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梅的北京魔咒

本文系半撇私塾新媒体创意写作项目里程碑作业二

二梅整个人瘫坐在马桶上,她的手中紧紧握着一根验孕棒,两条暗红色的横线穿过验孕棒的观察窗,犹如两条鲜活的血管。很快地,二梅感觉到自己的双腿正在发麻,于是她把验孕棒砸进垃圾桶,把屁股拔出马桶。与此同时,不死心的她决定明天去医院做个正式的检查。
医院的检查结果显示阳性,B超的成像里孕囊稳稳当当躺在中央,比二梅本人还要妥帖。
生理期推迟两个月的二梅,此刻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怀孕了。
刚下过雨的北京恍若新生,整个城市被这场雨彻头彻尾洗个干净,空气中的霾被雨水暂时压制在地面,北京的空气也暂时清新芬芳,如同忙里偷闲的上班族。二梅走出医院,踏进这馥郁的空气中,立即感到了不适,干呕起来。生过孩子的二梅知道,这是正常的妊娠反应,只是没想到怀孕后第一个来关照她的竟是生理反应。该来的生理期迟迟不来,不该来的生理反应倒是及时,二梅边呕边自嘲,丝毫没有第一次怀孕时的那种喜悦,妊娠反应带来的干呕对于她来说仿佛是一次繁琐却必要的流程。
等二梅回到家时,已经过了中午,此刻家里空无一人,她的父母在公园和街坊闲侃,她四岁的孩子在幼儿园,她的丈夫在上班。往常的这个时间,她也正坐在公司的办公间里工作,而现在,她正坐在沙发里出神。
无论怎样布置,对于78平米的两居室来说,容纳五口人生活总归是有些拥挤吵闹。现在房间里只有二梅,被各式家具与杂物充满的房屋,对于她来说,还是有些空旷。在这容纳五口人的78平米两居室里生活五年之久的她,早已习惯吵闹,此刻的清净使她浑身不自在,她动了动身子,衣服在沙发表面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除了她制造出的声响,房间里再没有其他声音,这使她更加的不安。
或许在很久以前,在二梅来到北京以前,北京曾经还是个静谧的古城。自第一个人从北京的饭碗里夹走一大块肥肉起,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效仿,围着碗站出一圈圈人墙。当碗里终于插满产自各地的筷子后,北京城就和“静谧”彻底脱了干系。如今人人争食碗内的残羹剩饭,即便人墙的外围已经看不清这碗里还剩下什么,也全然不顾自家满满当当的饭碗,依然要为北京现在的声色犬马出一份力。
排在队伍中央的二梅偶尔也会怀疑自己能否分得一勺羹,每当这时,她会和队伍中的其他人一样,回头看看身后越聚越多的人群。身后的人变多,她便觉得队伍在前进,身后的人越多,她便越坚定。就像她今天在医院门口排队等公交,她不知道公交车上还有没有她的座位,她只知道自己比身后的人更有可能坐到椅子。只要她不是最后一个,只要她的可能性比身后的人大,她就觉得自己没有来晚。
事实上二梅确实来晚了,回家的路上她没有抢到座位。但此刻她顾不了其他,她只想尽快打破住着五口人的78平米两居室里的安静。她打开电视,任由它自顾自地播放节目,她只想借此来驱散清净带给她的不安。在刚来到北京,租住在合租公寓里的四年间,二梅还会想办法在逼仄的空间里为自己营造一丝幽静。随后五年的婚后生活过去了,78平米挤着五口人的家把二梅熏陶成为扑火的飞蛾。
二梅又动了动身子,她对电视上热闹的真人秀节目带来的空气振动很满意。她把视线移到从医院带回来的检查报告上,随后起身把它们抛到衣柜顶,埋进衣柜顶死角里积压五年的灰尘中。
挤逼闷热的房间里,空气催人入睡。恍惚之间她的身边突然坐了一个女婴,女婴哭得地动山摇。二梅死死地捂住女婴的嘴,直到女婴的呼吸声消失。
下了班的丈夫推门而入,78平米的两居室热闹非凡。因为妊娠反应,二梅晚饭吃得很少,但除此之外,一切和往常一样,没人察觉二梅的怀孕。
入夜后,二梅和丈夫并排躺在床上,她的孩子和她的父母回到主卧,关上门的次卧是他们夫妻两人的私密空间。
二梅翻过身,背对着丈夫。
“我怀孕了。”
“我知道。”
二梅回过头,这个姿势下她只有一只眼睛能够看到那个叫栾智的男人。
“两个月没来例假么”栾智的眼睛依旧没有睁开。“你以前不是也有过迟来的时候吗,可能是最近太累了。”
栾智翻了个身,把脖颈留给二梅的视线。
二梅也把头转了回来,“这次是真中了,我今天没上班,去医院查了,报告被我扔大衣柜上了。”
二梅听到栾智在她背后叹了口气,彼此背对着,声音听起来很远,仿佛来自窗外。
栾智又翻了个身,贴近二梅,把手臂环过她的腰,手掌盖在她的肚子上。“打了吧,趁他们不知道。”他打断了她。
他知道二梅的父母是基督徒,也知道二梅还没告知她的父母。他认为这是一种暗示,认为这是二梅留下的余地。
“想都别想!”二梅再次回过头用一只眼睛看向栾智,他也苦笑着看着二梅,堆满沟壑的脸如同梯田。她推开他的手,又把头转回去,“也不怕遭报应!”
