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魔术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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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顶上叽啦啦啦叫唤的夏蝉躲藏在蔫头耷脑的疲倦枝叶间:脊背乌黑的老蝉刚一停歇下嘹亮的歌声,羽翼鲜嫩透薄的新蝉从躯壳里挣脱出强壮的身体,仿若新生般再次适应了这日头的毒辣,四周包裹着的滚热的空气,以及渐次起伏同伴们那凄切的呐喊,不多时便应和着掀起吸引伴侣的乐曲声波。余下的一只轻巧如羽毛的黄棕色旧壳永远栖息在时间的角落里,等待着风吹雨打,或是有一天幸运地被人摘下泡进苦涩的中药水里。

有好几个童年的夏日,是在采摘蝉蜕里度过的。七八岁的年纪最是“胆大如虎”,彼时的暑假生活里如《童趣》里的沈复,既可张目对日,也能明察秋毫。遂丁点不怕仿佛浓稠到能使人窒息的火热空气,在午饭后的烈日下,和姐姐各自带着一根两三米长的木棍,去荒地里捡拾知了壳,一路上遇到过蛇、马蜂、野鸡、斑鸠等各种动物。念及至此,幸而没被蛇咬过,没被马蜂蜇过。

我最是怕蛇,每每出门“工作”必会遇到各种颜色的蛇,想起来,英勇无畏的流萤将一个姐姐的责任义务担起得威风凛凛——她打死了好多条蛇。不过她在我心中的形象并不如一位女英雄花木兰那样伟大,我对她也没有丝毫的敬佩与喜爱。每次在被它们吓得哇哇大哭之后,我都叫喊着要回家,她害怕我以后会将事情告诉父母后挨责骂,因此为了安抚我便打死了那些吓哭我的蛇。

父母担心我们会被马蜂蜇,明令禁止我和姐姐去摘蝉蜕,因为村里有个小孩就是被马蜂蜇死的。小时候像个男孩子的流萤可不怕这些,为了挣一点钱——当时的蝉蜕是十块钱一斤——买书看,她老是背着爷爷奶奶,在他们午休时叫上我一起去采蝉壳。奶奶发现后,总是喝骂姐姐,一则因为她年龄大,是姐姐,二则因为她是女孩子,而我是她的宝贝孙子——这是我后来知事后才明白过来的。

流萤挨骂习惯后,仍然我行我素,渐渐地,他们便也不管了,最后还帮我们卖掉蝉蜕。只是每次回到城里,妈妈看见我们俩被晒黑之后,就很睿智地知道真相,尽管我们俩摇头对她撒谎。慈爱的母亲色荏内茬地张口斥责大骂我们俩,因是流萤需要买书钱的缘故,她会着力骂她,骂着骂着就提及起她那惨不忍睹的成绩,于是,愈加不给她钱让她买那些“闲杂书籍”看。盛怒之下的母亲有时在打电话时还会大声责怪她的婆婆不严加看管,俩人的关系也越来越恶劣。

如此几个夏季后,母亲就不让我们回老家了,除非是和他们一起回去。然而爸爸的工作一周最多放两天假,往往整个暑假就只能待在八十几平米的家里,终日闷着。如此狭小的空间里,小孩子也找不到可以排遣童心寂寞的方法,也不知是怎么着就度过了两个月的。高中时,我在作文中是这样写的:

……

我和姐姐坐在书桌前继续写早已写完的作业,刚刚妈妈关掉了屁股发烫的电视。即便就这样坐着,不知所以地扭动几下身子,汗液也会冒出皮肤,盐霜结满脸颊,洗掉一层又一层。我们的脸和胳膊没被晒成深棕色,在照不进阳光的房间里皮肤在变白变嫩,昨夜洗澡时用的沐浴液的清香还残留在手指缝间。到底是怎样的时光啊,让我们感觉不到明显的变化?

