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敕勒歌》:(十九)

章翾走后,长恭的意志愈加消沉,一直在街上乱直步到太阳落山,才匆匆往城内的名儒郑述祖家中走去。

他走路时一直低着头,不觉有一只手忽然搭在了他的肩上,长恭回身一看,见是自己的族叔,也就是父亲的堂弟、赵郡王高睿。

“叔叔这是拜访来泰山 大人吗?”长恭素闻高睿为人至孝,出生三旬即孤,对岳父郑述祖也颇为敬爱。同时亦想到族叔与自己俱是幼时丧父,长恭对高睿的语气不由得也就亲近了些。

“正是,天气渐寒,吾恐岳父窗牖破落,衾被单薄。故特此送来一些御寒之物,说着,用手指了指身后的牛车。”赵郡王高睿虽然是长恭的叔辈,但论年纪,比他只大了七八岁,仍是个清俊公子的模样。

“郑尚书素来清俭,想必是不会收受。”长恭笑道。

“这仅是婿儿的一些薄礼,又算不得什么秽物,再者说了,岳父现今辞却官职,赋闲在家,何用去担心旁人非议?”

“叔母未曾同来吗?”

“哈哈哈,现就在里面,拙荆上午便已回娘家了。只是我今日要事缠身,一直在代常山王参赞政务,故而迟来。”

“常山王...”长恭顿时警觉起来。

高睿微笑:“长恭,白日里的事我都知道了,大势如此,非是人力招致。你也无需太过自责,也勿要心存成见。朝臣都知道你忠心为国,既是各为其主,常山王也不会怪罪于你。”

“各为其主?这一国之中竟还能有两个主不成?”长恭念及此处,苦笑一声:“阿叔,你以为陛下任用汉官、施行文教,是得是失呢?”

高睿微微摇头,从容指了指身后的牛车之上的皮裘:“譬如此物,在此深秋之时,是宜合之。可若是在三伏之天衣之,岂非可笑?”

长恭站立不语,他不喜欢叔父这种油腔滑调、比喻似的说理,在他看来尽是带着嘲讽和调侃。就像顽童手中细碎的石子,接连掷出,使得本该宁静的水面上激起了一道道波折,而那縠纹状的浪,就是长恭眉宇间的结。

高睿知道他若再同长恭谈下去,只会叫这个侄子更加黯然,赶紧撇开话题:“长恭,我知道你仰慕郑尚书家学,不意今天正巧,为叔也来造访,不若我们一同登门去?至于国事.....可以留待日后再谈。”

“嗯。”长恭勉强笑道,轻轻应了声。

郑述祖的房间极为偏狭,是以两人只穿过了两三间偏室,就已抵达正堂。其时老人家正在一方低矮的案前研墨。脚步声声临近,直到耳前,他才觉察过来,抬起头来,拈须一笑道:“老夫这间陋室,怎的一时之间,竟来了两位郡王。”

高睿执手笑道:“什么郡王不郡王的,今日须拔 唯愿以家礼侍奉妇父。”

郑述祖放下纸笔,轻拍着高睿与兰陵王的肩膀:“内里坐,内里坐,此处透风,易生风寒。”

长恭的眼睛无意中扫到了郑述祖铺在案上的纸张,密密麻麻地写着许多小字,其中有几个尤其引人注目,长恭仔细一看,见是“春、秋、左、氏、解、诂”这几个字。

“郑公最近在解诂《春秋左氏传》吗?”长恭望着案面不动,突然如是说道。

“老朽纵是不敏,先公传下的家学,也不能叫我荒废了去。”

长恭突然就忧郁起来,“训诂小学,芜杂蔽碍,不足成注,以郑公之学深,应把毫墨放在致用之道之上。”

郑述祖是季汉名儒郑兴、郑众之后,以古文经为渊源,眼下听得兰陵王轻视家学,也不动怒,仍是笑问道:“古文经学如何便不能致用了?”

“汉运衰而巨奸生,伪朝立而邪说起。刘歆钻营之徒,新学附会之学。如何能明喻大义?”

“那殿下以为致用之学,该当如何?”

