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

火车驶入敦煌,天氤氲着,雨丝蒙蒙。旅游专列上,着实对这座城市已有铺垫,无论是艳色妖娆的西域舞娘,还是瓜州夜凉的琵琶弹唱……只是鲜少见到一簇胡杨,雨中模样。

导游适时插话进来,说敦煌一年的降水量不会超过100mm,这场雨实属难得。对应着的是整个城市不甚发达的排水系统,大巴车一碾压,积水四散,泛起厚厚一层白沫。抬头看,路灯都是姿态各异的飞天,雨滴从她的绫段、她手里的管乐箫弦滴落下来,眉眼湿润,是几千年没变的温存缱绻。

抵达酒店,等着客房收拾妥当,从我房间的窗户看出去,毗邻的建筑画壁雕梁,随着檐角飞升的,仿佛是这座城市骄傲的历史。我觉得潮湿,毛孔打开,呼吸着四周莹莹的水汽。这些从焦渴的大地喷涌而出,迫不及待,却已成必然,像这个城市的魂,这个城市的魄。这太容易摄着人,初来乍到我就有些晕眩。

一座多少积淀的城,才敢叫敦煌,一曲多么寂寞的歌,才配说塞下。劝君更尽一杯,酒别之后,再无故人。

敦者,大也。煌者,盛也。闭上眼,我能想象到流转千年的市井之声,西域、华夏,在溢彩的丝绸上关联,塞外、中原,在汗血马的背上搭建。胡姬美酒,琵琶反弹,挽杨柳于楼心,歌流光于扇底。一翩跹,便是千年。

这个时候变特别想念一首诗词,穿越丝路,穿越花雨,穿越年年月月。又想看一出歌舞,越过风尘,腰肢如红柳,脸模似月光,旋转着的裙摆,恰是西域的精魂。我看到那些眼眸里揉碎了的金,是佛陀的颜色。

莫高窟:不肯走,就来吧

九层楼上的铃铛已经响了千年

来不及休憩,当天下午就去莫高窟。幸好天公作美,雨停了。乘车向东南方行驶,15公里不到,数字中心就映入眼帘。这里有着中国世界遗产地最大的球幕影院,大多游客会在此逗留一小时,观赏主题数字电影《千年莫高》和球幕电影《梦幻佛宫》,据说此举为洞窟赢得了“休养生息”的时间。资料显示,从2014年8月1日起,莫高窟旅游便执行新的开放模式,每天参观人数限定为6000人,开放8个洞窟。

莫高窟毕竟老迈了,从前秦苻坚建元二年算起,这里已经存诸于世1600多年。那些支提窟、殿堂窟、大像窟、涅槃窟变得娇贵而脆弱,仿佛一不小心,青绿褚白的敷彩便会四散湮灭,就像已经暗淡的铂金琉璃。

嘤嘤佛歌中,光影流转,莫高窟的前世今生汹涌而来,佛像、菩萨像、弟子像、天王、金刚、力士走马而过,我伸出手,仿佛他们可以触摸一样。

穹顶上是壁画,那些或精美或恢弘的经变、神怪、供养人皆是纤毫毕现,一眼是望不到的尽头的。长达千年的文化、宗教、历史、艺术被浓缩到一幅幅画卷中,整个人变得饕餮,恨不得长出千手千眼来。只是我不渡众生,不求十方圆明,只愿由我观听,得我佛心。

影片结束后,也不顾六月天有些灼人的日头,眼巴巴盼大巴开得快些。同行的L小姐是香港人,这是她第一次来内地,西北更是头一遭。于是此前法学博士的她做了大量人文功课,逢人便喜欢絮叨她想象的敦煌。

“长河、归雁、金闺万里、明月关山”是寂寞羌笛,幽幽故园离愁。

“旌旗、烽火、月黑雁飞、大雪满弓”是铁骨琵琶,铮铮金石之音。

抛却这些,便是及时行乐。凡人斟满夜光杯,佛陀走下墙壁,在洞子里活动起来,乐声悠扬,花雨缤纷,是为大光明。

一进景区,是排排挺拔的杨树和榆树,有门匾横亘其中。向内望去,九层楼攒尖高耸,檐牙错落,铁马叮咚。导游介绍,该洞窟在莫高窟492个石窟中编号第96,开凿于初唐,窟内的大佛高35.5米,两膝间宽度为12米,是莫高窟的第一大佛。

三毛来过这里,听闻弥勒菩萨告诉自己,“不肯走,就来吧。”心里的尘埃也被冲洗得干干净净。我没有这般与他静默对视的福分,却也在匆匆一瞥中,隐隐觉得某些缘分未尽。当晚在酒店与父母通话,便兴高采烈许诺,等以后我挣钱了,带你们过来参观。

接着去的是第45窟,该窟呈长方形,覆斗藻井顶,团花井心,四披画千佛。正壁开一平顶敝口龛,龛内塑佛、弟子、菩萨、天王七身像,是净土说法的完整场面。此外,左壁画观音经变,右壁画观无量寿经变。前壁门两侧壁分画观音、地藏菩萨像等。