有哪个小孩子会去注意透过玻璃窗帘的阳光在一寸一寸地侵蚀地板?他会对满身圪塔的丑陋蛤蟆更感兴趣,拿起木枝去戳它,舀起石缸里温热的清水去泼它,甚至调皮的小男孩还会拉下裤子往它身上撒淡黄淡黄的尿。有哪个小孩子喜欢整日埋头在没有“玩乐故事”的作业书本里?他会更喜欢飞行在草丛间的各色各样好看的蜻蜓,然后展现出绝妙的技巧去捕捉几只——用两根手指去捏尾巴;制作一个简易的蛛网罩子去捕——自豪地将这些上天的精灵养在自己的家中。有哪个小孩不向往广阔的天地,自由地奔跑在泥土地上?他喜欢将裤子卷起到膝盖,去老屋旁的溪涧里的石头下捉螃蟹,在哗哗奔腾的凉水中捉小小的淡水虾,搅得那些浅水坑浑浊一片,回家时还会想方设法地将打湿的半截裤子晒干。

我想,我们是在不经意间的回忆里度过那两个月的吧。

2

可惜这篇作文我写偏题了,但阅卷老师念在我的内容写得不错,给我打了五十分。

地面上腾腾腾窜起的火苗子在灼烧着脚底,滑腻腻的皮肤被汗水浸湿了一遍又一遍,短袖衬衫贴在脊背让人难受。当我第一次踏步进大学宏伟的校门时,拥挤来往的人潮让我产生了些许抗拒的念头,我老是皱眉,因为闻到周围的刺鼻的汗臭,整个一天,都是一个最坏的心情,由此开始担心起即将而来的四年日子里会不会让我失望。

在父母的协助下,我办完了入学手续,然后他们就驱车回家了。没有甜腻的拥抱亲吻,没有矫情的离别言语,也没洒下依依不舍的泪水,可能这些都不适合他们吧。对我亦是如此。他们只是简单地说了句:“我们走了,自己照顾好自己”,我回答:“好”。然后在嘈杂的街道人流中目送车屁股缩小在远处。其实内心有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在徐徐地飘摇,如同一根蜡烛的焰火,微弱的气息也能让它摇头晃脑。

走进一间陌生的小屋子,天花板上倒立悬挂的电风扇呼啦啦转圈,眼睛浏览了一遍里面的三个室友,我并没有打一声招呼,他们也都木讷地望了我一眼,接着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我们并不是冷漠或不热情,只是都知道勾肩搭背,适应一段新的情感需要时间。

当天晚上,我勉强吃了一点食堂里的饭菜后,独自一人迎着斜阳在校园里闲逛,趁天色仍明,用手机拍下了好些张照片,然后发给了姐姐和无盐。在一条小道上,遇见了一条快速游进草丛里的黑蛇,我们俩都把各自吓到了;在湖边的杨柳树下躺着一只纯白毛发的猫咪,看见我经过,礼貌地给我打了一个招呼,上下摆了摆柔软的尾巴,却不肯让我抚摸它可爱的脑袋;还有穿着清爽的女子牵着一只脏兮兮的丑陋泰迪一步三摇地四处遛弯,它用狗鼻子到处嗅,其中必然包括我身上的气味。我把这些新鲜事说给她们听,然后脑子里划过“大学是一个鱼龙混杂的场所”这个念头。

顺着宽广的街道,信步游走在高大的树木下,霞红斑点之里,周围全是陌生的面孔,陌生的言谈语调、举止行为,千奇百怪、光怪陆离。揪心如麻的思绪下,想起一句“条条大路通罗马”的谚语,于是转而突生“条条大路通世界”的念头。

逛着逛着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我变得有些慌张,麻黑逐渐从四周拥挤而来,开始填充光白的空隙,少顷便包裹住我。我匆急地穿行在一盏又一盏橘黄色的光晕里,脑海中努力回想着来时的路,以及路旁的景物,竭力分辨与它们是否有过一面之缘,然而在被涂抹上一层昏暗之后,就像是戴上了一层黑面纱,光凭一些模模糊糊的轮廓怎能识别出本质呢?终于在纷乱着急的逼迫下,我结结巴巴地开口询问了一个路人,无缘无故的羞赧使得好心的他领我走了一程路。当我回到寝室时,已经是十一点钟了。