“以五经治世,以圣言明道。”

郑述祖听了笑笑,走到案前,收拾好纸笔:“殿下若有意同老夫探讨义理,待夜深之时,愚公愿与殿下秉烛夜谈。”

高睿看着他这个侄子,颇感无奈,不好明说,只好在暗中讽劝:“长恭,你以为日里之事已经结束了吗?你是中领军,护卫宫掖是你的职责,你做得很好,可余下的事,就同你无关了。”

“我已经被革去领军之职了。”长恭的身子颤动了一下,恍然大悟般,好似他现在才知道自己被免官了似的。

高睿淡然一笑,以一副过来人的姿态安慰道:“无碍无碍,风头一过,你就会官复原职的。”

长恭没有回应,只是跟着郑述祖和高睿,到里面的屋子里去了。

三人入座完毕,与之一齐的还有郑述祖的大女儿,也即是高睿的妻子郑含清。她的年龄比高睿小不了几岁,仪态间尽是名门闺秀的雍容端庄。北国素来沾染胡人气习,女子地位比南人要为尊隆,故同夫婿席并坐也属寻常。

郑述祖与高睿翁婿二人自然是这番家宴的主角,他们从天气的寒暖聊到地里的丰歉,从市面的名玩聊到私藏的墨宝。而这一切,都是叫兰陵王难以忍受的。长恭他来到郑公此处,本是为了与其探讨经义,而不是叙说这些庸俗的琐事。

随着聊天的深入,长恭的神色变得愈加的难堪。“什么阴冷晴暖,秋韭冬菁….一国之内,最有见识的人齐聚此处,竟然只是为了打发时间,与村妇何异!”他的嘴唇不停地抽动,欲言又止。

郑述祖与高睿并不是把长恭全然撂在一旁,不给其插话的机会。他们说到某一物时,偶尔也会回过头看一眼长恭,好像是在征询意见,像是在问:“长恭你说呢?”但他们每次见长恭都是一脸茫然的样子,也就不再强行把他拉拢进自己的谈话圈子里。

长恭感到自己彻底被忽视了,可是“谁又会对一颗不会动的野菜或是一阵秋风大发议论?”,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长恭选择自始自终都不发一言。他觉得自己与周围的世界绝缘了。

但长恭不知道的是,即使是在对他如此残忍的四壁之内,也还是有人在默默关注着他。远远地、那人隔着墙垣,只露出一双清秀的眉目出来,和微微隐现的、一只桃红色的单边面颊。像张皇的小兔,斜顾着脑袋,粗看是畏怯,细看是羞赧,再看才知是有情。任她如何家教严谨,如何熟知男女之防,一个十六七岁的名媛,也总归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她的全部心思,就在这温柔目光的投射下不动声色地流淌,绵延无尽。

此间一时的家常,对于兰陵王来说是无数个尴尬瞬间交织而成的网络,对郑述祖尚待闺中的小女郑含嫣来说,却是满目春色里掠过的几声欢快的莺啼,才刚把她的游兴撩动起来,就消失不见了。

郑含嫣见人已散了,低叹一声,像是小贼害怕惊醒了主人一般,急匆匆地往里屋走去,担心叫人看穿。可少女的心思只瞒得过心思放在云霄、不在花柳之上的粗心儿郎,哪里躲得了与其同样的细腻入微、朝夕共处过千百个日夜的姐姐?

郑含清仅仅是看着含嫣的衣袂在原地翻转了片时,又看到她晶莹眼珠中一个翩翩少年的身形。就已然将她这个妹妹的一点小心思全部收于眼底。宴会方毕,她就笑着同丈夫分别,去找他的妹妹教授心得了。

而兰陵王仍然未从方才的窘态之中脱离出来,高睿知他这个侄子心里还有不明白不甘心的,自己是说服不了他的了,便借故起身离开。郑述祖随即心领,终于和长恭续上了之前中断的论题——“如何是当今治世之第一要务?”

“使四海一统,使万民归心。”

“如何使四海一统?”

“拨乱世,开太平。夷狄进至于爵,天下远近大小若一 。”

郑述祖颔了颔首:“那殿下以为今世是何世?”

“据乱之世!据乱之世!齐人内其国而外诸夏,王侯侮其君而轻礼义。”长恭握紧了拳头,仿佛那些乱臣贼子一个一个都站立在他的面前。

“所以殿下是欲尊天子而弱诸王吗?”

