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日记(全)

(一)

估摸着一周前,开学的气息飘忽在炎热的浊浪中。顶着炽热,听着蝉鸣,在短暂的暑假末尾已经是一件让人难以忍受的事,开学带来的阴沉压抑莫名地让燥热的心换上了另一种烦躁,不是对开学的恐惧,不是对父母的不舍,更不是对已经习惯了的暑假的沉溺。不是这些,还能是什么?

他躺在家里,呆呆的愣在自己的床上。电脑摆在不远处,手机的外壳仍旧残留着夏日的温度,行李箱却是冷漠地站在墙角,像执笔判官般漠视着这个昏黄的小房间。墙上赫本的海报七扭八歪,暑假回来就发现被风刮散了的房间装饰至今都没收拾,地面倒是依然干净,昏黄的灯光下白色的砖面竟然也能倒映出自己的落魄的脸庞。

他挣扎了几下扭着身子半坐在床边,只觉地砖的那个倒影一如每天早晨洗漱时看到的那个人影般模糊得简直不像自己。许久不运动的肌肉又变回了去年暑假时的松软,即便没有多少肥肉,还是软塌塌地摊在腰上。学着行李箱,他望了望这个房间。半开的窗户由纱网遮拦外面好动的飞虫,它们总是喜欢在他深夜关灯熬夜时绕着他的手机屏幕飞,时不时停留在温热的屏幕上挡着文字总会让它们丢去性命。它们总是如此乐此不疲地冲向房间,冲着温暖的光源,在成功的荣光中兴奋地载歌载舞。这刹那间的欢舞有什么意义呢?还不是在人类的手掌下用运气保证生命残喘下去。

衣架上尽是些寒冬时用的围巾手套之类的保暖物品,电脑桌上的显示器已经落上半年多的尘埃,寒假回来时会不会落下也多一倍多的尘埃?望着这台陪伴了自己高中三年的台式电脑他也很是说不出滋味。柜子上乱七八糟的摆放着上一次回家时朋友们送来的生日礼物,20岁生日那天,他很高兴许多初中的好友还能过来陪他一起欢乐庆祝。尽管之后的那个晚上他就很快沉浸在更大的空虚中。

房间里唯一能证明其主人身份的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放在相框里的一张照片,和哥哥妹妹们一起的合照。他觉得照片里的那也不像他,因而他向来讨厌拍照片,他大概觉得用照片没有真人的灵魂这样的话能一次次搪塞过去。他走来走去,不大的房间他却走了很长的时间。很快他自己也发现再走下去也不能找到新鲜玩意儿,只能停下来,跟墙角的判官先生一起接受房间的最后沉默告别。这晚,没有熬夜玩手机,听了几段郭老师的相声,昏昏沉沉地把手机插上电源,不明白地睡着。

第二天一大早也没人叫,他就醒了。在床上,仍是愣愣的,缓了好大一会儿,才从是否做了梦这个问题中不明不白地清醒过来。早饭吃的是饺子,只是一想到马上就要等上去学校的火车,胃也揪的紧紧的。几个饺子吃了半小时,终于在眼泪都忍不住憋出来时匆匆放下了筷子。等待,等待是这漫长的恐惧最美妙的前奏……

车站检票口,即便不是第一次和家人离别,刚想着不能和上次一样走到楼梯口就哭出声来,鼻子就又莫名其妙地发酸,像是被什么总是遗忘的东西猛烈地撞了一下,整个人都变得软弱起来。好在天气不错,脸上的汗水总是掩饰泪痕的绝妙道具。提早进场果然没有什么好处,臭汗成了传染病,一片片地浮现在大厅里的每个人身上,头顶上的风扇对这疾病没一点对策,却还是让他的心情稍微平复下来。

晚点的火车,昏沉的车厢,繁重的行李,疲惫的身体。整个12小时的旅程,幸而有提前准备的一本《伊豆的舞女》陪他睡睡醒醒4,5次,否则就太难熬过啦。当他第六次这么想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宿舍的大门前。推开门的那一刻,他终于彻底平静了。他知道,暑假结束了。

(二)

室友是3个性格明显差异的外省人。两个陕西的男生,小王从偏僻的小村镇中走到济南这样的二线城市,只觉得人生前途都是由明亮亮的水晶铺成,要不然为什么这么新奇美丽?这个小王,有他受不了的体臭,或者是由于长期不洗澡和换衣服的缘故,他总觉得小王身上有着一股奇怪的酸味儿,像是酸味儿,又不像。知道究竟是什么味道,是在大一下学期他用半年多没用过的被套裹着身体取暖时感受到潮湿的气息时,为了防寒潮,他也不得不忍者不舒服裹着睡了好几晚。曹哥是扬州人,身体状况好的惊人,无论是188的体型和100多公斤的体重完全决定了其宿舍“霸主"地位。他害怕曹哥,因此有什么不满也就只敢口头上发发牢骚,后来即使是逃课这种事也干脆视而不见。剩下一个小李,是他比较能说得来话的,仅仅或许是因为相对比之下小李尚处于他能忍受的范围内,符合一个”大众“的价值观。为了满足外在的不空虚,他不得不选择跟室友们半笑不笑地度过了已经一年的大一。

现在已经大二了,每一次假期结束,总感觉又能重新开始相处,然而事实却不是在这么回事,依旧受不了小王的过分迎合,依旧看不下去曹哥的懒惰暴躁,依旧有时像个“正常人”的小李。还有他自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定义自己的自己。若是在大街上被莫名其妙的人吼几嗓子,他一定会笑着接受,被不熟的人赞扬他会忍着内心的欣喜强装出谦逊和无所谓的表情,然而这在熟人面前就又另当他论了。在熟人面前他会露出自己都想不到的丑恶,讲着荤段子,经常无节操的秀下限打乱对话,挑拨本就紧张的宿舍关系,这都是他的拿手好戏,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自己貌似在这个小圈子内还是有着相当的地位,每次小王拿着上网一搜就能知道的知识来问他时他尤其感受到这一点。他总会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感受着全世界给他的善意,这是从小长大一直堆砌成的善意,是他能支撑着不崩溃的源头。累积了二十年的善意,终于覆盖了他眼前的一小块,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感觉到人生在世的意义多么美好。

刚进大学时对偌大校园的陌生和恐惧现在还时不时的闯入他的生活,感觉倒是没那么深刻。只有每次开学前的几天,隐约的慌乱打乱他慢节奏的安眠曲弦乐,他才会又一次想起这个事实——挡住眼睛的善意外,恶意的庞大早已渗透进他的躯壳。可悲否?他觉得自己是最烂的人,最底层社会中的渣滓,或者塔尔塔洛斯都不会让他藏身。

他觉得这大学一年的见闻实在是陨石撞击般的冲击。最初是新奇,在江苏中部的一个小城市上过活了十几年,现在来到了一个比之前庞大得多的世界,以前的学校最多不过几千人,现在的学校仅仅一个学院就能吞纳之前十二年的学生数量;琳琅满目的社团招聘,学生会纳新活动最先用新鲜打动他,顺从地交上钱,笑嘻嘻地跑东跑西;偌大的校园,夜间在学校散步一圈能让夏日的炎热都变为心凉;繁多的教室,站在教学楼的走廊上时他总会不自禁地将一个个教室与Discovery里见过的野生蜂窝对比重叠。蜜蜂群背上五颜六色的背包,嗡嗡个不停地进进出出。“我很快也是这聒噪的辛勤蜜蜂中的一员了”,他这么想。

不久之后,习惯了之后也就不再有新奇这么一说。社团学生会的过家家游戏已经腻歪,他嫌那些干部恶心,嫌无意义的活动占用他太多的个人时间。“那你是想用这些时间干什么”?被所在分部的部长呛了这么一句,他很不适应,愣了几秒,说了句退出就默默回了宿舍。那天晚上他搬了个马扎到阳台上,腿麻了很久才上床昏昏睡着。这个问题一直缠绕着他,“我想用这些时间干什么”?