洗完澡后躺在窄小的单人床上,和无盐流萤聊了起来。无盐悲苦地说大学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美好,只能慢慢适应了。当听到宿舍楼外灌木丛里“夏夜不眠者们”发出的细碎叫声,我不可避免的泛滥起游子的思念之情。某个室友发出低沉的闷笑声,手机的亮光在虚空晃动。我本以为我会因为陌生而睡不着觉,但事实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连做的什么梦都忘得一干二净。

第二天又接着逛校园,一天的时间总算是逛了个大概,熟悉了各种楼面,路标也记得差不多了。再一天的早上六点半就起床,开始了为期半个月的军训。

第一次体会到这种肉体上的折磨让我心中委屈痛苦得想要找一个人肆意地倾诉,但身为男子汉的自尊让我羞于向家人或者朋友开口,哪怕是我最要好的姐姐或者女朋友。我只能不断地忍耐忍耐着,然后期盼着休息片刻。在休息的间隙,不得不随众坐在滚烫的地面上,当我看到旁边同学嘴角边上的白沫子时,意识到人原来是可以这么脏的。那一颗干瘪红枣似的脸,一点也没有该有的青春活力,让我怀疑他的真实年龄。

教官与学生们互动:有时是青涩仍在的教官们表演打拳或唱歌,拳打得漂亮极了,可是歌唱得实在是……滑稽搞笑——这似乎就是目的;有时是学生上前表演唱歌或跳舞。我们排里有一个高高帅帅的男生,得意地盘坐在地上,怀里抱住一把早已准备好的吉他,深情地唱着一首不知谁的好听情歌,惹来了好些倾心的目光。我没有什么才艺要表演,心里考虑要不要上去表演几个小魔术,但紧张得怦怦乱跳的心脏让我打消了念头,想着推脱到学院的迎新晚会上再参加。

事实上,面对着下方黑压压的一众脸孔时,我表现得很糟糕。主持人叫到我名字时让我打了一个颤,轻飘飘的双脚走到舞台上,连一个适合的姿势都摆不出来。我分明看到前排的老师对我“拙笨的开场白”的讥笑以及后面学生脸上的不耐与唏嘘。紧张之余,我手慌脚乱地表演了两三个小魔术,但都被台下几个不安分的观众给大声叫喊着识破了,脸上窘迫尴尬地瞬间涨红了,额头泌出一层微汗,这偌大的小剧场怎么就没制冷空调呢?于是,我不得不提前拿出自己最得意的作品出来,我为此训练了一个暑假的技能。

“呃,那我再表演一个我最拿手的魔术吧。”我话音打颤,站立的腿脚也比较虚软。没有任何预备的姿势和华丽夸张的动作,我就在众人注视着的目光之下,像是踩在楼梯上,小心翼翼地迈出了第一步。这当然没什么了不起的,毕竟我还有一只脚在地上,所以,我紧接着又迈出了第二步,双脚并拢在一起,在距离地面约二十厘米的地方悬浮着。观众里开始有了一点点的轻微反应,我瞟了一眼后,提了提因为汗液而贴住腿的裤子,然后微抬起头,像攀登楼梯那样,盯望着悬在高处灯光背后的昏黑处,不疾不徐的一步一步地登上舞台的最高处。

当站在聚光灯的高度上时,震撼肆掠遍全身,在那间小小的练习室里没体会到过现在这种感觉——以一个巨人的姿态俯视脚底的侏儒,宛如神明降世,俯瞰众生。沸腾起来的惊呼让我回过神来,我低头猜想他们一个个张着嘴巴,仰起脖子,为我鼓掌喝彩。明亮的灯光照耀在我的身上,此刻全部的目光必然全部都集中在了我的身上,因为背光,我看不见他们的表情,所以镇定了不少,然后开始平淡从容地体会着站在高处俯视别人的感觉。

