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如梦令》中的痛感——2019年1月24日研讨对话记录(二)

(一天之中,两场深度对话。)

建文:(分享一篇文字《【争鸣】诸葛亮为什么不是三国时期的人?》)昨天和庆民争论,在今天,信息和判断力,哪个更重要,你觉得呢?欢迎拍砖!

老干:没这么简单。无论作为历史还是文学人物,一个人物必须放入理解的场景中。只要把理解稍稍放大一点,诸葛亮是哪个时代的人就会被规定——这和其他文学人物不一样。当然我们可以这样玩历史:孙悟空出生在哪个时代?只要不是停留于消费性阅读,无论是文学性阅读,还是历史性阅读,理解诸葛亮必然离不开历史和地理,甚至必要的经济学、政治学基础。同步纳入,乃是学习的最佳办法——不是告诉学生要记住他是哪个时代的人,而是发现他在时代里所刻下的痕迹。

建文:诸葛亮的形象塑造史,很有趣的一个研究性学习课题。带着研究审辨的态度面对信息,信息就变得有意义。

张聪:就在于屈原的言行与先秦时期的文化和价值观格格不入,是一个异物——“与先秦时期的文化和价值观”在你头脑中又是怎么建构起来的?难道不是被特定的文本吗?我们看到的只是有幸存留下来的而已,更多的文本已经淹没在历史之中了。用一个刻板的片面的“先秦时期的文化和价值观”,能限定概括所有个体的存在吗?[微笑][微笑]

老干:@张聪关键是许多人并不读屈原而只读屈原故事,并用屈原故事解释自己所看到的有限的屈原文字。

张聪:历史只能在语言层面上被不断阐释,真实的历史不可追问。

老干:对!

张聪:田晓菲这本书和张老师提出的问题有交集~陶渊明是怎么被塑造的[愉快][愉快]

王翔峰:历史没有真相,只残存一个事实。

老干:可谓狗屁不通!分享文《辞藻堆砌、逻辑不通,这是李清照被黑得最惨的一次》这样的解人,就是语文教育毒害的结果并继续毒害语文!

建文:@张聪我们的认识总是被我们所能接触到的特定文本建构,我们对信息的判断又源自于我们的认识框架,然而怎么办呢?

张聪:心胸宽阔,承认有限[偷笑][偷笑]

建文:@张聪这是态度,方法呢?

老干:方法就是聆听他者。没有他者,自我没有办法获得自由。阅读不同的书,未知的书,也是聆听他者——重复阅读自己同一观点的书则不然。

建文:我读李清照这首《如梦令》,觉得有三个疑点待解。疑点之一: 既然“ 浓睡”,如何而知“ 昨夜雨疏风骤”?经历一夜风雨,“卷帘人”明知海棠面目全非,缘何“ 却道海棠依旧”? 海棠经历风雨,或有凋零之事实,实无“肥”“瘦”之变化,词人何以揣测“应是绿肥红瘦”?诗歌鉴赏的经验告诉我们,文学作品的叙事,自然不必完全吻合逻辑,但凡不完全吻合逻辑处,则必有词人独特的用意。

这样的提问方式如何?是不是与文本对话的方式?

老干:不对。这叫基本字面意思不理解。 不是真的发问。

建文:应该如何问?这是大家最欠缺的了。“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就这首词,如何真的发问?

老干:她为何醉?为何问?(明知故问?)丫头为何说依旧?依旧是事实吗?她和丫头,谁对谁错?一个眼见,一个猜测……请诸位试回答。

建文:精神无法接纳某种情绪,想要暂时逃避,举杯浇愁是常态。

老干:完全可以设定,她喝酒的时候还雨疏风骤……

建文: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老干:这个互文就对了。这个就又历史去了。

建文:喝酒表面是御寒。实质是在躲避精神之痛。

老干:风急只是寒冷?这就表面之表面了。

建文: 风急还源自对环境变化的担心。

老干:这个就又历史去了。诗歌中形象自洽!这是读诗的关键——诗歌中自己形象自洽,外面的一切都不是艺术本身了。刚才那种读不懂诗歌,以为把诗歌还原(扭曲)为历史就能够懂了,正是语文教育中诗歌教学的一贯毛病!