“大学时间应该如何安排”,他在搜索栏上输入疑问。点开网页,叉掉页面,点点叉叉一上午,最后他像个烟民那样长长吐出一口气,拼凑出自己要的答案。那天下午,他第一次进了学校图书馆。找了很久,捧着一本书就着地坐一屁股坐了下去。直到不得不离开时,他才放下书回去。这之后他隔三岔五就往图书馆跑,读自己喜欢的东西,书本里日韩文化与汉亲而不合,希腊神话里众神的平凡和滑稽,德国通史的庄重肃穆,第三帝国罪行背后的人性暴露,二战下平民灵魂的不安,最流氓的皇帝汉高祖刘邦生平趣事,雄才大略的秦皇求药,伟才汉武的狠辣自私,宋祖励志而传奇的前半人生,日本人的义理精神樱花文化,法国人浪漫之外的风流低俗,德国人严谨而古板的执念……这些都太遥远和纷乱,最实际仍旧是自己生活的这个底层,他无法理解这个底层的现实如何去适应。

在贴吧,在微博,在虎扑,在天涯,在知乎,在各大视频网站的评论区,在b站,在网易,在空间,在朋友圈……他在这些网站混迹,用数星星的平静看着一个个帖子,看灯会般浏览着这个国家各个角落的人的文字。他觉着很痛苦,因为无法辨别出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真善美的,什么是虚假谄媚廉价的,因而时常为其中的某些人的言论动摇好容易才建立的点点价值观,为某些不负责的言论义愤填膺,那时他感觉自己有点像个愤青。他也感到幸运,同时看到这么多人的不同的视角,被动摇很容易,但同时坚定地相信其中一个也很难。

他发现自己作为一个小城镇里走出来的学生,境况并不比小王好上多少,比如看见新奇事物他也会一样忍不住呼出惊奇地感叹,在不会用的仪器前满脸通红地愣着,在没去过的娱乐场所等待同伴熟练地招呼,听到新词汇新鲜梗时一脸茫然地扫众人兴;只是他以此为耻,极力掩饰下竟也做得很好,反而在他人眼中成了一副处变不惊的低调淡漠样儿。为了掩饰种种,他只得把自己当成一个从零开始的城市小孩儿,什么都重新学过一遍。这时,他开始羡慕那些城市富足家庭出生的孩子,向往欧洲古老贵族的生活。但生活的希望仅仅靠羡慕去支撑未免太艰难,他更加疯狂的在书籍中找寻答案,在网络中吸取奇人惊语。都说人的成长是很可怕的,也确实这样。

从高考之后的几乎一无所知,他在刚买了第一台智能手机后很快成了手机控,成了QQ群的忠实用户,每天在群里废话的时间零零碎碎地总计起来可能比睡觉世界还长;无聊至极,他再次踏进网络小说的武侠文字的陷阱,几百万字的网文成天累月的看,甚至半夜都在为追某个情节急得不睡觉;为了赶时髦,他把之前还算有点兴趣的anime当成了二次元,成为了一名合格的“小学生”“二次猿”,成天在空间刷着肉麻恶心的矫情语录;体育方面也得有关注,之前几年断断续续也看了不少德甲西甲比赛,世界杯上强队的人员名单也是烂熟于心;贴吧注册,跟风好评毫不犹豫;知乎答题,怎么矫情怎么来;微博舆论问题的评论下,滋生了一个键盘侠的种子;fb的外媒下,爱国人士的愤激言语总让他有隐隐的冲动跟着愤怒……这一切都很快,仅仅一年,他觉得别的人用了很多年去爱去坚持的信念,到了他这儿就可有可无。他也曾对那些付出过眼泪和心血,却只是一天两天的热情。

自嘲毫无意义,但怎么也是一件能打发时间的事。他就又开始怀疑起了自己,批斗自己,企图找到真正想要的目标人生。这让他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神经”。至少他认为自己这种病态的自卑和怀疑一定让周围的同学有所觉察到了他的神经质。这实在是件不得已的事,他一边为这种病态而痴迷沉醉,一边又为自己毫无实际能力的尴尬现状怔愁。多么美妙的矛盾啊!他这么想。

(三)

多么美妙啊!他原本这么想着就这么过完大学四年,四个大一一样的四年。这样他就可以省下大把的功夫去思考他的那一套哲学人生。这本该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啊!他懊恼地想着,伴随身体里疯狂的嘶吼出魔鬼般的怪叫。学校却偏偏让他如不了意,上学期紧凑的课程而今稀少的如同他成天翻来覆去捣鼓出的几句人生哲理,少的简直像个笑话。这并不能是个好笑话,至少使他没能笑出声,反而不得不开始发愁。

以前他能坐着什么也不做,就那么像个9旬痴呆老人一样愣着不动,仿佛是在思考什么时候会突然被阎王老爷叫走。现在呢?他怎么办?发呆一个小时对他而言比喝水都轻松,但逼他喝一天的白开水他是死活忍受不了的。生活本来就平淡得让人心悸,再掺水的话恐怕是要崩溃吧。

因为不知道怎么反抗,他只好接受了变动。当第一道心坎儿过去,现实的困难接踵而来横档面前,不知所措的慌乱再次蒙上心头。除了看书,除了看电影,除了玩游戏,除了网络交际,还可以有什么打发时间?学习?当然不,这种需要精力灌注的高消费活动他将之定义为下下策,能不动精力尤其是脑子就最好不动,躺在床上就能挣钱这种白日梦仍然是他最美妙的幻想。那还有什么?

室友小王搬着刚从某东上买的组装机拼装着,一边叹气一边乐呵,终于有了自己的电脑,虽然买的是个低端货色主机,塞满了他都懒得看的配置硬件,虽然资金还有一部分是借来的,是个从主机到显示器、键盘、鼠标和音响绑一起不过两千五左右的低价货,小王还是很高兴的招呼室友一起帮他组装。在电脑装上了游戏的后一天,小王突然就开始找各种兼职。“为了还电脑钱”小王这么跟室友说。

兼职。是个好路子,可是为什么会有种隐隐的抵触感?他对自己这种恶感感到纳闷,好容易有了个打发时间的门道,却无缘由就排斥这叫个什么事儿?