“你吊着安全绳吧?!”我听见下面有人喊出不确定的声音,对他的怀疑怒火中烧,临时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在舞台上空来来回回地漫步。他们都举起了手机拍视频。我的目的达到了,不,应该是顾老的目的达到了第一步。

突然,我像是踩空了一样,身体倾斜了一下,然后大声尖叫着从十几米的高空直直地坠落下去。所有人齐齐地发出一声惊恐的低吼,主持人和老师们赶紧跑上前来查看。我僵硬地摆摆手,眼睛盯着地板,悬浮在离地大约一拃的距离上,然后从零度到九十度缓慢倾斜着立起身来,为这个自认为很好笑的玩笑而露齿微笑。

“我开玩笑的。”说完,尽量表现得优雅从容,对着观众鞠了一躬。这种“魔术师似的玩笑”也是我刻意练习过的,星夜说魔术师吸引观众的不仅仅是让他们猜不透的魔术,还有让他们大声惊呼的出乎预料的刺激场景。

他们都愣怔了一下,主持人最先反应过来,打了一个圆场,然后再次爆发出了一阵很热烈的掌声。我又鞠了一躬,然后就退下舞台,徐徐吐出一口浊气,被刘海儿盖住的热汗烧灼着我的皮肤。

从他们的眼神中,我知道,没有人能识破我的“悬空术”,没有人能猜到我是如何做到的。当我回到座位上后,周围一大群人探出半个身子围着我问是怎么回事儿。我讨厌这么多张嘴将千奇百怪的口气喷吐在我的脸上,遂屏息止气,故作神秘地说了一句:“这就是魔术的魅力!”随即借口上厕所,小便洗手后就悄悄溜出了馆厅。

2

谁都知道魔术是假的,但让人无法看破真相的虚假就可能变成真的。

视频被上传到网上,在酝酿了几天后,点击次数达到几十万次。我依旧维持着普通的大学生活,不愿向那些前来询问的同学透露出我的秘密。看到他们好奇的目光,我心里泛起得意,却没有丝毫的满足。在这期间,我认识了不少的同学——可能也只是认识而已——并随时留心特别行动局的人。

某天傍晚,蛋黄色的夕阳悬挂在教学主楼的后面。暮天下,余风里,操场上教官们的威武口令声响起,一天的军训宣告结束。我随着人流而向前蹿动,小腿肌肉的酸痛让我没法大步流星,仿佛一位疲累的农夫归家,踩着慢慢“退烧”的地面。黑色的头发因臭汗而被打湿,身上脸上异常的难受,两颊各自留下一条蜿蜒的污黑盐渍。

咕嘟嘟灌下几大口清水后,一个晒得脸发黑,青春痘肆虐的学生找到我:“特别行动局的人找上你了吗?”我嗅到他身上的汗臭味儿,眼含惊恐地望着他:这个秘密怎么会泄露出去的?下一刻,他便露齿解释道:“我是星夜!”

我在接受了我亲眼目睹的事实、亲身体会的血技能力后,也尝试着接受人鬼星夜的不可思议之处。

“还没有。”

“我看了你的魔术表演,还算不错。”

“你去了?”我随口问他。

“当你升入高空的时候,看上去像是一只悬起来的气球,浑身膨胀。”这评价让人不明所以。“你在得意地炫耀,是不是?!”

被他说中了,脸唰地红到耳根。但我不想回答。

“顾老头让我交个东西给你,”两人混杂在人流里走了一会儿,星夜表明来意。他认真起来,只是那张脸看起来特别的好笑。他推挤着我走上另外一条人少的小路。“好像有人在跟踪调查你,如果我们没猜错的话,对方的来头让我和顾老头都感到畏惧。”

我们走到一处僻静的地方后他继续说道:“我们猜测可能是跟你杀的那个小子有关,那个小混蛋有个有钱老爹,如果只是普通的土豪我们倒并不担心,但估计他牵扯到了那个庞大的东西,那么他能查出真正的凶手也无可厚非。”他凝视我的眼睛,“所以,我们担心这会破坏事先预设下的计划。如果让特别行动局的人知道有人在调查你,那么一定会引起他们的注意,然后仔仔细细地审查与你有关的一切信息。这是件麻烦事儿!”