龚爱凤:心情的风雨来了…也有可能就是对生命本身的愁绪。海棠美好易逝。添得情怀转萧索,始知伶俐不如痴…

刘广文:这个词写了李清照和丫头的一场对话,试问的是什么?当然是风雨中院子里的海棠花怎样了。何有此问?当然是非常关切。为什么关切?当然是怜香惜玉之心。为什么是“却道”?因为和我的预想不一致。昨夜雨疏风骤,海棠花在风雨中当然要凋零了。可我不舍得让他们飘零啊!所以才一大早就关切询问。丫头正因为知道我的怜香惜玉之心,怕我伤心,才善意撒谎,说海棠花没受什么伤害,一切依旧。可是,卷帘的丫头啊,你知道吗?你知道吗?那海棠应该是绿叶因雨水滋润而而更肥,而海棠花,肯定在骤风中要憔悴变瘦了。少女情怀总是诗。多清新可爱的小词。

老干:@南明网师刘广文你怎么知道丫头是撒谎?

刘广文:我觉得体会这场对话的语气,很重要。

老干:这首诗明明写的就是两种生命形态:过敏者痛,钝感者木。

刘广文:从“却道”看出,是李清照觉得丫头为安慰自己在撒谎。重要的不是海棠花到底凋零或憔悴没有,而是李清照觉得海棠花怎样。

夜风:也许“风疏雨骤”没有真实发生,院里的海棠花没有经历风雨。丫环没有说谎。

刘广文:未必是痛,干老师?你不见后面是“绿肥红瘦”?绿叶因雨水滋润而更肥了,这不让人痛,只是花瘦让人怜罢了。

老干:麻木不仁者,钝感者,此丫头之谓也。如此,才得诗歌形象之完形,和现实无关!诗歌所刻画的,不是花,乃是一惜春的女子!海棠是她的外化,丫鬟是她的对比。这么鲜明的形象,还有什么难以理解的?

龚爱凤:@南明网师刘广文 那浓睡不消残酒呢? 花与人合一。或许又叫“我心即世界”。

老干:春者,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耳。雨疏风骤,绿肥红瘦,痛哉痛哉,岂不痛哉。那人却说:一切依旧!

刘广文:本来雨疏风骤,很担心花,但因为浓睡不消残酒,没来得及看,现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问那花怎么样了?昨晚雨虽疏可风骤啊,那花能禁得住?可是丫头却说海棠依旧,怎么可能呢?丫头啊丫头,别看我没看到,我就知道应该是绿肥红瘦啊。

老干:而今天的愚蠢学者,却把它解释为一首政治拼凑诗歌,比那丫鬟,还远远不如。

刘广文:整个就是惜花,是少女的爱美怜美之心,这是我跟干老师一致的地方。

老干:此段讨论宜单独:知否知否,其实你就是那丫头!

刘广文:雨疏风骤,绿肥红瘦,痛哉痛哉,岂不痛哉。那人却说:一切依旧!——此言差矣。 痛——没那么重。少女情怀而已。干老师过多的带入了自己。而不是试图体会一颗少女心。

老干:少女情怀就不痛?老头子反而痛了?什么话啊!我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缺失了少年时候的痛感。痛感就是诗意的源泉。一个丧失了心灵痛感的人,还能够理解这样的诗歌吗?出示《春晓》,这是无我之境,但它不是没有痛感,而是努力超越了痛感。于是我们在宁静和淡泊中,依然嗅到一丝丝隐隐的未能根除的忧伤。

龚爱凤:这就是钝感力吧。

干国祥:努力修炼而来的钝感,不是生命的麻木不仁,而是让生命坚韧起来。和丫鬟完全不同。修炼钝感就像手术时打上麻药。

刘广文:我是说痛哉痛哉,不是痛苦啊痛苦,那种痛不欲生的感觉。而是惜哉惜哉,少女那种敏感细腻的感觉。对美的敏感、敏锐。

老干:@南明网师刘广文广文兄没有本真读诗,词语的温度和力度把握不准。少女之说又是强行添加。背景误导吧。

刘广文:哪有什么背景?就是词句的语气。

老干:你怎么知道是少女?怎么知道是淡淡的忧伤?

