管力量多了起来,路边停车超过三分钟也是需要交罚款,我知道凛冬将至,他讨厌的力量在渗透。

没了他也算清心,吃火锅的时候,没人拿着筷子在锅里搅,好似脑子里没有其他概念搅进来一样,重获自由这种感觉,奢侈!没了他,好的,坏的,新的,旧的,疲惫的,孤独的,伤痕累累的,茫然而浑浊的……都再次站到起点上,而我知道,隔着迷雾,当他存不存在,记忆也不怎么真切时,我就试图在搞清楚,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是因为什么,而所有能想到的答案好像又都不够充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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