“那我该怎么办?”我显得有些惊慌,急切地问,“顾老不是说给我抹干净了吗?”

“你先别慌。”他安慰了一句,然后滑稽地扭了扭肩膀,小声嘟囔了一句:“这具身体不太舒服。”痘痘男用手揩揩满脸的热汗,“对于一般人来说,肯定是没问题的,但我们没想到那个混蛋的老爹牵涉太深了……顾老头不能派人暗中保护你,血色黄昏的所有杀手都被特别行动局登记在册,所以,以后你就只能跟我呆在一起,由我来保护你的周全。”

“你一个人可以吗?”我苦涩地皱起眉头,不无担心地说。

“小子,我在杀手排行榜上排第二,特别行动局红色通缉单中排第一,你觉得我可以不可以?”大概是我的怀疑激怒了他,他声音提高了几分,随即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待会儿我们吃完饭天黑后去拿你的礼物。”

“我的家人呢?他们会有危险吗?”我恳切地望着他。

“不会。你的父母和姐姐都被保护起来了。”

当星光开始璀璨闪亮时,躲藏在黑暗深处的虫子们在欢快地开派对,好不热闹。星夜带我来到学校的一块荒废的空地上,里面长满了长及膝盖的杂草,时不时的会有一两个坑洼,让人猝不及防、难以行走,我经常被他甩下,每次他都特别无奈地停下来等我。我们来到边上的一棵大树下,他拿出一个小铲子开始铲土,接着用手刨,片刻后从下面拿出一个长方体黑色的木头箱子。他输入密码打开箱子,里面是一把细长的黑色长柄伞。

“他就送我一把伞吗?”我揶揄道。“希望明天能用上它才好。”

他没有理会我,蹲下拿起那把伞,然后抓住伞柄缓缓抽出来。明亮的星光照耀在上面,反射出一片银白,煞是好看。

“这是什么?”他完全抽出来后,我已然明了,但还是忍不住问上一句。

“工刀。这是顾老头借给你用的刀具。”他将长刀举在面前,慢慢审视了一遍,然后递给我。

我从他手中接过来,一股沉甸甸的感觉。“可我不会用刀啊。而且我也用不着呀。”

“所以由我来保护你啊。”他抓住我的手腕,一把从我手中抢了过去。“在你成为特别行动局的正式员工之前,这把刀暂交由我为你保管。顾老头可真是下得血本,连‘敬畏’都能借你使用。”

盒子的下层是刀鞘和一套给我量身定做的黑色衣服。他拿出刀鞘,流利地将刀插进去,然后左手握刀鞘,右手抓住刀柄,锵一声刹那间抽出长刀,翻身后跃几步,在空中连连挥出几刀。光可鉴人的刀身闪现出一片银光。

“这可是一把好刀啊!顾老头就两把好刀,一把‘权力’,另一把就是它了。”他停下来又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阵子,然后像是突然想起旁边还有我这个人似的,说道:“你尽量呆在学校里,如果要出去的话就叫上我一起。另外如果他们找到学校里来了,就打我电话。都几十年了,我得掂量掂量他们的实力,看看进步了没有。”

3

四天后,特别行动局的人找上了我。那天是周六,我正在床上享受着懒觉——这个坏习惯是在上了大学之后染上的——被辅导员打电话叫去办公室里。

“你好,请问是苏画屏同学吗?就是表演魔术的那个?”我敲敲门,得到允许后开门进去,里面除了辅导员外,还有两个陌生男人。

我刚跨进一步,其中一个就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单刀直入地问我。如果他的笑容再和善一点,语气再温柔一点的话,会好上很多。

“是我。怎么啦?”我故作疑惑地问,然后略带些紧张不安的神情望着辅导员。

“没事儿,他们是国安局的人。”辅导员虽然嘴上这么安慰我,但她自己的语气里也不是很确定,一双眼睛时刻注意着俩人的举动,仿佛正在心底烙印下他们的一言一行,为能在警察面前提供更多有利的线索而尽力。

