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春天的春天还有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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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加茶点故事主题征文活动,主题:春”【茶点征稿3月1期】主题——春


1

三年前牛春天的男人在一次车祸中死了,她因此成了寡妇。

他男人活着的时候他们两口子在镇上开了一家小饭店,生意说不上好,但也没有差到哪里去。

以前抛头露面的事全都被她男人包揽了,她只管在店里做个省心的老板娘,收收钱,端端盘子,陪个笑脸,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她不得不把大事小情全部扛下来。几年功夫一个柔弱的江南女子硬生生地被逼成了“女汉子”,每当遇到欠账不还的,泼皮耍赖的,酒后揩油的,她也能学着泼妇们的样子,硬气地端起水杯,泼他们一脸,然后跳着脚,戳着他们的脑门,把他们骂的狗血喷头,狼狈而逃。

牛春天的岁数不大,只有二十八岁,可是她看上去却像是三十好几。也难怪,一个寡妇,无依无靠,还要拉扯五岁的儿子,生活的好坏都写在脸上,操劳使她日渐憔悴。白天她店里店外没命忙活,夜深人静的时候心底的辛酸和难过泛了起来,她常常辗转反侧,眼泪流成了河。

2

牛春天的小饭店位于镇上一条主干道的南侧,饭店的对面是一大片老房子,那些老宅很有些年头了,它们建于什么年代无从知晓,狭长的弄堂坑坑洼洼,破败的院墙随处可见,一些苍老的古树夹杂其间,更显萧瑟。很多家庭祖孙三代都住在那里。

前两年镇上换了领导班子,一场轰轰烈烈的改革就此打响,那片老宅列入了规划范围,有确凿消息说那是镇上的黄金地段,镇政府计划要在那里建造一座大超市。

拆迁可不是小事,游说的,评估的,讨价还价的,闹事的,事情一波接着一波,着实热闹了一阵子。

风暴过后皆大欢喜,房主们拿到了拆迁款,把老宅腾了出来,他们只等着镇子东面的新楼拔地而起,到那时他们可以领到三四套新房,风风光光地乔迁新居。

去年年底一支施工队伍开了进来,轰隆隆的机器声响彻在小镇上空,操着各种外地口音的建筑工人随处可见,他们像是一阵劲风,吹到了小镇的各个角落,为这里带来了外面世界的精彩。

这座小镇沉寂太久了,没人记得上一次有外地人来到这儿是什么时候,阿公阿婆,男人女人们在茶余饭后也便多出来不少话题。

受益最多的自然是镇上的店铺。虽说建筑工人们大都缩衣节食,可是出门在外生活必需品总要买吧,偶尔应酬一番,改善一下伙食也是必要的。

用句时兴的话说他们刺激了消费,拉动了刚需。

牛春天的小饭店距离建筑工地最近,加上她年轻漂亮,店里的卫生收拾的干净,工地上的大老粗们隔三差五就喜欢往她那里跑。

不知道什么时候牛春天的寡妇身份在工人中间传开了,每当讲到这个话题,那群寂寞的男人们热情高涨,唾沫星子乱飞,永远没有停不下的意思,一种暧昧的气息在他们中间无形的传递着。

去过的人脸上笑眯眯,没去的人听得抓耳挠腮,牛春天简直就是一盘冒着热气的红烧肉,时刻诱惑着那些如饥似渴的饿狼。

小店的生意陡然间好了起来,这里俨然成了建筑工人的第二食堂,每天前来吃饭的工人络绎不绝。

一段顺口溜不胫而走:春天春天长得俏,杨柳细腰胸脯高,饭菜做得呱呱叫,吃过一次忘不了,抡锤搬砖不觉累,梦里也要笑三笑……

3

建筑工地正月十五正式开工,小镇重新恢复了热闹。

春节期间工地放假,工人们全都回家探亲,他们老婆孩子热炕头,稍稍弥补了常年离家在外的亏空。现在他们回来了,看其他女人的眼神自然规矩多了,可是小镇上的年轻女子自带美颜效果,她们个个肤白貌美,身材玲珑有致,不由得这些男人不去多看,不去多想,尤其是牛春天这个年轻寡妇,他们巴不得将她揽进怀里,拥入被窝,这是他们当中很多人的白日梦,在这些男人漫长无聊的黑夜里牛春天早就和他们睡过了。

