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小厂合租的一栋车间，同一大门进出，同一集体宿舍楼。十七岁，我在楼上的工厂上班，他是楼下工厂的管理人员。
每天上下班，经常会看到他或站在写字楼门口或站在车间的大门前，看着来来往往的工人，挂着假假的笑，发出尖细的声音与人说话，瘦瘦矮矮的个子，背微微有些弯，典型的南方人的特征。我不认识他也没跟他打过招呼，对他也没有什么好感，总觉得这个人色色的。
楼上楼下的老乡很多，多多少少便从老乡的口中知道了这个人的一些事情。他是海南人，楼下那个胖子老板的亲戚，在厂里当经理，他还有个女朋友，也是我们老乡。
他经常会到宿舍里来查寝，跟我们老乡关系都很好，很热情，很多人都叫他大哥。也不知什么时候起我跟他认识了，并打起了招呼，依稀记得有一次还跟老乡一起同他去唱了卡拉OK。后来我开始叫他大哥，他叫我小妹，但关系也就是见面笑笑打声招呼。
不久我辞职了，工期快到的时候，我哥从学校去我那儿，顺道接我回家。回来的前两天我去向大哥道别，不成想他却说我是有情有义之人，还特意去与他道别，便邀了几个人，硬是要与我和哥哥践行，然后晏请了我们丰盛的晚歺，又去唱了卡拉OK，临了还托他老乡燕姐送了我一件黑棉衣。
在家休息了几个月后，返回，我便成了楼下工厂的一名仓库管理员，每天可以站在楼道口的窗户边与原来的同事打招呼。同时我也积极准备去学电脑，仓库的墙壁上被我写满了字根，我也会在空闲的仓库里写下一页页的字，后来被大哥发现了，他常常会趁我下班后去偷偷的看我写的东西。
没过多久，我们厂便搬走了，完全的独立出来。在新的宿舍里，大哥为我安排了一个靠窗光线很好的下铺，我当时任性，觉得上铺更好更安静，还气鼓鼓的埋怨他。只是我做了一件自认很平常的事情，却无意间像是讨好了他。他的字写得好看，搬厂的时候，我把他贴在办公室里的字从墙上取下来，用胶纸又贴在我床铺的墙上，好像是一首诗。他见到后很感动，又从我写的文字中觉得我是个好学上进且心思细腻的女孩，于是更加关心和照顾我。
大哥对我的好自然引来不少人的嫉妒，而我却无意与人争，只想过自己平平淡淡的日子。大哥却是极力地维护着我的。
仓库在二楼，与老板房间相邻。有一次，胖老板将自己房间的钥匙交与我一片，并嘱咐我可以将他房中的电风扇搬来用。我傻呵呵地以为老板对我真好，像个仁慈的长者。当我喜滋滋地告诉大哥时，他却开始板着脸训我：老板的房间钥匙你也敢拿？他要是丢了东西怎么办？赶紧还回去！第一次看大哥对我发火，我吓坏了，连忙将钥匙物归原主。后来和大哥一起吃饭的时候他向我道明真相：原本他是想为胖老板也就是他的姐夫物色一个女朋友的，但是见到我如此好学而又单纯，便改变了初衷，决定要好好地保护我才是。我听了真觉得有些后怕，于是变得更加小心翼翼，除了与老板维持着应有的礼貌，也时刻与大哥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还有一次，大概是礼拜天，大哥不在厂，我加班，胖老板悄悄跟我说晚上请我吃饭，我微笑着答应说好，转身，打了卡就慌慌地出厂打大哥扣机，大哥吩咐我在路口等他，不一会儿就让他的同学开着车来接我了。我们一起去发廊里洗了发，吃完饭我坚持让他们送我去了原来厂的一个同事那儿，住了一晚上，第二天清早回厂上班。这件事让胖老板有些生气，但也不能明着说罢了。也曾听好友说当时有人骂我肯定跟大哥鬼混去了。
后来在大哥的推荐下，我去了一家培训部学电脑。每天下班后就跑去电脑室，也认识了一些新的朋友。我跟电脑室的每一位老师都混得很熟，有时还会同电脑室的老师一起去另一个培训分部住一晚上，他让我去和他表妹作伴儿。邻近厂的一位部门主管去培训部招会电脑的文员，老师介绍了我给他认识，后来没有去成他们厂，但是他却开始经常来找我了。大哥从海南探亲回来的时候，我有老乡便早已告诉他，你的小妹有人追了，你还不回来小妹就成别人的了。这是大哥后来告诉我的。我在心里觉得我的这些老乡对我可真够关心的。我从来不跟人解释我的行踪，因为我相信自己，我甚至默许了所有这些暧昧关系的存在，让它们互相地牵扯着。清者自清，有些东西你是解释不清的，只会越描越黑。
十九岁生日的时候，妈妈给我寄了裙子去。大哥后来知道我过生日了，便说大哥也给小妹买裙子好不好，我婉拒，拗不过，就让他为我买了一条六十多元的皮带，回家我就转送给了我哥，我一次也没用过。