“刘导,我们与苏同学有点事情要谈,还麻烦您回避一下,实在是不好意思啊。”

“我就在门外等着,有什么事就叫我。”我向她投去无助的表情,她走到我跟前仰头小声说道,然后警惕地再次扭头看了两个男人一眼。

等辅导员走后,他们从口袋里摸出证件给我看。“我们是国家安全部下属特别行动局情报科的人。这是我们的证件。”证件上面的“特局”二字和个人照片,我只能匆匆一瞥他们便收进了口袋里。“苏画屏同学,你在本月十九号的学院迎新晚会上表演的魔术很精彩,尤其是你最后表演的‘悬空术’,简直让人赞不绝口。你表演的魔术被观众录下视频传到网上后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两个人对望了一眼,然后其中一人开口道:“我们对你所表演的魔术做了相应的技术分析,发现你在没有吊安全绳的情况下就能悬空而行,在空中自由来去,是这样的吗?”他踱步到我面前一米五的位置上站定,那双沉着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我,仿佛只要我一说谎就会被他识破似的。

“有……有什么问题吗?”我惶惑不安。

“呃,我想……应该是的。”我下意识地承认,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慌张的神色,还有些许被人识别后的窘迫。

“请问你是怎么做到的呢?”另一个坐在办公桌后做笔记的人问道。

“呣……魔术都是假的……”我清楚自己在很明显地挣扎。

“毫无疑问,魔术是假的。可刚才你已经承认了你的能力吧。”突然他展颜一笑,走上前两步,左手拉住我的胳膊,礼貌又热情地伸出右手,像是一个主人那样口气随便地说道:“来,我们坐下说吧,站着说话太累了。实在是不好意思啊,刚一工作起来就忘记了。来,坐下吧。”

我战战兢兢地被他安放进辅导员的椅子里,他从旁边拉过来一个椅子,与他的同事并肩而坐。这架势像极了电视里询问犯罪嫌疑人时的情景。他们两个人给我的压力很大,虽然我是坐在导员的位置上,但这并没有给我增添一点可以威武的勇气和说话的底气。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你有这项特殊能力的?”

“啊?什么?”

“你的悬空能力,表演出来的悬空术,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你可以悬空的?你别怕,我们只是问问而已,然后做下相应的记录。我们是国家执法机构的人,只要你没做什么坏事,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我轻微地嗯了一声,脸上出现若有所思的回想,眼睛四处游离躲闪。说到底还是那件事在作祟。

“好像是高一的时候吧,有次我下楼梯时踩空了,本以为要狠狠地摔上一跤,但我却奇怪地停在空中,后来我就自己摸索出了我这种,这种,奇妙的能力。”我讲出了事先准备好的谎言,他们见到我躲闪的神色会怀疑,但这很正常。对于一个十八岁未到的少年,突然被两个陌生的神秘人戳穿秘密后而质问,自然会出现一些紧张不安的情绪。“这,会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问题。”他们的脸上齐齐出现宽慰的笑容,估计想让我缓释一下内心的紧张,但我并不觉得那很有用。“不过我们得请同学你跟我们走一趟。”

“去哪儿啊?”

“去见我们情报科的科长。你放心,没事儿的,我们是国家执法机构的人,不会抓捕无辜平民的。”他们再一次强调。

他们的“邀请”使我沉默不语,脸上展露出犹豫不定、惊疑恐慌的神色。“那好吧。”

等我们出来后,两人对辅导员表明他们要暂时带走我的意图。年轻的辅导员紧张地追问几句,显然她也没有见过国安局的人,更别提面前这两个神秘但身份可疑的家伙了。两个人对此行的目的以及去处都以保密为由而拒绝回答。

“我没有权利也不能擅自同意让你们带走我的学生,我们一起去找院长吧。”她勉强镇定下来。

他们很善解人意地听从了辅导员的建议,然而事实上这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因为老院长也没有听过特别行动局这一机构,不能鉴别真假。两人担心这件事情会越扯越麻烦,于是打电话向上级简要地说明情况。半个小时后,由公安局来人担保才顺利地将我带走。他们郑重其事的样子让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罪大恶极的罪犯。