工人们中午休息的时间不长,他们只在晚上收工后才有时间自由活动。吃饭是个大问题,有人在工地食堂对付一口,然后回到宿舍蒙头大睡。也有人三五成群来到牛春天的小店,他们叫上几个便宜的小菜,一边吃吃喝喝,一边偷偷瞟上几眼老板娘,一天的辛劳也就少了大半。

一晃儿就到了二月二。

中国人对于过节特别在乎,过节的吃食更是来不得马虎。南北有别,来自北方的工人在这一天要吃饺子和猪头肉,来自南方的工人要吃面条,这些东西在工地食堂是没有的,他们不约而同挤进了镇上的小饭店,毫无疑问牛春天的生意在这一天特别好。

来的都是客,她笑脸相迎,送走一批又一批。

八点多钟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外面静悄悄的,很少有人走动。小店里的聒噪声渐渐淡去,宽敞的店厅里只剩下零星几桌食客,满桌的狼藉伴着浓烈的酒味和调料的味道在这个空间里四散开来。

4

牛春天站在柜台后埋头算账,一句粗重的喊声如雷声般传来:“老板娘,结账!”

牛春天一闪身,从柜台后走了出来,她手里握着账单,几步走到那个人的面前,笑着问:“几位大哥,吃好了?”

那一桌围坐了六个人,桌子上的饭菜一扫而光,啤酒瓶和白酒瓶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有人抱着肚子打饱嗝,有人不慌不忙剔着牙,他们把目光齐刷刷地投到了牛春天的身上,眼睛不老实地上下游走着。

“啊……”过了一会儿,那个男人终于又出声了。他撇了撇嘴,脸上的横肉跟着跳了跳,瓮声瓮气地说:“多少钱?”

牛春天不敢怠慢,她报出了早已算好的数字:“这位大哥,你们点了七个菜,十二瓶啤酒,两瓶白酒,四碗面条,两盘饺子,总共…总共258块……”

“多少?”

“258。”

“哦,能不能少一点?”横肉男把手拍到桌子上,盘子和碗颤动着,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大哥,我这小店是小本生意,没有多大来去,赚得都是辛苦钱……”

“嗯……”横肉男扭过头,瞪着她。

“要不这样,我给你摸个零,250块……”

横肉男冷笑了一声,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250?骂人呢是不?看不出来你这小娘们还挺有手腕,居然懂得笑里藏刀!”

“大哥,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误会了,你真的误会了……”

“少废话,230,多了也没有!”横肉男把准备好的钱拍到了桌子上,抬眼看着牛春天。

一桌人几乎是同样的表情,他们乐呵呵地望着她,像是欣赏,像是挑衅,又像是有意要看她的笑话。

5

牛春天的脸红一阵紫一阵,如同调色板。这些年她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气,如果镇上有谁敢这样对她,牛春天不会让他体面地走出饭店,可是今天,面对着这些五大三粗的汉子,牛春天鼓不起勇气,她瘪了瘪嘴,牙缝里挤出来一个字:“行!”

她伸手去拿钱,横肉男的一只大肉手几乎同时按到她的手上,他摩挲着,揉捏着,脸上显出很享受的样子。

牛春天的手被握住了,想抽又抽不回来,她身体哆嗦着,茫茫然不知所措,一时间僵在那里。

几个男人一起笑,咯咯咯的笑。

就在这时,一个浑厚的声音从他们旁边传过来,“你们一群大老爷们就这样欺负一个女人,算什么东西!”

所有人的目光同时集中到一个男人身上,他坐在那里,一只手转着酒杯,一只手拿着筷子,不慌不忙往嘴里送着花生米,完全不看他们。

这个男人名叫赵闯,是工地上新来的民工,他三十岁上下,平头方脸,肤色偏黑,平时他独来独往,和工地上所有的人保持着距离,没有人知道他的底细。但有一点毋庸置疑,他干活不要命,专挑重活和累活干。他缺钱。

横肉男放开了抓着牛春天的手,他嘴里吸着气,不干不净地骂开了:“CNM,哪里来的野小子,竟敢管老子的闲事,我看你是活腻了,我在外面混的时候你特么还不知道在哪来吃奶呢……”

几个人把桌子推到了一边,摩拳擦掌站了起来。

赵闯也不含糊,他抓起一个啤酒瓶,朝桌边一磕,“嘭”的一声,玻璃渣子四溅,他把半截酒瓶朝他们挥了挥,丝毫没有惧怕的样子,还是那副平淡的语调:“来呀,谁怂谁就不是娘养的!”