导游说,45窟可以算盛唐时期的的代表窟。沿着她的声线,龛内的塑像鲜活起来,右手上举、左手抚膝,端坐说法的主尊佛像庄重大度,有着慈眉欢韵、大慈大悲的神情。他左侧的弟子迦叶面貌清癯,一如经书中沉毅矜持的大德形像。右侧是弟子阿难,早早在美术书中见过的,眼前的他两手相交置于腹前,微微向右侧低头,站姿呈s型,僧袍锦绣,眉目如春风含笑,鼻梁挺直,嘴唇秀巧,分明是俗世风度翩翩的少年。忽然想起之前读过得有关阿难与摩登伽女的故事,耳畔忽然有蚊呐般低语,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五蕴六毒是妄,因果皆是业障。再两旁是菩萨像,丰盈健美、婷婷婀娜,身段是“一波三折”的,如同盛唐的名媛闺秀,眼波流转中,垂怜的是众生。最外侧有两尊身着盔甲的天王,脚踏地神,又叉腰握拳怒视前方。这一瞬间,力度有张有弛,万物调和有序。泥塑的佛陀不再是死了一千年的标本,而是活了一千年的生命。用慈眼视物,不舍不离。

另一印象深刻的是158窟,是莫高窟罕见的涅槃窟之一。按照佛经的记载,释迦牟尼佛八十年间教化众生,化缘已尽,于中天竺拘尸那城中跋提河畔娑罗双树间,一日一夜说《大般涅槃经》毕,“即于是夜,右协而卧,汩然大寂”。在这里,这个场面是被还原的,一眼看去,正壁没有任何遮挡,一尊卧佛像赫然横陈在观者面前,面容祥和,是“寂灭为乐”的涅槃境界。周遭绘有一众菩萨、罗汉、梵释天人、天龙八部、佛弟子及散花飞天的壁画,眼眸之间全是沉静虔诚。

此后去的几窟,因为不能留存影像,具体便含糊了,只觉得每一窟都风格迥异,让人流连。魏晋名士风流,佛陀也跟着活泼起来,身量修长,有旷达之美。隋唐是玉润珠圆,塑像大多身姿丰润,连画家的笔触也变得流畅起来,是热闹的、世俗的、喧嚣的、艳丽的、锦绣的盛世啊。再往后,莫高窟便有些被遗忘了,仅仅适为数不多的供养人用它祈求轮回、来生。画面是艰涩的、冷漠的,如同许多已经消失掉的传统。

一圈走罢,导游提醒我们,可以去九层塔前的广场礼佛。她说,记得跪下去后,两手掌向外边翻转,这样佛才应你。

一端的大厅里,佛像的一手屈臂上举于胸前,手指自然舒展,手掌向外;另一手自然下伸,指端下垂,手掌向外,此两印相名“无畏”、“与愿”。

西出阳关有故人

西出阳关

第二天的行程安排是敦煌西南七十公里处的阳关,亦是诗人词人曲作家口中的阳关。

在旅游纪念品商店,花30元人民币就能办妥“敦煌阳关都尉府”签发的通关文牒,往西我的行程是疏勒、于阗、若羌与楼兰。

在这样的氛围下,思绪很容易飘走,以至于我被伙伴拉上驴车时,脚步都有些飘飘然,好似每一步都能抹去一圈年轮。

伴随大漠日出,眼前新修的边塞,高耸雄浑,箭楼巍然,战旗随风飘扬,猎猎间,鼓角也近了些。

有快马驰报匈奴来犯。

“今日的酒不喝了,我们一起去会会这些胡人吧。”

将军摔掉酒杯,便是西汉,离家万里的征人,上马弯弓,心里是“不教胡马度阴山”的信念。

略略往后看,便是大唐,远远望见踽踽独行的玄奘,一脸风尘,口里是“取得真经归家园”的执着。

我却是哪里都去不了的,宋以后随着丝绸之路日渐式微,阳关早早走向的衰落。我眼前的它,唯剩一座汉代烽燧遗址傲然挺立,似乎要封锁千年的风霜。

西域远去了、边塞远去了、唐诗的豪迈也随着远去了。天地间只留下“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寂寥。前方是一望无际的碎石滩,再远便是雪山,聒碎乡心梦不成。前路生死未卜,归期遥遥无边。

我少了这些烦恼,方圆两公里走遍,品尝了老乡自家晾晒的葡萄干、李广杏后,便踏上了返程。

午餐订在一户农家小院,门口的牌匾便很赚人眼球,上联是“阳关脚下忆沉沙,大漠荒芜远天涯”;下联为“汉帝有知应带愧,只留御酒在农家。”横批“西出阳关有故人”。

通行的小伙伴乐了。L小姐偷偷告诉我,在英文更为通用的香港,自己很难理解这些语言文字左右编排后的不同意境。

“我只知道,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她有点疑惑。

我笑着解释,“大概这家的酒很好喝,西行的人返还的时候又会进来歇息,久而久之,便是故人了。”