压下心里的这种抵触感,他还是跟俩室友一起去了学校外找兼职工作。要压下这种在学习时也有的抵触感并不容易,只不过在手机上刷着网购信息时看中的几件物品着实吸引了他,金钱的诱惑下这种抵触感自然不值一提。

走在灼热的烈日下,酷暑的烘烤即使就要结束也仍然让人极端不适。擦汗是件很烦琐的事,尤其是在漫无目的毫无意义的流着汗时,脖子上的汗珠和身上T恤的闷湿更让人耐性耗尽。晃荡了一圈,他似乎听见了小李一遍遍地抱怨着哪个哪个店给的工资太坑,咒骂着黑心的老板。骂的什么他没听清。热汗给他在太阳底下来了个穿衣服的沐浴,现在他最需要的是拿上干净衣服到浴室冲掉身上的汗水,洗个凉水澡,再舒服地躺在床上,什么都不想干的感觉会帮助他在最短的时间内忘却一切进入睡梦。尽管他从上了大学后就几乎没做过梦,但他还是喜欢尝试用大量的失败样本来刷低成功概率。

在床上无聊的躺着,原本的享受现在稍稍多了点不安。小王仍然在用手机联系一个个“学长”“学姐”“前辈”寻求兼职的机会,那副谄媚的嘴脸和低柔的声音让他着实恶心。即使是个娇滴滴的学妹这么跟自己说话他也会感到恶心,更何况是个身上臭烘烘的大男人。

小李若无其事地在电脑前敲着键盘,不知道冲着谁在骂骂咧咧的,屏幕上是灰色的lol游戏界面。曹哥永远是半年前那个状态,暑假还没来得及洗刷昔日身上的腐旧,就又早早的给自己抹上了新一层脂肪。

他呢,躺着,坐着,站着,只像是被人摆布的布偶,除了对脚下的大地有着些许压强的变化,他的存在从来和学校里满地草坪上的野草是一个性质。风往东吹,他就往东倒,往西吹,他就往西倒,风停了他就不会动,风闲下来陪路人玩闹,他就在一旁默默看着,被人踩倒就先缓缓再动动身子继续随风倒……

第二次再出去找兼职,小王拉着他俩直奔一个烧烤摊儿。杵在那儿愣了好几分钟,摊主草草一句“客人少,过几天再来”打发了他们仨。喜滋滋地,找到活儿,他们就回去了。路上久违地破费大吃了一顿,他觉得兴头上吃饭也是享受。

好心情跟着他们好几天,打工挣钱,花自己的钱购物,这让他感觉很新奇。不是看东野圭吾书里的石神老师的作案方式那么的出乎意料的新奇,更像是在特洛伊作为一个士兵看到英雄阿喀琉斯的那种新奇。

又出去了,直奔那个约定好的烧烤摊,愣了好久一会儿不见老板人影儿。搭把手,打个杂,就那么几样活儿还都被几个老员工抢占,又只好愣在一边。站在一个地儿什么也不做是极为尴尬的一件事,不安渐渐充盈。偏偏又不好第一次来工作就掏出手机玩,只好吞下漫长的等待时间。“等人多了忙起来就会有事儿做的”,他这么安慰着自己。事实上,就那么干站着就能拿钱的话,就是站8个小时他也乐意,但一想到这看似漫长的无事可做终究会在某个时刻被强制改变,感觉就不得劲了起来。

站了大约半个小时,小王被拉去又是倒垃圾,又是刷盘子,才一小会儿本就发黄的白上衣隐隐有些变黑的趋势。他跟小李仍然站着不动,像远处的几个老员工那样杵着谈谈笑笑。

无聊的可怕,他就私下比较这儿与之前他在的另一个摊儿,场子面积都差不多,六七十张桌子,员工倒是整整多了两倍,奇怪的是他没看见该有的啤酒饮料摆在哪儿,莫非要到仓库里搬?桌子上没有标号,也没有什么打小票的机器,怎么保持秩序记住餐桌对应的菜?这儿的老板不如原先那个啊,自己这个员工可就要更上心啦!要不要待会儿跟老板推荐推荐呢,自己设计一套新方案来经营如何,这样会很快融入吧。光是这么想着,他就觉得刚冷却的热血又温热起来。

又过了会儿,天渐渐沉了下来,客人陆陆续续入了座。这是要忙起来啦,他之前也在另一家烧烤干过因此知道这个点儿一般就要开始忙得火热了。夏天的傍晚总是有点寒凉,他不经意间冻得颤了颤腿,活动了几下才暖和。

老板终于出来了,而且是直冲他们俩走来的。是要分配任务了?他觉着摊主不该用这样的表情来和员工说话,不然在这儿干下去可就真受了罪了。

“你们俩先回去吧,以后有活儿再打电话给你们”。小李立马接了句“好嘞,那我们就先回去了”,还冲那老板礼貌性笑了笑。出奇的没有愤怒,他第一感觉是荒唐,然后就是癫狂阴冷地笑了好一阵子。一边笑,一边走回宿舍,躺回床上。

小李路上直接奔了网吧,所以曹哥看他一个人又这么早回来问了问情况,他只是笑,“没活儿就回来了”,就闷了嘴。在这个宿舍里,另一个人在电脑前挥洒着汗水嘶吼着嗓子,网吧的那个也是如此,烧烤摊的那个承受着几人份的工作让老员工能继续不动地杵在原地高谈阔论谈笑风生,剩下一个最废物的他,扎根在土里连自己的声音都不能发出来。

第四次走在同样的街道上,背着同样的目标,三变两,他和小李找兼职。这一次,他开始认真看那些贴在门窗上的小广告,洗碗刷盘子,前台服务生,保安接线员,烧烤摊饭店,能看见的都找了个遍。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找这么多份,明明一个个又都被自己否定了。

至于为什么会否定?他的潜意识作祟让他讨厌那些工作,抵触那些麻烦的预感。小李也总在一旁叨叨,再找找吧,再找找吧,这个工资太低又累,那个离得太远又时间长……他觉得自己都快被这些叨咕说服了,就让小李闭嘴歇会儿,安神儿好好找个。正好停在一个小饭馆门口,进去问了问老板还要不要兼职,那个四五十的大叔操着一口难懂的本地方言说着些什么他没能听懂,但还是跟小李走了过去,写下了具体的工作时间,大叔还让他留下手机号码,说是晚上打电话决定让他哪天来开始工作。

喜滋滋的,这次留了手机号码,连什么时间段工作都谈妥了,基本就等个电话,应该明天就能去了吧。他这么想着走回宿舍,小李仍然路上就去了网吧,曹哥仍然窝在宿舍的电脑前,小王仍然在那干着几人份的脏活儿,他也仍然扎根在床上。

这次,有了盼头。回来的路上他就一直把手机拿出口袋,静音模式取消调大铃声,时刻保持手机屏幕亮着,紧张的等待那个电话的召唤,像热血爱国的青年在等待祖国召唤那般虔诚迫切。一小时过去时,他告诉自己不可能那么快,3小时过去他安慰自己可能晚时间晚了第二天早晨再打过来,第二天上午都过了时,他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像上次那样荒唐的笑出声。

默默下床,捧起余华的小说,在名为“现实一种”的小说里感触着小说里独有的虚假夸张的现实一种。小说里的兄弟俩和他们的孩子都因为荒唐的理由流血死去,他看的半懂不懂,只是本能感觉到暖热的血在释放出身体后是刺骨的冰凉,这让他有点害怕。

放下书,缓一会儿,恐惧消失,迷茫又重新占据。

(四)

小王不知道从哪儿要了好些个兼职平台的联系方式。他半信半疑的听了小王的介绍,跟负责人在网上谈了半天,算是基本达成。周五到周日,三天时间,带好基本生活物品和押金,到游乐园兼职。

真正谈妥了,他反而没有什么兴奋劲。三整天的时间,谁知道会是怎样的安排。他甚至有些惴惴不安,网络上的诈骗传销组织一大票,会不会这次这个也是一个套儿。索幸小李跟他一块儿去,两个人的话多少有个照应,出了事也好解决。就这么想着,等待的三天里,办银行卡,复印身份证,拍证件照,收拾行李。第三天下午,他跟着小李踏上直达该游乐园的公交车,去兼职。