刘广文:这样子说话的两个女孩子难道是个饱经沧桑的人么?

老干:两个人年龄需要一样?

刘广文:你读那”知否知否”,是个怎样的语气。

老干:就不能凄厉只能婉约?

刘广文:绿肥红瘦啊,怎么可能凄厉?不是什么沉痛的事。

老干:我明明读到了痛彻心扉,你却说无非如此而已。这就是这首诗歌自身的命运。因为外面的人以为,只有经历了离婚丧偶等等,那才能理解什么是心痛。否则就只能是淡淡春愁。是为海棠依旧。

刘广文:干老师可能过多地带入了自己。干老师的解读在文本里是不能自洽的。

老干:解读的真理,我们都以自己的可能解诗。我如是见,因为我有。你如是见,因为你有你,但无我。

刘广文:干老师的解读在文本里是不能自洽的。罗曼罗兰说,从来没有人读书,只有人读自己。

老干:@南明网师刘广文不妨认真撰文。说服我,自然感激不尽,红包准备。请分析出解释的不自洽来。

刘广文:绿肥,就不让人“痛”。也因此,知否知否就不可能凄厉

老干:此处就是你解读最离谱的错误处。看看你最初就此处的解释吧。此处怎么可能跳出来说:花虽然落了,但叶肥了,果实在酝酿中……所以……这样的解读逻辑是完全的诗外联想。用诗可以活用,解诗不行。

刘广文:我不是这个意思。叶子依旧,但花瘦了,所以还是让人怜惜。被风雨摧折的啦!。雨不太,但风挺大的,那花肯定禁不住,不落,也要变瘦了吧?——这正是怜花惜花处。这种情感显然说不上沉痛。从根本上,我和干老师的理解是一样的,——对美的敏感怜惜。差异只在这种情感的强度感受上。

老干:你的理由诸多荒唐,最后只剩下一个“肥”字作为证据。是少女所以不强烈——这就是多重错误。刚才已经驳回:未必幼稚少女,少女也一样可以强烈。最后一句,两个知否,是渐强还是渐弱?是只能对丫鬟说话吗?这个肥字有一丝喜悦意义么?诗的重心落在哪个字上?瘦的究竟是什么?

刘广文:我修正刚才的一个看法:卷帘人没在撒谎,海棠依旧就是在陈述她看到的事实。但是李清照不这样认为。李清照觉得既然昨夜雨疏风骤,海棠怎么可能依旧?至少也得绿肥红瘦啊。叶子看起来还是那么肥,花也没落,但那花至少要变瘦了吧。这就是干老师所谓的一个迟钝一个敏感。

老干:不妨说“女主”。最好不要说“李清照”。诗不是故事,故事也不一定真实,不可将诗歌中的场景一一坐实。当然,诗歌背后,站着的必然是诗人自身,此处就是李清照。二者密切相关,但切不可简单混同。

刘广文:对,抒情主人公,这样比较准确。首先得进入诗歌文字营造的那个世界。

老干:没有说凄厉啊!

老干:知否二字为什么要重复?语气是渐强还是渐弱?这明显不是疑问句,而是语气问,并二次重复。你(她)不知道啊你不知道啊。你本该知道啊你本该知道啊。知道什么?不是什么一切依旧,而是最美丽的正在一天天地流失,无可挽回。

刘广文:是这样。但也不至于凄厉啊。

老干:没有说凄厉啊。我是说,难道就凄厉不得?是什么,如诗歌本然。我强调的是:此诗是有我之境。是情感浓郁之诗。是有生命痛感之诗。不要用婉约、少女、淡淡春愁这些并不十分与诗本身吻合的标签来理解诗歌。至于读者自身在演绎本诗表达得浓淡一点,那本是诗歌的空间允许。