“天子受命于天,王侯从于天子,即是从于天命。三纲不申,则阴阳失序,阴阳失序则用昏不明,用昏不明则国之殆矣。”

“可若天子有失于德呢?国之君子当如何自处?吾从古人言。”

“古人云何?”

郑述祖沉思了片刻,起身去取来案上的《春秋左氏传解诂》,说道:“此书是老夫三年沥胆所作,请为君言。”

长恭谦卑地向郑述祖低了低头:“愿闻其详。”

“郑伯如周,始朝桓王也。王不礼焉。周桓公言于王曰:我周之东迁,晋、郑焉依。善郑以劝来者,犹惧不《艸既》,况不礼焉?郑不来矣! ”郑述祖说着,嘴巴连着胡须一张一合,虽是老迈之态尽显但是仍盖不住他对于学问的热忱:“始者言何?周郑交恶,至此乃朝,故曰始。始者,曰元,曰大。昔年平王东迁,晋文侯、郑武公左右王室,随存周绪。而今天子不礼,故昊德之天怨之,繻葛之箭 毁之。”

长恭一听郑述祖说完,心中就已明了:“郑述祖乃是把高殷比作周桓王,把高演比作郑庄公。今日政变之由,乃是天子先疏远宗室和功臣。二王实不得已而为之。”可长恭心里有一万个不服,他亦拿起《公羊》作为反击:“郑公岂不闻此一事里自有春秋,“蔡人、卫人、陈人从王伐郑。其言从王伐郑何?从王,正也。”

“所以殿下以为自己是正,而满朝文武,人心向背,这些都是邪、是反吗?”

长恭一时愣住了,他想了想:“百官之中确乎只有我和少数汉官是拥戴幼主的,难道诸位叔叔和兄长都是错的吗?若是如此,这齐国岂不是真成了一滩烂泥!珍珠被污垢埋没,美玉叫粪水糟践。不,不,这国家至少还是有希望的,即使真的没有,我们也当替它造出一点希望来!”

郑述祖看出了长恭心内的纠结,他慈祥地一笑:“百僚不管站在那边,他们都不过只是私念的囚徒罢了,利欲障眼便看不见心上以精钢铸成的铁索。只有你全然是一副赤子之心的。”郑述祖说到此处,停了停,最后细想,还是觉得有必要再说下去,就再补充道:“它连接着你的四肢你的头脑你的肝胆,叫你沉浸在对自我虚幻的崇高的幻想之中,看不清周遭的危险。这股莽撞的意气与你忧郁的性情全然冲突,一旦你开始思考,这两股截然对立的气质就会叫你陷入痛不欲生的地步。”

长恭听着,愈听愈是觉得恐怖,他感到自己的内心在这位大学者面前暴露无遗
了。他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得慌慌张道谢,准备拜别。

郑述祖看出了长恭要离开的意思,也不强留,只是在临别前,又格外再叮嘱了一句:“殿下,你可知我为何方才不与你论政,一定要等到现在才行?”

长恭只是机械地摇了摇头,就一如既往地沉浸在了对王道纠结的思索中。

“殿下,我知道你是情难自己的性子,所以我才特异要避开旁人。赵郡王殿下虽是你的叔父,我的郎婿。但他也是常山王信赖的谋主之一,你对时局的愤懑,勿要叫人知晓了去。你可是方才还同二王刀兵相见呐,虽是出于公事,但也须小心提防,日后免遭构害。”

兰陵王的心里涌过一阵暖流:“多谢郑公训诫,孝瓘一定铭记于心。但孝瓘听闻赵郡王为人至孝,想来念重亲情,当不会加害宗室。”

郑述祖扭过脖子,朝屋内探了探,缓缓说道:“确乎是个孝顺之人。可是这几百年乱世以来,至亲相残的例子还少么。”说罢,背着两手,佝偻着腰肩走进屋去。

长恭听着郑述祖德这番话,脑海里反复回旋的都是“至亲相残”这几个字,不由得迅速附会到他父亲——高澄之死的那个传言上去。

“唉,我还要被那个传言折磨多久?他已经把我的三兄变成一个莽夫了,难道还要叫我沦为一个疯子吗?不管父亲是不是先帝所害,这事总该有个了结!对,我就是那把快刀,要让这一切纷乱的思绪都在我这儿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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