这是他来学校以来第一次即将在外面过三宿,打全天份的工。这让他又感到新奇了,总隐隐感到这会是一次了不得的经历。

近一个小时的车程。下午的闷热诱惑他闭上眼睛,享受似的假寐了四十多分钟。等他醒的差不多,车已经停在了目的地,一个去年刚建成就吸引了大量游客的主题游乐园。车上的乘客陆陆续续下车,听她们的对话竟也是同样过来兼职的学生。两个人藏在人堆里,跟着人流走,之前还在担心的环境不熟的问题突然就失去了难度。集中地是个挺宽敞的厅室,七八十人坐在里面野没显得拥挤,但大概由于是生人太多,他觉得能活动的范围实在有限,仅仅在进入时随便找了个座位就又扎根。与其说是扎根在椅子上,他选择被椅子绑在一起更贴切。他看见有些女生熟练地走来走去,跟负责人有说有笑,而他像个钉在椅子上的犯人等候着审判。等人来得差不多,就开始走程序。先是介绍人让来兼职的所有人填了张信息表,分发了工作卡,签三天的合同,交纳住宿押金和银行卡账号。之后领着所有人安排了宿舍,在偌大的游乐园里横纵穿行大体介绍了规矩。他跟着来兼职的走来走去,纷杂的道路直让他发愣。等他回过神来,已经是在新宿舍的床上。

有些不可思议吧,三天的合同将自己就这么卖给这个未知的游乐园。看了看新宿舍,有空调,有个小的独立浴室,刷牙台前有大大镜子。可是躺在床上,他又不得劲了,宿舍是八人间,而且是拼凑而成的八人间,除了小李他谁也不认识。八人间限制了本就狭小的空间和资源,没有无线网,没有电源。即使躺在床上,也没了扎根的感觉。他想起在家时母亲总说笑他只要有个床就能扎根,现在看来也并不是这样。五个新入驻的兼职员工,总是大眼瞪小眼未免太尴尬,睡对床下铺的帅小伙儿只和同来的小女友收拾好床铺就出去借这机会游玩一番,两个山东本地学生上了床就随着夜晚越来越静,他和小李百无聊奈的下楼用泡面应付了肚子,然后就只能躺床上念着学校的好。小李在下铺问他“你信不信小王现在坐在我新买的靠椅上”,他慢吞吞吐了句“这种事他做的出来”就沉默了。小李也察觉到了些什么,叹口气不说话。

晚上8点多宿舍原本的老员工回来,给他们开了wifi,拿出两个插排让他们充电。客套的问些话,也自顾自玩起了电脑。他见电脑屏幕上似乎有点熟悉就上前靠了靠,“这是中国队和哪个队”,竟然是足球,他确是很久没看国足,立即热闹地跟那个老员工谈起了足球。只是比结局0:2更让他失望的是这个人竟然只看国足,这让他一个伪足球迷都有点难以置信。没什么好说的,比赛结束他就又回了床位,至少在这么小的床上他可以自说自话,可以不顾外人的眼光像个白痴一样憋着笑看时讯看新闻,压抑出荒唐而低沉的笑声。

下铺的小李跟那个看完足球的哥们谈起了lol,那哥们玩着,小李就做边上看着,时不时比他还急的吼两句猪队友。等一局打完,两个人互相点了根烟,关系一下子熟的像多年兄弟。他没管那些,让小李帮他把手机充电差不多时放他床上,免得第二天起晚。

大被蒙过头,就要迷迷糊糊睡着时那个陪女朋友的帅小伙狠敲几声门,急促而哄响的敲门恐怕是这个小伙既不想打扰室内的几个新室友又不想自己被冷落门口的矛盾的呼声。进了门,倒很安静。他又迷迷糊糊要睡着。宿舍内最后一个没回来的老员工砸着门宣告自己回来了。这个哥们似乎比他还迷糊,刚喝醉酒醉醺醺地爬上六楼回宿舍着实不容易。这哥们也知道自己不容易,大大咧咧地宣告自己喝酒的愁事,什么女人啊,什么工作啊,什么社会人心啊,都说酒后吐真言,这人真言倒真是不少,具体内容他没那心思听,只知道快要睡着时这哥们貌似手机丢了又下楼一趟在喝酒的摊儿上找回,然后继续大谈特谈好久才不舍地倒在床上。

这一晚,糟透了。不仅在于这样的人跟他一个宿舍,更是为自己竟然忘带拖鞋和洗发沐浴用品深感遗憾。这么燥的环境,他似乎有种感觉,只有彻彻底底的洗个澡才能拯救自己。

第二天一早,七点半洗漱完出门。在前一天说好的地方集中,分配任务。有过经验的老员工把好项目挑走,新人像宠物店里的猫狗排在一起任主管挑选。

大约九点半,他稀里糊涂地换上一身工作服,开始工作。

(五)

他看着工作服上印着的熊出没,荒唐的笑了。

笑着穿上那件衣服,他觉得这是这几年最荒唐的时刻。作为一个曾经的ACG爱好者,他和许多人一样内心里十分鄙视喜羊羊和熊出没这两个低幼动画代表的IP。而现在,他不得不穿上。这让他感觉荒唐,同时十分新奇,于是他拿出手机,拍了好几张照片,又删的只剩一张。然后开始工作。

店里有俩老员工,一个四十多的大妈,和一个比他大一年的学生。那俩人负责卖雨衣以外的所有工作,他负责卖雨衣,一次性的那种。男店员给他去找工作帽时,大妈过来教他规矩。他愣了一会儿,然后木木的叫了声姐,大妈的脸突然就跟被甩了个巴掌似的变得好转起来,话也热络了不少。他继续一副虚心的样子跟着学习,以男店员第二天就要离开为引子,把所有的活儿摸熟以至于不会面对客人尴尬的不知道说些什么。他是这么想的,大妈却以为他是个多礼貌客气的好孩子,一口一句弟弟,直叫得他发怵。

他自觉自己是个外人,另外俩人说话交谈的方言他听不懂,也丝毫不关心。站在那个地方卖雨衣,这让他很充实,也确实很有趣。借这个机会,他要好好观察除了学校里的那帮庸俗学生的人群。由于他在的这个位置卡的很精妙,正好处于游乐园里两个仅有的水上项目中间,故而这本该丢地上都没人捡的雨衣在这儿成了抢手货,络绎不绝的游客让他很高兴。这是工作之外的乐趣,只冲这一份他就满足地直笑。

五元钱一件。这句话,仅这一天他嚼了上千遍。形形色色的游客不知道为何能寻到招牌上的雨衣二字,就愣是看不见5元/件的字眼。不过,他不在意这点。喊出五元每件,同时用右手伸出五指,这个组合报价方式让他很愉悦,说不出的高兴,明明自己也知道不是在为自己卖货物,赚的钱也流不到他的腰包,就算卖出十万件也没有他一分的提成,他还是很欢快。忙到中午都过了,他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钱买饭吃,于是把更多的精力花在和顾客短暂的交流中。

仅仅一个上午,卖出多少雨衣不论,他的顾客里四个老美让他最为惊喜。本想着能否遇到老外游客,结实顺便练习练习自己引以为豪的口语,没想到真给他碰上四个组团的交换生。两男两女,两个白人一个混血一个黑妹,看样子十分像是两对情侣。一眼瞟到这四人时,他惊讶了一秒多。无他因,郎才女貌,尤其是黑妹打破了他对黑人女性不可能漂亮的偏见。缓过神来,正准备用英文招待询问时,没料到那领头的白人帅哥操着一口普通话问起了价,接着又询问是否能微信支付。他着实被雷的不轻,汉语都结结巴巴的一会儿才送走了这四人。本来是该脸皮通红好一阵儿,不过还有其他游客排着队等着买雨衣他也就没管什么脸不脸的事儿,继续五块钱一件收钱给货。他喜欢看小孩子跑来跑去,当孩子急喘着气来买雨衣时他总会用更加和蔼的微笑来迎接,说话也为更符合一个孩子口气的加上“咿呀”“啊”“啦”之类的语气。