和大哥一起出去办事，完了，他把我带去照像馆，硬要和我照张合影，证件照的那种，我坚决不同意，最后彼此妥协，在户外的阳光下，坐在他的摩托车后座上，照了一张相片，大哥说小妹的笑比哭还难看。这也是我除老公以外唯一单独与异性的一张合影。
大哥经常会到仓库来看我，跟我聊聊天，或者悄悄给我带些吃的东西。和我聊天的时候，他会收起在众人面前假假的笑容。他还在我面前说谁谁谁被他亲过，说小妹就是一个让人感觉无法靠近的人。我自然明白这个恨不能将所有年轻女子拥入怀中的男人的心思，所以在一次我并没有极力抗拒的时候，他在我脸上蜻蜓点水般地亲了一下，但仅只这一次。
大哥是个很热情的人，得势的时候经常呼朋唤友一起去吃大餐，然后去唱卡拉OK，因此他的人缘很好。后来不知道究竟什么原因，跟老板吵架了，然后他便离开厂回海南了。回去前，他将自己报的一个来不及去学的会计电算化学习班转给我，说小妹这么好学，你就去学完它吧。
几个月后我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他告诉我不要声张，大哥从海南回来了，是大哥让他打电话我的，然后我便听到了大哥的声音，约我下班后一起去吃饭，他不想老板知道他找我了。见面我们都很高兴，他的朋友也非常热情，说听你大哥常夸你。吃完饭准备回宾馆唱卡拉OK，却发现入住的房间被盗，财物损失严重。于是报警，查案，尽个不欢而散。第二天清早，我将刚发的工资留下生活费，其余500元全交给了大哥。
后来大哥每一次回来都会约我出去吃饭，还有他的老乡或者几个哥们。有一次较晚他送我回厂的路上，显得有些失落，说阿胜（他的女朋友）准备回家结婚了，他还说阿胜说的只有小妹才有资格接替她。我听了心中满腔怒火，冷笑道：接替她？也太看得起我了！对阿胜好我是看大哥的面子而已，你想让我成为第二个阿胜吗？我有些歇斯底里地喊道。在冷冷的夜色里，车辆从我们身边急驰而过，他落寞地转身离去，我难过，但决然地返厂。我是从心底瞧不起那些只想不劳而获的女人的。
没过多久，大哥到市里的一家厂里当经理，想让我过去，我谢绝了。同时我也在一位电脑老师我的老乡的介绍下，悄悄去了另一家小厂当文员，从此彻底地与原来的厂脱离了关系。胖子老板还打电话去市里询问，探询我是否是被大哥招去了。
大哥终究没在市里做长久，又回海南了。也许那段时间是他最落魄的时候吧，打电话我的时候也显得有些消沉，说扣机要停机了，但是又怕收不到及时的信息，在海南交不了费，想让曾经称兄道弟的哥们帮忙交点费，理都不搭理他了。我听了也不是滋味，便去替他交了一些费用，他知道我的工资也不高，也再没让我交过费了。
哥哥出事的时候，大哥正好过来了，住在我老乡家，我也刚去老乡家与他见过面，他还没回海南。在那个无助的黑夜里，我无人可找，便打了他电话。第二天他一边安慰我，一边极力为我联系机场买票的事宜。当我带着不知情的父母匆匆赶到机场的时候，他已经为我订好了机票，并用身上唯一的两百块钱为我们交了机场建设费。我过意不去，要把钱给回他，他执意不肯要，我知道他是要表一份心意，便只硬塞回了一百给他。他后来还告诉大嫂说我在那个时候还给了他钱用，让我心里不是滋味却很感动。
次年我回家结婚，好久与大哥没了联系。偶尔拨通他曾经的号码，他竟然一直保持着原来的号码，于是被他好一通责怪，我只能不停地道歉问好。小儿子出生的时候，我发信息告诉他，他马上打电话来祝贺，高兴地说我们都是两个儿子。我开玩笑说大哥还欠我一份贺礼，大哥说现在大哥送不起贺礼了，大哥病了，花了十多万。我马上说开玩笑的呢，有大哥的祝福就是最好的贺礼了。没成想，这却成了我和大哥最后的对话。除夕夜，我发信息祝福大哥大嫂新年快乐，信息很快回了，是大嫂回的，说大哥已经走了。算算日子，便是和我最后通话不久便走了。
我也会与老公说起大哥，我说我跟他什么事也没有，你信吗？不过不信也无所谓了，他已经死了。老公笑笑，说从我第一次见到你的寒酸样，看不出被包养的痕迹，倒像是刚从学校毕业的中学生。
大哥曾说，十几二十年后，小妹肯定还是现在的样子，即使时间改变了你的模样，但是改变不了你的性情。现在十几二十几年过去了，岁月早已在我的脸上刻下印记，而我和大哥却早已是天人永隔。偶尔想起大哥，却没有悲伤，只有一丝淡淡的暖意。小妹过得很好，愿大哥天堂安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