当我走出学院大楼时,由于前面有两个警察,情报科的两个人虽然穿着朴素,但脸上严厉的表情却没有掩藏起来,路过的学生都会回头看上我们几眼,有些甚至停下来全程关注。我感到他们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他们或许觉得我犯下了什么罪从而将被带回警局去审问。事实上,我在两年前的确犯下过杀人罪。但只有几个人知道。

当我仰头望着国家安全局的那个标志时,胸腔里涌出一阵由衷的敬畏。那种因为犯下杀人罪行而不由自主升起的一阵恐惧,它时不时的出来搅扰我,此刻仿佛被囚于瓶子里的恶魔,只需稍稍捅破瓶口的薄纸。它在我脑海的最前沿咆哮:“认罪吧!认罪悔过吧!”

两人带着我找到情报科的科长。他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大肚子男人,圆饼似的大脸上有着上下两道青色的硬茬胡子,双颊还有没剃干净的胡茬,肥厚的嘴唇让人心中有点生厌。

他坐在一张桌子后面,手里翻看着几页纸张。我坐下在他的对面,蓦地看到他手中拿着的就是我的资料。

“苏画屏对吗?”男人不苟言笑的表情让我表现出了一个十八岁学生应有的惧怕。“你表演魔术的视频很精彩,特别是悬空魔术,那简直是不可思议。”他放下手中的资料,然后打开桌子上的投影仪,投影到墙上的正是我当时表演悬空术的全部视频,从各个角度都有,包括从舞台的侧旁。

“你自己应该很清楚你这魔术的不可思议之处吧?!”他生硬的话中有着肯定陈述的语气。

“我犯了什么法了吗?”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倒没有,不过你这‘悬空术’不是一个正常的人类所能表演出来的魔术,”他顿了顿后说道:“我们对你的悬空术很感兴趣。你自己应该很清楚这项特殊的能力,它表明你跟绝大多数的人都不一样,但你不用感到害怕,因为特别行动局里就有一支不正常的人类团体,虽然那群家伙自己不愿承认自己不正常。”他那双小眼睛紧盯着我,“我是来邀请你加入我们特别行动局的。”

“呣,特别行动局?是什么啊?”我还真不完全清楚它的职能。

他从桌子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上,仿佛在酝酿言辞似的,吸了一口,吐出一口,吸了一口,再吐出一口。“特别行动局是国家安全部针对国内某些拥有特殊能力且不安分人类而成立的一个特殊职能部门,它本质是维护国家与社会的定安,保障人民生命及财产的安全。你知道,有光明的地方就会有黑暗,那些潜藏在黑暗里的家伙总是在肆无忌惮地尝试着破坏国家维护起来的安定和谐的环境,而特别行动局就是专门阻止并抓捕那些变态家伙的。”

我对飘过来的烟味感到讨厌,微皱着眉头,闭住嘴巴,竭力屏住呼吸不说话。

“作为一个公民,我们有权享受国家为我们提供的安定环境,幸福地生活,但同时也有责任与义务去维护这个维护起来的安全稳定的环境。尤其是像你这种拥有特殊能力的公民,更有责任去为国家,为社会,为人民献出自己的一份力。它是一项重大的使命,也是一项神圣的使命,就如同军人时时刻刻都准备着为国而战,我们虽然不需要拥有像军人那般坚毅的决心,但我们却一直会永不停步地努力承担起我们本应肩负的担子,时时刻刻警戒着。”他终于吸完了一支烟——可能是察觉到我的厌恶——将还余下一截的烟蒂按灭在烟灰缸里,残余的烟雾腾腾升起到半空,扭捏几秒,随即消失不见。

他的这段铿锵有力的话听得我内心激情彭拜、热血沸腾。

胖男人端起桌子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虽然我有时候会认为你们是一群怪物,但却值得我的尊敬。所以,你想加入吗?”他平静而深沉的如同高山顶上一潭幽深的湖水,波澜不惊。

“呃……”我在心中缓冲着他讲的话。“可以不加入吗?”