饭店跑堂小翠掏出电话想要报警,被牛春天一把按住了,她俩抱在一起,蜷缩在墙角,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僵持了一会儿,横肉男朝地上啐了一口,他指着赵闯发狠:“你小子有种,别让我再看到你,你特么给我小心点!”说完一伙人比比划划,骂骂咧咧地走掉了。

赵闯放下酒瓶子,笑了笑,他掏出三十块钱扔到了桌子上,没等牛春天上前答谢,他也推开店门,走出了饭店。

6

第二天晚上赵闯又来了,他还是坐在靠墙的位置,还是一个人,就连点的菜都和以往一样:一盘花生米,一盘酸辣土豆丝,一份松花蛋拌豆腐,外加一瓶啤酒。

唯一有变化的是他脑门上贴了一块胶布,左手多出来一条两公分长的血口子。

他自斟自饮,吃得很慢。

牛春天没有上前搭话,她让小翠把一盘回锅肉送到了赵闯的桌子上,赵闯一愣神,抬头瞅见了牛春天,他们相视一笑。

赵闯隔三差五就来一次,他的习惯始终如一,牛春天每次都会免费送给他一个菜,一来二去两个人就熟悉起来。

男女之间对彼此的好感是掩饰不了的,这不需要明说,从他们的言谈举止中就能找出蛛丝马迹。

牛春天那颗坚硬的心因为赵闯的出现开始变得柔软,她从他的身上看到了男子汉的气概,找到了让她觉得踏实的久违的安全感。

自从她的男人死了,她一直处于慌乱和无助的状态,自己假装的坚强只是掩人耳目,背地里她的柔弱往往不堪一击,单身了那么久,苦撑了那么久,她太需要一个依靠了。这种想法不仅是她自发的行为,她的婆婆也经常在她耳边唠叨,让她遇到合适的就早点改嫁,免得受这份苦痛折磨,可是想归想,好男人哪有那么容易碰到啊,更何况她还带着个孩子。

牛春天不止一次的在想,她身边不缺男人,这些男人在想什么她心知肚明,随便找个人苟且只能图一时安稳,一旦女人的名声坏了,想要翻身比登天还难,她必须要擦亮眼睛,在人群里仔细挑一挑。

她中意赵闯,直觉告诉她赵闯对她也有意思,赵闯的为人没得挑,她唯一不能确定的是赵闯是否有家室,她暗暗下定决定,一定要把这件事弄明白。

越快越好。

那天赵闯又来了。

牛春天把几盘菜端到桌子上,不经意地问:“赵闯,你出门在外的,多长时间回去一趟?”

“我好几年没有回家了。”

“家里人不想你?”

“我爸妈死了好几年了。”

“老婆孩子不想你?”

赵闯抬起头,眼神黯淡下来,说:“老板娘你说笑了,我家里那么穷,谁还会把女儿嫁给我啊,这些年我东奔西跑,也没个安身的地方,结婚的事就更不想了。”

牛春天面带同情,心里早已乐开了花。

7

阳春三月,春回大地,阳光暖暖的照着,微风轻轻的吹着,小镇的树木花草顷刻之间全都焕发出蓬勃的生机,树枝上冒出了嫩绿的新芽,玉兰花、樱花、油菜花、海棠花,红扑扑,粉嘟嘟,娇艳艳,放眼望去姹紫嫣红,空气里弥漫着各种花香,让人不由得和着明媚的春光心花怒放。

牛春天小店的门口种着两棵桃树,这几天树上也挂满了桃花,她每次经过都要停下来看一看,闻一闻,一天都有好心情。

牛春天生在春天,她喜欢春天,她觉得自己和春天有缘。

她生命里的重要事件都发生在春天。

三岁时奶奶带她到河里洗衣服,她贪玩,掉进了一米多深的水湾里,幸亏刘大妈眼疾手快把她拽了上来;八岁那年镇上兴起了抽奖,她爸花10块钱买了5张奖券,唯独小春天抽的那张得了奖,还是个一等奖——洗衣机,那是她们家第一台像样的家电;在她初二时班里转来了一个英俊的男孩,他的身上透着一股子机灵气,后来他成了她的初恋;她不是学习的料,高三那年的春天,她大姨在城里给她找了个卖衣服的活儿,她扔下书包,屁颠屁颠跑去了;在她二十一岁时,她和送货的司机打得火热,两个人很快确立了恋爱关系,桃花盛开的时候他们举行了婚礼,第二年春天他们的儿子虎子出生了……