店家很热情,邀请我们参观他家的葡萄园与菜圃。阡陌纵横间,春风也绿了边关。

就餐也是新奇的。餐桌被摆在葡萄架下,觥筹交错间,店家端上一道道美食,让我们大快朵颐。

我着实想不起那一餐吃了哪些饭菜,但我还是记得敦煌诸多的特色美食。“大漠双尊”由驼掌和一种菌子组成,口感滑润。“风沙鸡”则添加了许多特殊调料,吃起来酥脆异常,偶尔咬到盐粒,也是风沙入口的粗粝,饶有趣味。昔日的“救命粮”榆钱饭更是别有风味,让人口齿生津。还有胡羊焖饼、泡儿油糕、敦煌水饺、莫高酿皮,一件件都让自诩“吃货”的我咽口水。

当然,来敦煌是要吃烧烤的。夜里和朋友去沙洲夜市,看到几十人坐成一排,喝酒吃肉,心里便是微醺的,这是独属西北的酣畅淋漓。

我不由想起一句歌词,“西北偏北,羊马很黑,你饮酒落泪。”

原来几千年以后,某些隐秘的情绪还在传续。

沙山可鸣,泉似月牙

月牙泉

四点多起来去看日出,地点是鸣沙山月牙泉,位于敦煌城南五公里处。

这里完全是沙的世界,时而平铺如水面如绸带,时而堆积起伏形成延绵不绝的沙丘。空气是干燥的,却因为晨光熹微,有了丝丝凉意。不时有风吹过,席卷起覆在地上的黄衣。

就像它的名字一样,这里的沙子是会歌唱的。你静静站在那里,它便是远处驼铃的伴奏,悠远而又深邃。开始走动时,沙子也活络起来,隐隐有炸裂的声音,轻如万物萌发杨柳抽芽,重似春雷耸动金戈铁马。

一行数人往沙丘上爬,沙子是流动的,从前一人脚下滑落,到后一人落脚处也未凝固。稍稍走的急些,就有泄洪的错觉,感觉半座山都要被削掉了。稍稍行的慢些,就会发现,双脚已经埋在了沙子当中,提出来还要些气力。

鞋套不算很管用,大多数人脚里都有小沙粒渗进去。索性脱掉鞋子,光着脚丫朝山上跑去。还好时日尚早,沙子是温凉的。

远远的,太阳也开始揉揉惺忪的睡眼,挣扎着从地平线往上攀爬,天空随着被分成了几个色阶。与大漠接壤的是青灰色,既像峰峦的阴影,又像舍不得告别的夜色;往上是不算过分明艳的红色,像胭脂,是豆蔻女子脸上的春色;再往上是橙色,是同行女孩子购买的当地的披肩与方巾的颜色。她从头部裹起,角穗留在肩胛处,于我前方微微回头,亦是西域妖娆的风情,但隐隐又透出些许端庄,是佛陀的虔诚。周边晕染开了,环着鸭蛋黄一样的太阳。它还是半阖着的,像低声念出的慈悲。

我们了加快步伐,踏平一道道沙山的脊椎,不多时,便登到顶部了。放眼望去,视野开阔许多。原本平面的沙丘变得立体起来,一个个像蘑菇一样。脚下被我们踏坏的丘脊线再次平滑流畅,水幕一般。阳光也开始发散起来,给矮处沙丘的向阳面笼上一层暖色面纱。

“看背后是月牙泉。”有人喊了一声。我急匆匆转过身去,发现那群山环抱中的一弯新月。阴面的它是娇柔的,阳光还没有穿透,只有层层叠叠的绿,沁人心脾。中间的泉水是孔雀绿,就像荒漠的星眸。四周的树木则绿的有深有浅,像斑驳的睫毛、眼线。有人走过,是豆大的移动的点,像俏皮的雀斑。

太阳似乎不甘心被我遗忘,它忽然卯足了劲儿,喷薄而出,天气间似乎也开阔了。

导游开始召集大家下山。“再不走,就被烤焦了。”他开玩笑着说。

有人偷偷推了同伴一下,对方没站稳,竟从山上滑下去了。

“怎么办?”肇事者问导游。

“没关系,这就是滑沙啊,沙子软的像棉被一样。”

“我也要、我也要。”几个旅客也争先恐后地下蹲往山脚滑去。

由于缺少装备,大多人被卡在山腰。

“爬上来就好了。”导游笑着说。沙丘上的他们滑落的痕迹就像笑纹似的。

下山后往月牙泉走去,呼吸中渐渐有了水汽的氤氲。报恩的龙女,不吝啬奉献来自水域的甘甜,打柴的男子也将自己的福禄泽披万载。

月牙泉是清澈的,方才翡翠一般的色泽大约来自水中的轮藻和四周树木的妆奁。相传泉内生长有铁背鱼、七星草,专医疑难杂症,食之可长生不老。不知传言真假,但围着它走一圈,山色水光相映成趣,也颇有传言中“怡性洗心”之感。

我和L小姐骑了骆驼、开了越野车、甚至尝试了一把弯弓射箭。毕竟是旅途的最后一站了,此去一别,便不知何时再见。

忽然有风沙吹过,我觉得敦煌这两个字似乎是镌刻在心上了。

“不肯走,就再来吧。”我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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