“你什么时候也信教了?”栾智又叹口气,把身子摊平面向天花板,像一团砧板上的碎肉。
叹息如同传染病,二梅的叹息紧随其后。二梅和栾智都清楚,增加一个孩子会增加多少负担。
“现在的房子如果再加个小孩就彻底没机会养狗了,你不是特别想养一条狗吗?再有几年儿子要上小学……”栾智的语气像往常一样柔和,二梅却感觉到强烈的威胁。
“够了。”她突然转过身,两只眼睛同时看向栾智,“说不定这个孩子是上帝派来的呢?”无神论者二梅的语气,此时却像极了充满私心的教徒。二梅的父母不知道他们对基督教的信仰给自己的女儿行了多少便利。面对生活,无神论者二梅一直接受着上帝的安排,随时准备收获上帝的眷顾。
二梅沉醉地摸着自己的肚子,尽管只有几十天,她却觉得身体里已然怀揣着沉甸甸的生命。
她陷入谵妄之中,这种重量仿佛增加了她在北京遭遇的地心引力。又仿佛能向这座城市施压,逼得这座城市改变出适合他们和孩子的政策来。虽然,她想,她和丈夫取得北京户籍遥遥无期,但这个孩子…她想着这个孩子,她说不定能生出一个北京人来。
“消费促进生产你懂吗,这个孩子的出生会为我们带来生产力的进步。”二梅使尽浑身解数,一时间又搬出初中课本里片面得可怜的经济学。
“唉……”叹息病在封闭的房间里肆意传播,栾智坐了起来,重重地呼出这口气,似乎用尽所有的力气,胸腔里只剩疲惫。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把他因疲惫而弓下去的脊背画成半圆形 的剪影,相比于二梅,他此刻真的像一头摇摇欲坠的骆驼。他借着月光爬下床,摸到衣柜边,抬眼看向衣柜顶。被二梅埋在死角的检查报告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栾智迟疑片刻,还是打开了衣柜笨拙地摸出一根烟。
栾智点燃了香烟,回身看向二梅,二梅也正看向他,她的目光变得凌厉。当她逼视的目光同栾智的视线相遇时,他如同被手枪击中要害一般,背靠着衣柜的门滑到地面,靠坐在衣柜边,弓着背把视线移向双腿。
二梅看着只穿一条内裤的栾智,想起了大学毕业时的自己。彼时的她风光体面,名牌大学毕业,面容姣好。她觉得自己一定会像《茶花女》里的玛格丽特一样,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在星光天地面不改色地买单,在兰桂坊的酒会上和那些精英谈笑风声……。这种生活图景在二梅的家乡,那个相对落后的省会城市多么难以想象,而她可是以四年的青春为代价考到了她心心念念的首都,这种付出,让她觉得自己完全有资格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
直到几乎参加完身边所有女性朋友的婚礼,甚至包括那个叫李娜,一个小她六岁的表妹的。她才意识到时间的威胁,连那个有着丰富桃色故事集的女人都已经以极高的身价离开了婚恋市场。二梅三十二岁,她开始替自己的年龄担忧,无论李娜的身上有过多少种颜色的故事,至少她年轻,有讨价还价的资本。
在恐慌的父母的催促下,同样感到恐慌的二梅草草地与栾智结了婚,甚至是倒贴般的——这套78平米两居室的首付,是她父母卖了老家的房子凑来的。
二梅曾经希望自己的丈夫会像《茶花女》里的阿尔芒一般,此刻看着眼前的栾智,反倒更像钟楼怪人。
栾智吐出的烟把二梅从回忆中拉回来,“我怀孕了你还抽烟?”
