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母手中线

老爸给我讲起了他的母亲的故事,他的母亲就是我的祖母吧。老爸说:

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吧,我高考落榜,按照母亲的说法,她让我去复读,但我知道我一个农村的孩子,在全年级里排名第几我还是清楚的,因此,我放弃了去复读,我要到外边去打工。到外边去,外边的世界很是精彩的,尽管外边的世界也很无奈。

母亲没有办法,她说服不了我,但她又很舍不得我离开家。母亲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在我离开家的前夜给我缝制出一件粗布衣裳。

由于我们家兄弟姐妹多,我很不好意思地告诉你,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们家还是很贫困的。我记得我们家里人穿衣服的悠久的光荣的革命传统是:“新老大,旧老二,缝缝补补给老三,粘粘连连给老四,老五到时凑合凑合。”

这句话的意思是,老大生来的命好,他就应该是穿新衣服的主儿,老大穿旧了,他也已经长大了,衣服穿上身不合身,这件衣服就给老二穿了;老二穿破了,也穿不得了时,就缝缝补补给老三穿;到老四身上时,那件衣服破得不能再破了,就该粘连粘连破绽的地方了;轮到老五时,他就只得勉强凑合凑合了。

这句话,把我们家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因为兄弟姐妹多而没法穿好衣服的情景,活灵活现地描绘了出来。时至今日,我还仿佛看见我们家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因为兄弟姐妹多而家庭经济捉襟见肘的情景。

我在家排行老三,就该穿缝缝补补的衣裳。但我在家穿穿也没啥的,到了学校里穿时就很有些不好意思了。我依稀隐约看见了同学们讥笑我穿破旧衣服的眼光,不时地在我的眼前浮现。其实当时他们穿的衣服也不比我好多少,但他们就是要嘲笑人,仿佛他们要用这种行为来证明他们学过了“嘲笑”这个词语。

尽管我是这样地不情不愿地穿破旧的衣服,但由于不想给母亲增添不必要的麻烦和忧愁,我还是要穿上身的。在中学里,看到那些穿红着绿的也是粗布衣裳的女生们,觉得她们就像《天仙配》里的七仙女似的,心中虽然很渴想跟她们当中的哪一个卿卿我我一番,但一低头看见自己的破衣烂衫,不禁就自惭形秽起来了,哪里还敢于再生觊觎她们美色的想法。

如今好了,我终于熬过了那难堪的中学时代。拜拜,我的“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数理化;拜拜,在我的睡里梦中也常常让我魂牵梦萦的漂亮的女同学们。

我躺在床上,看着用芦苇网箔做成的屋顶,怎么也睡不着,但我也不敢于辗转反侧,因为母亲就坐在床边给我缝制着衣裳,我怕惊动了母亲。

一盏昏黄的油灯就搁在床前柜子上,母亲就着它的微弱的光线给我缝衣裳了。衣裳在白天母亲就给我裁剪好了,单等夜晚安静时给我缝。母亲从线砣上扯下一截黑线来,她就开始找她用了好长时间的针了,那根针不是缝被子的大长针,也不是绣花时用的小绣花针,而是一根不大不小的针,是母亲经常用的针。奇怪的是母亲要用它时倒找不到了,母亲很着急。

母亲端起煤油灯到床前的地面上去找,她的斑白的头发从她头上披垂下来,都遮住了她的脸。我再也躺不住了,我从床上出溜下来,我握住母亲的手说,妈,不要找了,我也不要衣裳了。即使要,您明天再做吧,我从外边回来时再穿。

母亲说,说给你做就给你做,你帮妈找一下,找到了,你赶紧睡吧,明儿你要起早赶班车呢。听了母亲的话,我不再坚持了,我帮她在地上寻找起来。我心无旁骛地集中目力仔细地在地面上搜寻着,最后终于让我找到了。

我像打了胜仗凯旋的将士一样站在母亲的面前,我欣喜地说,妈,您看,找到了!母亲高兴地笑出了声,说,还是我儿眼睛尖,妈老了,眼光老好的大不如前了。唉!

母亲一边说一边把煤油灯放在灯柜上后,她就接过我手上的针开始穿针引线起来。她的右手的中指上戴着一枚针线箍,那针线箍像一小圈银圈圈,银圈圈上有坑坑凹凹的左一个眼右一个眼的。母亲缝衣服时如果针遇到厚布或者不是厚布也不往对面穿越时,母亲就会用手上戴着的针线箍对着针的顶部轻轻一抵,那针就穿越过去了,当然连带着线也会过去的。

母亲左穿右引也没能把线从针鼻眼里穿过去,我一看,急忙把母亲手上的针和线一股脑儿地抓过来,我把线和针凑到油灯下,不费吹灰之力一下就把线从针鼻眼儿里穿过去了。母亲笑着说,还是我儿行!