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跟着妈妈来他这买雨衣,趁着人少,她朝这个卖雨衣的大学生多说了几句话,“叔叔你多少岁了啊”,他单手撑头,笑着回应她“你猜啊”。“我猜23了”小女孩鼓着肉肉的腮子,样子十分可爱。他立刻就怀疑起自己是否真的才20。“我才20啊。”旁边她的妈妈也在说,这是大哥哥不是叔叔。母女俩走了,他还在为“23”和“叔叔”两个字眼儿耿耿于怀。不过当第四个孩子这么称呼他时,他不得不放弃自己曾经跟他们一样大时的感情。

他看见两个家长带着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的两个五岁左右的小孩,女娃拿着气球做的圈圈追着男娃要把他套进去,男娃是二胎小很多,吓得四处乱跑,脸绷的跟紧张的猴子似的,就差没哭出声儿了。他正担心那个小些的孩子会不会真哭出来,那个女娃就要追到他时把气球往他手里一塞,情况立即反了过来,男娃追着女娃跑,男娃高兴地大笑,跟大闹蟠桃盛会的孙猴子十分神似,女娃笑得比他还开心,笑声远远的传入他的眼睛。他不得不释然,自己是叔叔辈的人了,望着身上的熊大熊二光头强,再看看那么多冲着熊出没进游乐园的孩子。他除了笑,也还是笑。

有个美女游客问他是哪个民族的,他愣是没意识到对方要问什么。他说是汉族,那女的说他像新疆人。买完东西走时,丢下的一句“双眼皮真漂亮”让他美了半天。

一个中年大叔买完雨衣跟他闲扯,转身要走时突然跟他说原先觉得他有点眼熟以为是熟人,想起来是像个明星古巨基。他倒是很意外。“没人说过吗。我越看越像”,大叔说着拿出手机,“我给你拍张照片行吗”,给他拍了张照片。他支支吾吾点点头。他想起以前高中时班主任放了个公益演唱会,里面有古巨基演唱时有个女生也跟他说他长得和古巨基有点像。这种事让他很意外,因为他几乎从未思考过自己是否是新疆人,是否眼睛鼻子长得像古巨基。相比之下,他还是喜欢五块钱一件这种机械化的套话。

下午时分,带他来的主管过来客套几句问了问适应不适应,让他这三天就留这儿做这一项卖雨衣的任务。他点点头,不知道说些什么。吃的晚饭是免费供应的,站了将近十个小时他竟然没觉着饿,但在真正坐下打开饭盒时,他才感觉到胃的空旷。管的饭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好菜,一个米肉团子,少许米饭,几片青菜,一小盘豆芽,但他的胃却消化地很好,并反馈给他这顿饭吃的很香。

由于是活动日,这天晚上是要接受领导视察完才能下班的。虽然店里八点多就开始没什么人,九点钟之前垃圾也都倒好,账目也到位,但碍于领导的情况久久不得下班,手机撑了一天早就没什么电,旁边倒是有插头苦于没带充电器只能干愣着。十点多,跟着男店员去账房交钱。男店员在这儿干了大半个月,要走了突然有点不舍,掏出手机这儿拍拍那儿转转,本就不擅长记路的他只能紧紧跟着防止迷路。账房里,貌似就他包里的营业额最足,基本归功于卖雨衣的功劳,这让他稍微有了点补偿的欣慰。

由于来的时候跟着男店员走的太乱,他一个人是绝对找不到回宿舍的路的,只好跟着同宿舍里前一晚上床倒头就睡的那哥们儿一起走。路上闲聊,那哥们原来是本地人,而且家就在这游乐园附近。他本觉得运气实在不错,否则就得迷路乱撞。哪知道那人对这里也不太熟,好容易找到了路竟然还是找同学去的。他看着要等的话估计至少得半个多小时,扭头就走了。走的干脆,迷路也彻底,乱撞了十几分钟没个熟悉的建筑物。路边还有很多工作人员,他有点庆幸这天由于有领导所以下班尤其晚。连续问了好几个人,他终于找到正路回到了宿舍。

店里的男员工把工作服交给他,让他洗了晒干,轮换着穿。他顺手挂在卫生间里。

小李回来好一阵抱怨,饭菜难吃,工作人员少,工作太累太辛苦,活儿太杂……他听的有点烦,不过有句话确实同意,那饭菜虽难吃,但吃的尤其香。他跟小李说,自己从小学吃厌豆芽后,七年没碰过,今天饿了吃起来没想到特别香。

十一点多,宿舍的人才全。那个看球赛的哥们由于工作时晚了几分钟,给扣了100块钱。小李顺着话也在抱怨,对账时少了钱,每个店员都贴进去5块钱。

他躺在床上,这天充实的让他没有任何理由去抱怨。

这天,他躺在床上时,在想着这一天发生的事,不管是那个夸他眼睛好看的美女,那个说他长得像古巨基的大叔,那个第一个喊他叔叔的萌萌的小丫头,那个塞满了他劳动成果的钱箱等等。他越像越是高兴,会不会那个大叔回去后把他的照片放到网上,他可能一晚而红呢?这虽然是看上去不切实际的幻想,但也未必一点可能没有啊。“游乐园售货小哥神似古巨基”,他连标题都想好了,就等着梦中体验一把红人的感觉。这幻想烧的他浑身发烫,连空调的冷风都压制不住。他把被子掀到一边,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身子来防止下床小李被吵醒,还是冷静不了,只好不舍的放下这个幻想,老老实实躺平。

这天,没有荒唐的笑声,他就睡了。

只有躺在床上时,他才知道十几个小时站着工作不偷懒多累。

(六)

兼职第二天一早,他和小李下楼买好泡面和矿泉水,这是他能想到的最便宜的早午餐搭配。

照例集中,点名完他和前一晚他丢下的那个同宿舍的家伙一起去店里。这个穿粉色衣服的家伙顶替他店里刚走的男店员。他没什么意见,不过既然是个稍微熟悉点的人他也就不好意思再像昨天那样一直一言不发了。

他教给这个粉衣服的各个商品的价格,部分机器用法和一些不能做的事,然后就自顾自又站在他昨天在的那个位置。大早晨的人并不很多,闲着也是闲着,他跟粉衣男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听也没听的很懂,就看着那家伙不停闭合又张开的嘴也挺有趣,至少避免了一大早就袭来的尴尬。偶尔停顿下来就要寂静时,他就适时想出个问题来考究讨教,尽管不是很关心答案,他只是负责用喉咙挤出“嗯嗯”“啊啊”“哦哦”之类的简单音节回应。

不多久,负责人过来让他给那家伙找件工作服。他原以为店里怎么说也得有几件备份,翻来覆去愣是连个布片没寻到。不得已,让大姐和那新来的招呼好店里就往回走,记得不错的话那件虽然洗了还很湿,但至少拿过来吹吹风扇能穿,至于穿起来是否舒服他可没那心思管。

不记路果然给了他很大的麻烦。明明刚从宿舍出来,却费了他半个小时多才找对路。由于是只住三晚的兼职,他没有宿舍的钥匙,只能寄希望于宿舍里还有人。废劲爬上六楼,身上已经沁出点点汗渍,敲门十几声没人应,骂几声,又下楼到楼管室找钥匙。小小的管理室里人倒是不少,五个大妈和一个年轻人,仔细一看竟是那个第一晚来时半夜喝酒的那个吵着他睡觉的家伙。他没管这家伙这个点在这儿干嘛,直言“603钥匙在哪”。没料到几个大妈一听他是603的突然来了劲。

“你跟他一个宿舍的?”