这一天她又一次站在桃树下,一边看花一边发愣,春天又到了,她牛春天的春天是不是也要到了?想着想着她浑身潮热,一个大胆的想法从她的脑袋里跳了出来,她为此激动不已。

晚上赵闯来了。

牛春天找各种理由把赵闯留到了最后,等到工人们一个个离开,她端着一盆酸菜鱼从后厨走了出来。

她放下菜盆,红光满面,“今天我给你加个菜。”

赵闯咧着嘴笑了笑,问:“心情不错呀,今天不会是你的生日吧?”

牛春天也跟着笑,“差不多吧。”

她取来一瓶白酒,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毫不谦让,不一会儿她就红了脸。

她走到店门口,把卷帘门拉了下来,重新坐到了凳子上。

赵闯愣了愣神,嘴里支支吾吾,“你…你这是……”

牛春天接着笑。

她三分醉七分醒,借着酒劲她端起了酒杯,“赵闯,你比我大两岁,我该喊你一声哥,上次你揍了张军一顿,替我出了气,我感谢你,可是一直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今天借着这杯酒,我正式向你表示感谢。”说完,她一仰脖喝光了。

赵闯直勾勾地看着她,没有任何表情。

放下酒杯,牛春天开始傻乐,笑了一阵子她哭开了,哭声越来越大,最后演变成哭嚎。她在桌子上趴了一会儿,哭声戛然而止了。

她看着赵闯,一脸严肃地说:“赵闯,实话跟你说吧,我看上你了,我的条件你也知道,我是个寡妇,还带个孩子,我想找个可靠的男人,我觉得你不错。你放心,我清清白白,虽然我男人死了好几年了,可是我从来没有碰过别的男人,今天我要你一句痛快话,你要是同意我就跟你走。”

说着,她走到赵闯面前,把热乎乎的身子向他身上靠了靠。

赵闯站起来迎合着,两个人哭着搂抱到了一起。

8

第二天一早,一阵警报声由远及近,不一会儿一辆警车拉着长音走掉了。

晚上六点多钟张军带着他的几个兄弟来到了饭店,没等坐定,他就故意扯着嗓子大声吆喝:“卧槽,知人知面不知心啊,真看不出来赵闯这小子真是够猛的,工地上的切割机他也敢偷,那可是工头儿的心头肉啊,进口货,三四十万哪!这下好了,他被逮起来了,少说也要蹲上个三五年。”

他一边说一边把目光投到了牛春天身上。

牛春天的心咯噔一下子。她早就有了不详的预感,昨晚当她准备脱光衣服,把自己献给赵闯的时候,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将她制止住了,他推开她,走出了饭店,临走时撂下了一句话:你等我,等我有钱了我光明正大的来娶你!

牛春天的心在流血,她长叹一声:赵闯啊,你真是混,你特么的就这样去挣钱!?不义之财不能要的道理都不懂?

张军摇了摇头,接着说:“那些警察把他铐起来的时候顺便扫了扫他的脸,我的乖乖……”张军夸张地拉了个长音,“这赵闯真特么是个牛逼人物,那个办案的警察说他三年前身上有过一个命案,他杀了一个男的,捅了人家二三十刀,好像是因为三角恋爱,他的通缉令在网上挂了好几年,怪不得他独来独往,和谁都不说话,他是怕被别人认出来……”

一群人随声附和着:“就是就是,那小子打架下手太狠了,一看就是个练家子,那一次我们兄弟几个伤的都不轻……”

“我就睡在他的上铺,有一天我发现他的被褥下面藏着一把刀……”

……

牛春天的头顶响起一连串炸雷,直炸得她昏头转向。她知道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可是她又不愿意去相信,她强忍着泪水,几步冲到了后院,她蹲在昏暗的角落,眼泪泉涌般流了下来。

牛春天的爱情就这样葬送在春天里。

人生实苦,但请你足够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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