母亲接过穿好了线的针后,她就叫我快到床上睡吧,还让我动作轻一点,不要惊醒了跟我做一床睡的四弟,因为他明天也要去上学读书呢。

我躺到床上后,母亲就坐在床边给我缝制布衣了,那是一件蓝色的卡其布粗布衣裳,除了色彩和布料显得老土不合时髦外,谈它的质地应该是上上之选,最大的特点是结实耐穿,很不容易破损的。

母亲把针在粗布衣上用针线箍抵住穿越过去后,她的右手又从那边拔出针来,然后把线抽出来,她把手高高地举起来,超过了她的头颅。母亲就这样一针一线地给我缝制着衣裳,她的腰伛偻着,头微微地向前倾斜着,当她举起手把线高举过头颅时,她的腰又挺直了,头微微向后仰着,她的眼睛始终不离开她手中的那根线。她的不算高大的身影投影在我眼睛前边的墙壁上。我忽然觉得母亲把她对儿女的一腔慈爱之情全部凝聚在她手上的那根线上。

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涌流了出来,我赶忙用手揩拭了一下我的眼睛,但那泪水愈发像涌泉一样往外汩汩而流,我不得不把头躲到夹被里边。不知什么时候,我沉沉睡去了。

在梦中,我仿佛看见母亲穿针引线时没有穿引好线,她的手还被针扎了一下,母亲咝儿咝儿地吐着气,忍受着疼痛。我一个激灵醒过来了,醒过来后,我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帮母亲穿针引线。

但是我看见母亲扯了一截黑线后,她把线的一头用手指头揉搓使线头松散开,然后把针鼻眼儿里的线的线头也用同样的方法揉搓松散开,接着把线头对着线头嫁接好后,她就轻轻地把嫁接好的线捻几下捻结实了,接着,她就把针鼻眼儿往比较长的线的这一边移动过来了。母亲看她用这样的方法穿好针引好线后,母亲微微地笑了,母亲觉得她好像完成了一件既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母亲觉得好有成就感。

我鼻子一酸,差点又要哭出声来,我赶紧从母亲身边轻轻地出溜下床去。我走到堂屋里,轻轻地把篱笆门打开,我走到院子里。我看见银河耿耿,明月西斜。窗前的一丛新篁翠竹沐浴着皎洁如霜的月光星辉,在夜风的吹拂下,发出了轻轻的窸窸窣窣声,宛若嫦娥下凡时拖动裙裾发出的窸窸窣窣声。

我看一眼窗户,母亲的慈蔼的身影映在窗户上,母亲还在给我缝制着衣裳。在这个时候,我若是再劝母亲赶紧休息明天再做针线活,也是无济于事的。因为母亲说过说给我在临走前做一件粗布衣裳就做一件的,这是不容更改的。

我只得又踅回屋里轻轻地上了床躺下,而母亲专注地做着她手中的活儿居然没有发现我去而又返。

我翌日早晨醒来后,我看见母亲趴在灯柜上已经睡着了,她给我做的那件衣裳已经完工了,正码得整楚齐齐地静静地卧在我的枕头边。我不忍心叫醒母亲,已经是深秋时节了,我怕母亲受了风寒,我拿起一床夹被轻轻地披在母亲的背脊上。然后,我把那件凝聚着深沉的母爱的衣裳放到挎包里。我背着简单的行囊向屋外走去。

我刚走出村口,身后就传来了母亲喊她三儿的声音,我只得停下我向三里外的镇子走去的脚步。母亲走到我的跟前,她说她一下子就睡过去了,真是没用。她说着给我递过来一袋子馒头,那是母亲昨天就蒸好了的,她让我留着在路上吃。接着,她又左叮咛右嘱咐地跟我说出门在外事事当心,能挣到钱更好,不能挣到的话,就赶紧回家。

我答应了母亲的话,我刚要抬脚走时,母亲又过来抱住了我的头。我在心里说,母亲啊,您松开您的手,儿此一去啊,要走就要走到长江的那边,就要走到天尽头。

我轻轻地挪开母亲的手,我回转身去还没走几步,母亲又紧拉住我的衣袖,她看见我衣襟上有一处破了的地方,她又赶紧从她的胸襟上拔出一根带线的针来给我缝上。她缝好后又紧紧地打了一个结,然后才用牙齿咬断了线。她说,儿啊,儿行千里母担忧,你在外边要记住,妈心里总有一根线牵系在你的身上。

是啊,自从我十七岁出门浪迹江湖后,不论我在天涯,还是在海角,我总是觉得我的脚板心上始终有一根线,始终有一根线啊牵系在我的母亲的心坎上,不管风霜雨雪,不管风波恶浪,这根线啊永远也不会断,永远也不会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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