“嗯?”

“是不是一个宿舍的?”

“我是604的,东西丢在603,现在要钥匙”。

“工卡拿出来,查查你哪个宿舍的,钥匙还能随你要?”

“……”。他后悔是不是进来的时候太不礼貌,几个大妈像仇人似的盯着他。

“没你的名字,你是不是员工,喂,那个保安人呢”

“我是603的”

“是603的,是603的你认识他吗,603的名单里也没你,保安你来了,这个小子无身份进楼想骗钥匙”

“我是新来的,名单里可能没及时录入”气氛有点不妙,他不得不开口解释。“你看,这儿不是有我的名儿吗”。他指着电脑屏幕上分明醒目的名字,很是怀疑这群大妈是否真的识字或会用电脑。、

“是603的,那就交钱吧,50块。”

“50块,什么时候的罚款”他很怀疑耳朵是不是跟脑子一样也运作不正常了。

“你们宿舍门口有个大垃圾袋没处理,宿舍每个人都有责任。宿舍这个地方,我们供应地方给你们住,你们也要珍惜,垃圾乱扔算个什么事,不能这么惯着你们,第一次罚50,以后就翻倍。把这当什么地方了,垃圾想扔就能随便扔。50,不交就搬出去住,这儿留不住你们这种人,我说你们人品太……”

“不是,我们宿舍明明没有垃圾啊”他赶紧打断,否则还不知道要背上什么骂名。

“没有垃圾?那你们宿舍门口那个大黑垃圾袋是哪儿来的,总不是我扔那儿诬陷你们的吧”

“我们宿舍连个垃圾袋都没有,怎么扔”。这种境况让他莫名其妙。

“我不管谁扔的,在你们宿舍门口是事实,就得罚款”说到这儿,旁边几个大妈也都像猴子拱卫猴王似的吆喝起来,七嘴八舌地声骂“大学生也不是好东西”“满口谎话”“素质差”“事实摆在这,你还想说什么,先交钱再说”。

“我先回去给我店里的店员拿工作服,你们要罚款,等我们晚上人全了再来交钱。我是新来兼职的,规矩不太清楚,我假如不回宿舍拿东西我都不会知道这个事,我现在回宿舍,也不是听你们教训的。”说完他就拿着钥匙走了,拿好衣服,跟那个同宿舍的烦人家伙一起扔了垃圾袋,还了钥匙。

走在回店的路上,直觉这一天糟透了。

黑着脸回到店里,脚已经跑酸,就算只站着卖东西也是极累的。粉衣的家伙跟店里大姐貌似说的很开心,站一边不干活也点头哈脸的。毕竟说的是同样的方言,他心想。

游客丝毫不比昨日少,往往都是一波一波的来,忙起来时,几十个人站他跟前排队。新来的占据着一个比较好的位置,总会有许多人往那家伙那儿跑,或许是出于显眼的正中位置。人们总习惯于走一个适中的位置,这样不偏右又不偏左,退起来也方便。为此,哪怕明知道旁门外道是正确的也非要一头扎进正路才是正确。他嗤笑这些人,也就没给这些人他口手同摆五的报价方式。新来的忙得比他更有劲,左边伸出手接,右边伸出手也接,中间伸出手也还是接。找钱时这边扔个五块,那边一个十块,他反而成了外人,站在一旁偶尔搭把手把零钱送到顾客手里。

有个光头大叔扔下一百拿了雨衣转身就走,他喊了好几声那人才转过头来,拿着找钱一脸不好意思说自己忘了这茬。新来的在一旁一脸惋惜,怪他多管闲事,留下岂不更好。

忙头过了,他开始梳理一张张乱扔的碎钞,跟应付顾客时一样,东一把西一把,五块夹着一块,百元的搀着二十的,五十堆在十块里,一张张挑出来理顺,还得应付顾客,还得给新来的递上零钱。他抱怨,向新来的抱怨,“你不要急着给每个人都拿好东西,就几十个人的队伍,等不了多久的,这样忙乱算错了账我们最后还得自己贴钱进去。”粉色衣服的听了这话,笑脸崩塌之快的如同晴空暴雨。这之后就若无其事的站在一旁看着他的摊子,显然是听从了他的话。

还是会有大大咧咧的顾客,睁着眼睛找不到卖雨衣的地儿。远远大叫一声雨衣怎么卖,掏钱时却巴巴结结,有的还会阴阳怪气的飘出来几句“太贵了,便宜点卖呗,五件二十怎么样?”。他以为是开玩笑,笑一笑就当过去了,谁想有个三十多的男子愣是不肯给钱,僵持了好几十秒,才一脸轻蔑地啐了句“呸,又不是不给钱”。拿了东西转身就走,原地留下好大一股戾气,他闻着很难受。

雨衣卖的比前一日还好。索性这天没有什么领导视察,8点多基本就结束了供货。前一天总账是老员工算的,现在他也算是老员工了,细细把一张张钞票数了一遍,两遍,三遍,四遍,最后大姐又给他数了第五遍。差35块钱……大姐给他用以往多下的钱补上,让他去账房交账。

路上打通小李的电话,小李也在交账,他让小李等着他。账房的路不认识,他在路边几声大姐大姐的叫,拐了好几个弯儿才看见账房的灯光。小李早交完了账,坐在门口看着他一步步走过来。“迷路了吧?”小李肯定地笑着。他点点头。等待交账时他心理不得劲,他应该没给哪个顾客多拿了雨衣或是多找了钱才对。

交完帐,跟小李在宿舍楼下的员工超市买了瓶冰镇汽水。咕咚咕咚地喝下半瓶,喉咙都冻得受不了了才放下瓶子。到宿舍跟其他人说明了罚款的事,一个个都为这无故的罚款不忿。他和小李下去问个明白时,楼管室里仅有一个大妈,很眼生。说明情况后,大妈摆摆手,不要什么钱了,只让他们以后注意卫生就行。

借了双拖鞋,他马马虎虎洗了个澡。湿漉漉的衣服粘在身上,裹着被子迷糊地睡着。

这一天,没有前一天那样的游客。中规中矩的一天,只是那个粉衣服的总让他有些不舒服。

(七)

一大早睁开眼时已经七点出头,或许是因为洗了澡的缘故,这晚睡得很舒服。下床洗漱完毕,身上轻飘飘的。这是兼职的最后一天,因而他分外轻松。

收拾好行李打包带好,跟小李出了宿舍。对这个睡了三晚的宿舍,他走得毫不犹豫。

照例集中点名,完了却让他们兼职的留下。一个穿着主管服装的女性一步步走过来,用工资为要挟给他们进行思想上的教育。多干活,少喊累,别偷懒。大致上就这么个意思。女主管朝他们每个人都狠瞪了几眼,他自觉工作两天努力,也就没察觉那目光是否锐利。套话说完,分配走了几个女生,留下他在内的十多个人。也不说干什么,一男一女两个主管走在前头,他们就跟在后头。