甘肃张丽萍:也许这“风雨”并非自然物象,本就是生命历程之“风雨”。

刘广文:不是最美丽的正在一天天流失,而是那最美丽的在世界的变化中正在悄悄地不知不觉地暗淡,多么让人怜惜,无奈。

老干:所有的人可以把自己的悲喜加进去,但诗歌就是诗歌,就这几个词语,不会再多,不会再少。你一再品味,时浓时淡,时痛时美……是诗在痛还是你在痛?再提个醒,此诗用了仄声韵——仄声韵一般意味着什么?懂音韵的可以试一试。

刘广文:感谢干老师,今天的讨论很好。让我更新了自我。前些时候干老师不是说吗?辩论不是说服,不是胜败,而是彼此的敞开,视界的打开、更新。

张鹏:怜花~惜(伤)春~伤(惜)时,这本就是文学传统大母题。“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都是痛呐!林妹妹锦衣玉食、妙龄花季、玲珑少女心,荷锄葬花,痛不痛?李清照(林妹妹文化原型)“绿肥红瘦”痛不痛呢?就是孟浩然,真的“鈍感”了吗?“春眠不觉晓”,为何“不觉”?是昨夜睡的太香太沉因而不觉晓吗?还是一夜忧悸终于熬到晓了?“处处闻啼鸟”,鸟儿喧嚷,一派生机,好似动听,好似受用。真动听?真受用吗?“夜来风雨声”,一夜风雨,声声入耳,心忧神悸,何曾鈍感呢?“花落知多少”,知,还是不知?多,还是少?还是无所谓多少?“一片花飞减却春”“流水落花春去也”……诗人“不觉”否?不“知”否?不痛否?能否因《如梦令》的作者是李清照,而李清照晚年有国破家亡之痛,早年生活和美,而此词可能是李清照早年所作,而认为“绿肥红瘦”不痛?能否因《春晓》作者是孟浩然,而孟浩然诗风多清淡恬静,而认为“花落知多少”不痛?作者的风格往往是从作者流传的作品中概括出来的,也许是“这一类”;而具体到某篇作品,可能只是“这一个”。也许,文本解读根本没有捷径,我们只能用最笨的方法,具体文本具体分析。……

老干:《春晓》讲起来就更麻烦了,不讲了。每首好诗就是一个神秘而具足的艺术珍品,真不知道那些背景主义者怎么想的——难道诗歌本身不好,而是那些极有可能杜撰、附会的背景才有打动人的力量?

老干分享2009年写下的一篇文字。

2009年的文字

晨诵-落花课程-花落知多少 作者 干国祥

一个多月以来,心情就像乍暖还寒的天气,被沿途的花花草草,被一些诗歌颠来簸去,不得安宁。

先是三月中旬在海门,因为狄金森课程,在以知性、独特见长的狄金森的谲异的诗句里,做了一回解谜人。但解谜也就意味着你首先要入迷,要进入词语的游戏。所以,狄金森的孤独感,生命感,伴随着那些美丽的语句,镌刻于我的三月。做狄金森课程的同时,因为上张志和的《渔歌子》和柳宗元的《江雪》,于是在古典诗词里,在儒家担当天命而不得的苦闷里,和道家得意适性的逍遥里,在这冷暖不同的词句里,度过了那春寒料峭的一段日子。

返回扬州宝应后,开始协助陈美丽设计“百花课程”和“落花课程”,看着一朵朵花在诗歌中绽放,旋即凋零,心情也随它们,随花开花落,随词语中的喜悦和悲伤而起伏不定。

然后,是前几天专业发展群发起了“每日一诗”的活动,大家先读海子的诗。虽然只是海子相对宁静的村庄系列,但是,通过解读《两座村庄》和《村庄》,我依然能够清晰地嗅到这些诗歌背后的对永恒性的追求,嗅到潜伏着的焦虑与焦灼。

然后,就是亲自教学这落花课程中的部分诗句,先是张先的《天仙子》,于“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处,悟得此诗的妙处。再接着,就是今天语文课兼为晨诵课程之组成部分的两首诗,孟浩然的《春晓》和李清照的《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

但这是怎样的两首诗啊?

