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红笔记】叹宝钗:高处不胜寒

文:莲花香片

大观园的一众姐妹里,宝钗年龄稍长,却也不过十五六岁,可思想之成熟、学识之渊博、行事之周到却远超同龄人,不仅远超同时代的,也超出我们这个时代的同龄人——放在现代,宝姐姐也就是高中生的年纪。所以每每在书中被宝姐姐的言行所触动时,一方面真心佩服,另一方面却又生出一丝怜惜。

1

宝钗的学识范围之广,小到药理、酒性,大到朱子治家;从诗书到戏文,从画画的工具到当铺的票据,可以说无一不通,无一不晓,她的博学为大家所公认,躲在书后的脂胭斋更是时不时跳出来为宝钗的博学点赞:

第八回:一个冬日,宝玉和黛玉被薛姨妈留下吃酒,宝玉要喝冷酒,宝钗劝阻说:“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从此还不快不要吃那冷的呢。”

此处便有脂批:知命知身,识理识性,博学不杂,庶可称为佳人。

第二十二回:贾母给宝钗过生日,叫了戏班子,让宝钗点戏,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颇不以为然,说:“只好点这些戏。”宝钗道:“你白听了这几年的戏,那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捧场又好,词藻更妙。”宝玉道:“我从来怕这些热闹。”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热闹不热闹。——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极妙,你何曾知道。”

宝钗将这段戏文念给宝玉听,宝玉听后,“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

此处有脂批:是极!宝钗可谓博学矣,不似黛玉只一《牡丹亭》便心身不自主矣。真有学问如此,宝钗是也。

是的,宝姐姐的学问是真学问,绝不是略知一二的表面工夫,她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更可贵的是,宝姐姐一肚子的学问,却并不卖弄,只在关键时刻,偶露峥嵘,便让人惊艳,令人叹服。

第四十二回,刘姥姥二进大观园给贾母一干人等带来了难得的欢乐,却给四小姐惜春留下一个画园子的大工程,为了这个工程惜春要向诗社告假一年,众姐妹们在李纨那里商议此事,话题被黛玉带跑偏,变成了打趣刘姥姥和惜春,玩笑够了,正事尚未解决。宝钗看出惜春虽善画,却不过是会几笔写意,画大观园对她来说着实有难度,于是务实的宝钗开始讲课,绘画的技法、布局、构图、纸笔、颜料、器具……细致到烤粗色碟子用来抹碟底的生姜和酱,洋洋洒洒近千言,一堂课听下来,大家恐怕只会替惜春捏把汗:会几笔写意能担此重任吗?若论绘画,宝姐姐才是行家啊!

谈诗论画听戏文,通晓酒性药理等等,对宝姐姐来说不过是一些小才能小技艺,或者说她根本不以此为傲。真正体现宝钗真知灼见的,还是不经意间的一言半语,比如在第五十六回,李纨、探春和宝钗受王夫人之托共同管理家务。这天三人在议事厅,宝钗与探春从赖大家的园子直说到了朱子、孔子、“姬子”,李纨笑说她俩不讨论家务,反而对说学问,宝钗便回道:“学问中便是正事。此刻于小事上用学问一提,那小事越发作高一层了。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最后这一句简直可以做为警世恒言时刻用来提醒世人,宝钗是有大智慧之人。

2

学问并未将宝钗变成一个女学究、老夫子,相反,她的通人情、明事理也最为众人所称道。

她心思细密,处处留心。怡红院的丫头小红,宝玉自己不认得,大管家凤姐也不认得,可宝钗不仅能辨认出她的声音,甚至还知道她“眼空心大,刁钻古怪”;黛玉的药方、湘云在家中的不自主、邢岫烟的窘困、香菱对大观园的向往全被她看在眼中,放在心上,并以最体贴的方式施以援手;她关爱所有人,即便是最讨人嫌的赵姨娘和贾环也能得到她的礼遇;

她言语谨慎,说话行事滴水不漏。大观园搞承包,她一方面坚决不让自己的人介入利益是非,另一方面又想到一个万全之策;她还特别提议留出一部分收益分给没营生的婆子们,周全又合情理,大家皆大欢喜;抄检大观园,她第一时间搬出去以避嫌;哥哥做买卖回来,她不忘及时提醒酬劳同行的伙计……

 总之,集美女学霸、道德模范、知心大姐等多重角色于一身的宝姐姐,永远说正确的话,做正确的事,堪称完美。可是,时刻保持完美的人,势必会很累吧。

3

第四十五回,黛玉和宝钗“金兰契互剖金兰语”,曾经被视为“情敌”的两姐妹一番推心置腹后,黛玉对宝钗从自己家中取几两燕窝送来的情谊表示由衷地谢意,这时宝钗说了一句话:“这有什么放在口里的!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应候罢了。”

宝姐姐会“失于应候”吗?她每天早晚到贾母和王夫人处省候两次,还要陪坐半时,园中姊妹各处也都要去闲话一回;如此周全周到的宝钗还在担心自己“人前失于应候”,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担忧?她不过是客居在此的亲戚,没有人会苛责她——除了,她自己。

 是的,“人人跟前不失于应候”是她对自己的要求,也是她最基本的做人准则,一个“愁”字着实让人心疼。她不过是一个未出阁的小姐,父亲去世得早,家中只有弱母和到处惹事生非的哥哥。黛玉的眼泪永远有宝玉来安慰,可宝钗的眼泪,只能在暗夜里独自消化。

4

《红楼梦》是一部大小说,在这部鸿篇巨制里,我们在春去秋来,时光流转中看到了宝玉的成长、看到了黛玉的成长,唯独看不到宝钗的成长——宝钗从一开始便以一个完美的形象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老子《道德经》中有言:“是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对照看宝钗,她显然已经达到了这样的境界。换句话说,宝钗在她短短十五年的岁月中就已经完成了自我成长,达到了一个别人无法启及的高度,随时守分、克己复礼、清醒超脱,这些特质早已内化在她身体里,所谓“山中高士”名符其实。

然而“高处不胜寒”,“晶莹雪”的体内却是与生俱来的“热毒”,需要终生服用冷香丸去抑制,这又是一种怎样的吊诡宿命?

宝钗在“山中高士”的修成之路上经过了怎样的取舍和挣扎?我们不曾得知,我只知道,相比这个完美无瑕的宝姐姐,那个在水边翩跹扑蝶的宝姐姐、那个被宝玉言语唐突而勃然大怒的宝姐姐更令人怜惜,那大概是她最轻盈、最像自己的时刻吧!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158,736评论 4 362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67,167评论 1 291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08,442评论 0 243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3,902评论 0 204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52,302评论 3 287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0,573评论 1 216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1,847评论 2 312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562评论 0 197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34,260评论 1 241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0,531评论 2 245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2,021评论 1 258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28,367评论 2 253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3,016评论 3 235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6,068评论 0 8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6,827评论 0 194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35,610评论 2 274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35,514评论 2 2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