走到一个看着很大的建筑物前前面两领队停下,又跑过来一个挂着牌子的女生。拿着手机唯唯诺诺的嗯嗯啊啊的听着电话。打完电话,她跟两个主管小声说着什么,女主管就走了。男主管跟她留在这儿,让他们呆这儿歇会儿。他觉得很不舒服,不是他想干活,而是这样子闷葫芦闷得越久只会越不好过。拿出手机却没有什么好点的,想想又塞回口袋。他看看那个男主管,也是在听电话。他把手机拿出来,又放回去。看看那个刚来的挂牌女生,拿着手机刷来刷去,旁边一起来的兼职生都低着头,沉浸在几寸的手机屏幕世界里。

他无聊的紧,就开始发呆,双手托着头,胳膊肘枕着大腿,这是他最习惯的发呆姿势。他想起刚看完的一部动画,里面那个长相一般但着实有魅力的女二号,一贯热血的套路动画里她阴险粗暴骄傲,但是有担当智慧,激发主角的潜力打败最终的敌人。掏出手机,看相册里的截屏,英气飒爽着实一番魅力。他最近本不怎么看动画,但这部klk却又激起他对那个被称为二次元的世界的向往。

截屏里还有几张已经放了几个月的图片,一个是押井守导演电影里的草薙水素,一个是电影版阿信里那个逃兵吹口琴的镜头。他喜欢这样的图片。他一向不知道自己的审美贫乏程度,对看电影时情不自禁地滑动屏幕截下的图片却爱不释手。魅力,着实让人着迷。他在学校里看见过三个十分有魅力的女生,让他回想起她们的长相是不可能了,但他就是记得那个印象,清澈的魅力哪怕是一瞬间的瞥眼也能从眸间溢出。

想完这些,才过去十几分钟,他就又沉入另一个话题。他努力想这几天兼职,看见的人来来回回怎么也破万了,仔细看的也有五六千,但有具体长相印象的愣是没有。当然,帅哥,美女,帅大叔,美妇,糙大汉,泼大妈,等等的人他自然有记得与其对话内容的,甚至连时间都记得,比如前一天有个二十五六岁的汉子搂着女朋友进水上项目时一只大手在姑娘屁股上来回揉搓的画面他记得一清二楚,那个傍晚时分来他这儿问雨衣价格时嫌贵退却又不舍的看着出口欢乐写在脸上的游客的老大爷脸上如何落寞,那个想把包放在他这儿托管却被店里大姐一口拒绝的女学生的尴尬,那个叫嚷着假如雨衣不防水就来他这儿退货的开朗学生,那个在他这儿找到丢了6s的女游客连说了好几句谢谢,那对没有现金一脸着急结果他给垫付现金的情侣一起朝他道句感谢,那个找不到妈妈到他这儿来借手机由他帮忙找着家长的小男孩看到妈妈时的抱怨……

只是,这些人都太模糊,他能记住的只有他看到的长相,对话,浅层的感情,而不是那些气质素养类的东西,他敢肯定有许多美女来这儿游玩,却和在网上看到微博里一张张网红脸一样毫无生气。这些人,他连长相都记不住。也就很快没了沉浸发呆的必要。

回过神来,又等了一会儿,那个男主管打开建筑物的大门,让他们跟着进去。粉刷得闪亮的建筑里面竟然是东倒西歪的道具,他走进去着实吃了一惊。地上灰尘好几层,垃圾纸箱也胡乱嵌在地面上,这让他想到自己十年前搬离的那个农村老家,现在也满是垃圾和荒凉的泥土气息。男主管捋起袖子,让他们一起帮忙把几个大柜子搬出去。七八个人一起上手,忙活了好大一会儿累得直喘气才搬了一件。接下来的搬运,女生自然出不了多少力,他也不好偷懒费力地搬着。已经一个暑假没怎么运动,体能下降的不是一星半点儿,搬到最后一个大物件时几个女生挡在门旁,他又不好让,货物又实在太重,好死不死前面抬着的人还撒了手,离着地面还有八九厘米他差点儿来不及抽出手。把手抽出来时整个人撞上了一个女生,他尽量往旁边闪还是有了点效果,那女生动都没动个身子,他又磕绊几下撞在木柜子上。甩了甩手,本想说句没什么掩饰尴尬,抬头却发现根本没有人朝他这看。甩的手指一阵疼痛,是右手食指被刮了一层皮。血流的不多,也不十分疼,他却十分心疼。到厕所洗了洗伤口,血还在往外冒,他只得把这当成这次兼职的一个纪念勋章。以前战士把战场上下来时浑身的荣誉用伤疤来表现,他这个小伤口算什么呢?耻辱不至于,但总归不会是什么光荣事。

之后干活儿他就没法儿上心啦,食指隐隐的痛在时刻提醒他。搬东西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把所有笨重的大木柜,大木轮都弄了出来,这还不肯罢休,又指挥他们把这些东西送到一公里以外的饰品店里。这个廉价劳动力当瓷实了,他心想。等一切都忙完,他也不管那个挂牌的女生还要说什么话就直接往前两天的店里走。

天空飘起蒙蒙小雨,雨丝细的像头发缠绕在他身上,绑住他。他很烦这一大早的苦力活儿,休息一晚的精神一下子就透支地一干二净,现在他的脚比前一天回到宿舍时还酸。就算这样,他还得走到店里,继续站上十几个小时,直到晚上下班。

他和粉衣服的一同往店里走,店里的大姐居然在外面找他俩,以为他俩不干了。他笑了笑,还是站回到了老位置。钱箱又回到了空空荡荡的状态,等待着他用一天的时间让它再次充盈起来。每天刚开始都是最难过的时候,每来一个客人他就不得不跑到另一个柜台换一大堆零钞给客人找钱。这时候不忙还好,偏偏小雨吓得娇惯的游客们一个个排着队买雨衣,让他苦不堪言。鉴于食指上的伤口,他有再多的激情也没法儿继续伸出五个指头比划出五块钱每件的手势,只好苦了喉咙。

雨越下越小,游客也被这小雨冲走了不少,让他倒是难得清闲了把。扫地的奶奶走来走去,干净的地面上连灰尘都被扫了一一层层,但她仍然是在扫。她是在数清地上有多少颗尘粒吗?还是把这粗糙水泥地面扫得能影射出她终将逝去的生命。明明路边长着许多树,地上却连一片树叶都没有也实在够寂寥的,哪怕是留最后一片树叶给自己一个寄托也好啊。他只看着,这个老人的余生可能就蕴藏在这笤帚的缝隙里,这是一个老人的结局,也可能会是他未来的结局。他倒不担心自己,但假如说是让自己的父母经历这样的晚年他就要头疼和极力反对啦。

到中午为止,仍是没什么游客。他点了个外卖,算是犒劳自己。过一会儿,让粉衣服的顶他一会儿,他要去拿午饭。回来之后倒是忙起来了,他不得不把午饭扔在一边。等到应付完顾客,又站了几十分钟,买的米线都已经冷了,汤水流的七七八八了,他确认了没顾客才拎着干瘪的袋子进入里间开饭。老实说他并不觉得饿,甚至这三天都没觉得饿过,但吃饭又实在是一件不可抗拒的事,尤其当食物入口时他就能体会到肚子里消化的蠕动,这让他清楚的意识到自己是个活着的生命,而不是一个不会进食排泄的铁皮机器人。他突然想起来,几天以来他还没有在厕所里把无用的废物排出来过,就连小便也是一天只有早晚一次。一旦工作起来,这些感觉都像是被删除了程序一样毫无感应。