孟浩然的《春晓》,语极浅,意极深,寥寥20字,情节极曲折而神情极冲淡,读来容易,解开极难。仅仅是“花落知多少”这五个字该用何种语气来读,便只怕会难倒许多解诗人,恐怕不小心还会掀起一场解读的大战。

王富仁在《古老的回声》中,用一万多字,对这首20字的小诗进行了解读,用心不可谓不良苦。这个解读首先从心理学的视角,讲述了一个春晓酣睡者,如何被啼鸟渐渐唤醒,然后回忆起记忆中残存的夜来风雨之声,并在这神智初返的时刻,追问一夜风雨之后,“花落知多少”?其次,王富仁拈出心理距离这个词语,认为《春晓》一诗中的诗人,是和万物保持着一定的情感距离的,而且,这风雨是洗涤尘埃之风雨,这啼鸟是唤醒昏睡之啼鸣,这花儿是初春刚健之花儿,所以,不宜读成悲戚之诗。

这是一个极有原创性的解读,但这个解读也有些小小的问题。其一,解读把用词语营构意境的诗歌,当成了心理实际状态,即把理 想的“应然状态”,当成了事实的“实然状态”来进行分析了。如果用诗人创造意境以表达情志的角度来看,这与其说是诗中人渐渐觉醒的过程,不知说是一个存在去蔽的过程,只不过这个存在去蔽的追求,是通过诗中人的觉醒来加以描绘的。也就是说,诗中人是诗歌语句,是营造的一个意象,而不是实体的诗人。

这个差别极为细微,因此,也可以不加区分与讨论。但另一个问题就不得不细为讨论,而这个问题正是承前一个问题而来。这就是王富仁既然把诗当成心理事实来分析,他接着就提出的“心理距离”。而事实上,作为创造的意境,这里并不是诗人与事物的心灵距离问题,而是诗中人的存在状态,用传统中国诗评的术语,就是他是处于一种无我照物的境界,还是处于一种有我染物的境界。

无我之境,不能转述为心灵距离的遥远;有我之境,不能转述为心灵距离的贴近。

无我之境和有我之境,都是对主客二分的超越。有我之境,通过外倾的情绪,同化了眼前的万物,视之为自己的情绪。无我之境,消泯了我与物的差别,不是物是我,倒是我即物,因此,这里只是以物观物,因此万物没有差别,我也没有大悲喜。

以此来看,这春眠是怎样的春眠?这既不是春梦留恋不愿醒来的沉溺物欲情欲的春眠,也不是悠哉悠哉辗转反侧的无眠,这是无心而自然的春眠,是真正的酣睡。

这啼鸟又是怎样的啼鸟呢?它既不是“子规夜半犹啼血”的悲啼,也不是“雄鸡一唱天下白”的欢鸣,它是自然中的自然而然的鸟鸣。

这风雨又是怎样的风雨呢?它既不是好雨知时节的好雨,也不是昨夜雨疏风骤的摧花之风雨,它只是既曾吹得花开又将吹得花落的自然之风雨。

那么,这花落又是怎样的花落呢?沿袭上面的意思,结合整体诗的意境,这花落,也不应该是“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的花落,但是,既然这是一问,就表示诗中之人,已经不再是完全的无心、完全的无我,而是已经有意识、有情绪在这里面。只是这情绪是怎样的情绪,这意识是怎样的意识,却是悬而未决的。

因此,这一问,是没有回答而留待所有读者来作出回答的千古之问。所有读起此诗的读者,总须在心里,有意无意地回答:花落知多少?不,其实不是花落了多少,而是,你以何种存在情绪,面对这花的开放与飘零。