听到这句话后,他仿佛又被打了一枪,脊背弓得更深,头彻底埋进支起的双腿间。
二梅看着他,觉得自己似乎更像《巴黎圣母院》里的爱斯梅拉达。她把头埋进被子,厚重的被子阻隔了栾智的烟,同时也阻隔了弥漫着烟味的空气。
二梅不知不觉睡着了,做了个关于巴黎圣母院的梦。她梦见自己被埋在坟墓里,栾智在坟墓外拼命地挖。她动情地引用自己还没有看完的《一封陌生女人的来信》里的句子,只要你叫我,我就是在坟墓里也会站起来。但是二梅不知道,她自己挖的坟墓,没有人能将她唤出来,栾智更是无可指望。
二梅醒了过来。她发现栾智坐在窗边穿裤子,他很少比她起得早,而且他看起来斗志满满。她突然觉得丑陋的丈夫仿佛化身成为王尔德笔下的那尊快乐王子,他会给她所有的,他身上所有的宝石。
栾智走出卧室,掏了掏自己耳朵,低低地用只有自己能听得到的声音骂了一句,“他妈的,大早上的就开始装修,让不让人睡觉了。”
栾智憋着尿冲向厕所,急躁地磕到了脚,吃痛“哎呦”一声。
“亲爱的,急什么。”二梅在屋内忍不住笑了,隔着一堵墙,她甚至感觉到那磕到的脚都表达了他迫切承担起家庭责任的决心。
丈夫走后,二梅站在厨房的窗前,打开朋友圈,看到卖A货包的微商刷屏,看到“部分打折,先到先得”的字眼,她感到一阵生机。二梅预备到门店里拿下那款超A货的Chloe,她要以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和微商砍价成功,她想Chloe这样低调内涵的品牌是衬得上她的,乱真的仿品只要是在她身上,别人是不会怀疑的。
今天是个幸运的日子。她做好了迎接新生命的打算,又可以奖励给自己一份心爱的礼物。她拉开窗帘,晨光从外面挤进来,只有北京才有这样仿佛曙光的光线,渡着奇迹的光线。
二梅深呼吸一口气,放下手机,她端起昨晚忘记收进冰箱的剩菜,拿到鼻前嗅了嗅,有些发酸,她把隔夜菜倒进垃圾桶,手指不幸沾到剩菜,质感发涩。但是二梅的好心情并未被破坏,她抽出一张平时不怎么舍得用的抽纸,像为他人服务似的仔仔细细将自己的手指擦拭干净。
东直门一家挤逼的小店里,门里的无序不被人所知。十八线的模特和白领们踏破了门槛,这些精心装饰的女人们一下子闯进站在门口的二梅的视线中,这让二梅心里一阵发虚,但她最终还是卯足了劲儿做了个昂头的动作,仿佛头上镀了金一般迈了进去。
二梅很快看到了货架上的那款Chloe,她敏捷地挤进年轻女孩儿们的香水中间。
“Chole几折?”
“货架上的一口价,嫌贵去那边。”女人根本没给二梅发挥的空间。
二梅顺着女人的手看向地面。一些旧款高仿的奢侈品在地上堆成了山丘,一些女人们正像失控的兽类挤在一起。二梅鄙夷地看着失控的人群,深呼吸一口气后,敏捷地挤了进去。
她锐利的目光在山丘间逡巡。终于锁定一款前年的爆款祖母绿,当年她怎么都舍不得买。
“上帝保佑。”她蹲在地上,将自己粗蠢的包夹在小腹间,拼命向那只祖母绿伸去。手指即将触到祖母绿的瞬间,她猛然间想起自己的低腰裤子,她最介意像其他女人一样从腰间露出内裤的边缘。何况别人的商标都是victoria’s secret,而她的是victoria’s service。
赶紧伸手去将裤子向上拉,可一只白腻的带着翠镯的手顷刻之间就从山丘中挖走了她的宝藏。
二梅一直追那个女人追到公交站前。“您可以卖给我吗,我可以多出八十。”二梅的脸上流露出恳求的神色。
“不好意思。”女人礼貌地笑了笑,转过身向马路对面走去。
二梅站在原地看了女人很久,那祖母绿在路灯下明晃晃的,那是她的曙光在路灯下明晃晃的。
二梅环起了自己的手臂,触碰到自己皮肤的瞬间,竟旋即想起来自己早上倒掉的那盘剩菜。在北京夜晚的热风中,她打了个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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