他歇着的时候,粉衣服也歇着。他忙起来时,粉衣服的仍然在歇着。他虽然很不乐意这家伙过来帮倒忙,但这么让他闲着无疑也让人窝火。粉衣服的总是找一些借口,倒垃圾时他不去,搬饮料时拖拖拉拉,摆货上架时甚至自作主张地给他留了个空架子让他在顾客和货架间两边跑。店里顾客多的时候他哪边都不搭手。他很怀疑自己前一天那番对粉衣服的抱怨是不是过分了?但又找不出过分在哪。只好把这工作当成磨砺,不然实在心理平衡不了。

这天的工作异常无聊,同样是站着不动,他就是没办法再从过往的游客身上寻找乐趣。也实在没什么新奇的游客,问价都是一样的话语,连嬉皮笑脸的讨价还价都是一个腔调挤出来的声音。倒是有一个人,前一个顾客刚拿好雨衣还没来得及转身走,这家伙就及时挤上前来就是一句“十块钱四件怎么样”,着实把所有排队的游客成功逗乐了。这家伙自己也意识到这些笑声后的不友善,立即改口“那三件呗”。这回他也笑了。早先他还乐得解释自己只是个兼职的没有这个权利减价,现在他连头都懒得抬。这似乎有点不礼貌,但出于忙碌,他只希望有的人能够理解,少说废话也方便了某些游客的购买速度不是吗?

但他实在没想到真的还会有人厚脸皮地就站在他跟前,他说了一遍不能减价愣是没理睬,非的要讹出额外一件才肯离开。那男的那鄙视的眼神刺痛了他,他着实是带了些火气在解释自己只是个兼职的大学生,卖一百万件跟他一个子儿的关系都没有,减价给客人他只能自己掏钱搭进去。那男的赖了好一阵子,见实在没办法如意,恶毒地瞪了他一眼才拐着八爷步子潇洒而去。他心里有点委屈,不过是来兼职,却像个乞丐一样要受这种人的气。这让他低迷了好长一阵子,一直绷着个脸在卖东西。他记得第一天时他貌似是一直笑着的,是因为游客的礼貌而笑还是笑让游客礼貌无从而知,但这天的他和游客都没能让对方舒服。

吃晚饭时,他总是店里最后一个。等别人吃完,他再到里间坐下狼吞虎咽。他不想让人等,也不想吃饭都被人打扰,所以总最后一个吃饭。吃饭时不多的能坐着的时候,他喜欢先把饭吃的差不多,然后品尝菜叶的甘嫩,白开水的暖热,坐着时再揉揉腿,这是一天里最舒服的时刻。还剩最后一口时,粉色衣服的突然敲开里间的门冲他嚷着忙起来了出去帮忙。他不舍地丢下筷子,跑到工作的位置,哪有什么忙起来的景象,寥寥几个人排着队,粉衣服的给其中一个人在接爆米花,另外那个大姐则是蹲着在玩手机。他咂咂嘴,招呼完了几个顾客,回头再问那个蹲在一旁“很忙”的家伙是什么情况,对方示以一笑,说”我以为要忙不过来的“。他不好继续抱怨什么,默默走回里间,最后一口冷饭吃的不是滋味儿。

走了的那个老员工在这儿一直干着两人份的工作,他也以为就应该这么忙碌。没料到现在真两个人一起做,反而没有一个人舒心。

傍晚,游客渐少,他靠着柜台站着,耳边震颤着十几米开外的音乐声。他在的这个店东北方向各一个水上游玩项目,西边则是一个台子,每隔一小时进行一次所谓的表演:小丑扔球,几个韩国人玩花式篮球,不知名的路边乐队唱歌。音乐整日单曲循环着fall out boy的一首歌,偶尔插播一首voice,刚来时还有点劲头,听多了比以前的上课铃声还恶心。晚场,那个所谓的实力唱将在台上捏着嗓子唱baby。他本以为心里不会有波动,但竟也跟着唱了起来。”you know you love me,I know you care……“后面的rap部分是他最喜欢的,他不会唱,那个所谓歌手也不会,哼哼啊啊的含糊过去。起初他还觉得奇怪,听到后来才察觉到这是个不会说英语的“唱将”。他笑了笑,有了点荒唐的滋味。女唱将又唱了首活着,他不会唱也唱不动了,就专心听着。“慌慌张张 匆匆忙忙,为何生活总是这样,难道说,我的理想,就是这样渡过一生的时光……”他像在看电影一样,眼前随着音乐浮出了画面,画面里都是谁,是他自己,是这三天他自己的活着的记忆。

结完帐,他拿着钱清点最后一遍。工作服换下,包也已经背上,工卡留在店里留着店里大姐第二天交给人力部门回收。要走时,大姐让他以后再来这儿打工帮忙。他支支吾吾地含糊着答应了,但真要再要他来除非翻倍工资否则不可能。交账时,小李突然发现有东西落在宿舍里,急急忙忙跑回去拿。他一个人站在树下,看着工作人员渐渐变少,也有和他一样这晚就走的现在已经找好了车在往学校的路上。

天空又飘起了雨,依然细的跟发丝一样,只是这次缠不住他。小李拿回东西,两个人飞也似的逃出了这个乐园。照理说他并不是很累,但看着小李成天抱怨什么苦啊累啊黑心企业之类的,他要是说一句觉着“还挺轻松的啊”那就太不合适啦。

滴滴上打了辆车,等他俩走到门口时车已经在那儿等了好一会儿。坐上车好几分钟,冷风从半开的车窗打到脸上,刺得他一阵哆嗦。再回头看那个灯火通明的游乐园,一点灯光都看不见,无边的黑夜吞下了城市,灯光只照亮一方,星光却璀璨了整个夜空。这辆微笑的汽车,在夜里穿梭,车里载着更微小的他,在生命里挣扎。

(八)

车里静静的,司机抿着烟,坐在副驾驶的小李累的睡着了,他一个人坐在后座。

终于有时间理理这几天的思绪。

回头再望这三天,他觉得终于把以前欠缺的实际部分好理论知识契合了。他想到了那个大庭广众下摸女朋友屁股的男游客,想到了那两个在店铺前跳“咋了爸爸”舞的欢乐姑娘,想到了那些个跑跑闹闹喊他叔叔的孩子,想到了那个分明才十三岁左右就一副大人淑女般端庄的女孩子,想到了那个嫌雨衣贵的落寞老大爷……

他想到有些鬼怪故事里会有那种性格变态的反派把自己的意识寄居在年轻人身体里,隔几十年换一次。为了什么?他学着那些老怪物的口气说了句“年轻的肉体就是蓬勃着生气”。说完他自己也愣了。他分明也才20岁。

车开了半个小时左右,他打了个电话给小王,让小王给从烧烤摊上下班时带瓶冰镇汽水。小王推推拖拖不答应,他骂了几句,又笑着哄他之后用兼职工资请他吃饭,小王才答应。

快到学校时,小李睡过头,没注意让司机停车,结果又多绕了一圈才终于到了终点。

他和小李拿着背包,下车,满脸风尘地回到了学校。恍如隔了一个暑假那么长,学校的记忆伴随着慢慢走进而复苏。

推开门,宿舍里,曹哥仍然在电脑前抛洒游戏的热血。他开口打了打招呼,却意外发现自己的口音莫名其妙地沾上了山东口味。本来由于工作跟那么多顾客吆喝,他就哑着嗓子。现在,他就更加不愿意开口说话。

扎根似的躺在床上。

荒唐地笑着自己。

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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