于是,有人答道“海棠依旧”,这是一种麻木不仁的状态,这种状态不是物我不人为分格的无我之境,而只是对事物不敏感,是一种迟钝的状态。虽然一些道家和佛家的文献,也有推崇这种草木般的无知状态,视之为大智或者最佳的存在状态,但是,我们却不能够赞同把这种既不能觉知“道”,也不能觉知禅意的状态,称之为智慧或者般若。

只不过,只要人存了觉知,存了对万物变化的细微的洞察,就极难再让自己保持在自然而然的状态。除了抵达涅槃禅境的禅师,除了庄子笔下的得道真人,所有敏锐的心灵,同时也注定要成为敏感的心灵,注定要进入这万物荣衰的轮回,进入这心绪悲喜不定的轮回。无论是“自在飞花轻似梦”中的自在,还是“似曾相似燕归来”的惆怅,都是这种极细微心灵的表现。

所以李清照在《如梦令》中所表现的,就是一个对万物变化同样敏感的乃至过敏的心灵。

浓睡不消残酒,这睡,是借酒力之浓睡,已经不再是自然而然的酣睡。

昨夜的风雨,现在加上了修饰语,成了雨疏风骤。

同样问“花落知多少”,现在有了情态,所以连问,也是问得小心翼翼:试问。

而当卷帘人说“海棠依旧”时,诗中人却断然否决说: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叶和花,不仅有了颜色,而且也了肥瘦,有了爱憎。

于是这知否知否的呼告,便不止是向卷帘人发出,而是向着苍天后土发出,这开放与凋零的,这肥瘦的,就不止是桃李或者海棠,而是自己的存在,自己的青春和生命。

所以,万物,风景,皆染上了诗人的情绪,染上了各种不同情绪的颜色。有些婉约,有些豪放,像这几句,几乎就有凄厉的味道了。

张鹏:不料王富仁万字解《春眠》,他日当拜读。《春晓》的关钮在“不觉”与“知”,而“知多少”是问句还是陈述句,很成问题。如果是问,是反问还是疑问,也是问题。也许,“不觉晓”是真不觉,是“无心而自然的春眠,是真正的酣睡”。而“知多少”,是问。这一问,是问啼鸟,问大自然,也是问自己。这一问,是对自然变迁的瞬间惊觉,是敏感心灵的刹那颤动,是生命感的突然清醒……

老干出示南明课程,《春晓》和《如梦令》比较阅读。

张鹏:哇,干老师如此解《春晓》,理路明晰,豁然贯通,小子不敢赞一辞啦!不禁惶恐!小子费尽心力想到的一鳞半爪,在干老师那里早就是生龙活虎啦!我辈愚钝后生可还咋办?!

老干:十年前的灵感——当时属于勃发时期,现在老眼昏花,只能感慨王欢、张聪诸兄的博学和精进。惭愧惭愧。

张聪:词,绝不能这样主观地编年。我也举一个例子~这首陈子龙的《天仙子·春恨》,陈寅恪《柳如是别传》编年在明亡后,说是抒发了“名士民族兴亡之感,与男女私情绝无关涉”——现在读起来也确实很不寻常,觉得似乎话里有话。结果上海图书馆发现了潘景郑先生所藏的孤本《幽兰草》,是陈子龙早年的词集,发现其实这词确是在崇祯十年前写成的,与家国板荡民族兴亡无涉。词,自带的深幽曲折的意味,表达的是一种不易言说的况味,是非常容易被人误读的。

老干:(为张聪点赞)@张聪 “北望音书迷故国,一江春水无消息。强将此恨问花枝,嫣红积,莺如织,我泪未弹花泪滴”四句,无论写于何时,诗内意象、人物具足,也就是作为艺术的诗歌是自足的,能不能做历史解,本质上与艺术之为艺术无关,而是传记、人物研究。

张鹏:虽然,对干老师以《春晓》为“无我之境”、诗情淡泊尚存疑惑。生命觉醒怎么能“无我”呢?“知多少”一问怎么能淡泊?今天一直监考,晚上监考时当再思之。由干老师“精进”语,想到四句话:初心勿罔顾,玉石始无光。孰能生有德,精进当自强。自勉之!自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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