“可以。”他的反应很出乎我的意料,因为从我们一见面开始,这个可恶的胖子就表现得很欠揍,我以为他会非常霸道地强迫我加入。“我们都是秉持着自愿的原则,你可以不加入特别行动局,但你不能用你的特殊能力去做坏事情或者加入一些邪恶的组织,帮助他人做坏事。你知道坏事的定义吧?”

“知道。”我结结巴巴地说道:“就是与好相对的事情。”

“名牌大学的学生脑子就这么简单吗?”他惊呼讽刺了一声,“给你一个最简单的定义:法律禁止的事情就是坏事情,比如吸毒、杀人、强奸。懂了吗?”

“懂了。”他应该以他的解释而害臊,因为这个解释并不成功且具有说服力。然而他简短的回路没有意识到。

“另外,以后你在表演悬空的魔术时,记得吊安全绳。”

“吊安全绳就露陷啦?”我惊讶地看着他。

“总比有心人注意到强。观众不在乎你是不是可以真的可以悬空,观众感兴趣的是你能不能骗到他们。所以,你以后可以吊一根‘隐形’的安全绳,哪怕是做做样子也行。”

他的态度不像是在建议,像是强迫的命令。

“可他们拍下的那些视频……”我有些愤慨。

“现在已经找不到了。我知道没法杜绝,但只要你配合做足戏,没人会相信,他们只会怀疑,过段时间就会忘记,然后坚定自己心中原本的想法。”

“你不想加入的话你可以出去了。”他摆摆手,依旧是那种沉稳的态度,接着埋头工作。

我站起身来,走到门口然后回过头来说:“我可以考虑一下吗?”

“考虑?”他上扬的音调让我疑惑不解。

“你说得有道理。我向来听从能让我信服的道理。所以,我可以考虑一段时间。”

“那你要用这段时间考虑什么?”

“征求我父母的意见。”

“你可真是一个好孩子啊。”他丝毫没有赞扬的腔调,“从你的资料上来看,你在叛逆的青春期里表现得很听话。如果撇开你的早恋不谈的话。”胖男人从我的资料上抬起头,耸了一下眉毛。

可能傍晚天边的火烧云都没此刻我的脸更红吧。火烧火燎的羞愧让我难为情起来,手足无措地站立在门口。

“还有这件事情是得对家人保密的。而且你已经十八岁了,无论从法律上还是身体上来说,你都已经成年了,你得开始学会自己为自己思考,作下决定。”

“噢……还差几个月呢。”我善意地提醒他。

“我才不管是差几个月还是几天呢,也不在乎你的心智是不是已经成年。具有强约束力的法律早就开始约束你的一些行为了,你不能再幼稚到以此为说辞。而且你还是个名牌大学的学生,是中国新生代的人才,更应该明白。”

他粗暴似的话噎得我哑口无言。

“不用浪费时间考虑了。从现在开始你就是特别行动局的一员了。”他看到我惊愕的表情后解释:“考虑本就是一个倾向于一边的动词——”我心里疑惑为什么他会认为我倾向于“加入”的一边,随即他又解释道:“一个人浪费自己的天赋是可耻的。特斯拉为了给人类做贡献而甘愿放弃交流电的专利权。”他第一次笑了出来,“一个崇敬牛顿、爱因斯坦或者麦克斯韦等诸多伟大的物理学家的人也会这么认为的。”

难道就这么简单吗?

4

他们没再继续问我问题,副科长在打电话汇报做好记录后。得知我还没吃早饭,他让我随便做好体检,于是,两个情报科的人把我带到郊区外的一家医院里检查。这里是繁荣城市的边缘地带,没有迷宫似的城市森林,没有蚂蚁似的纷乱人群,一条两车道的柏油路横在医院前面。

当看到门口两个威武地端着枪的武警时,旋即意识到这家医院不是普通的医院,在查验身份证明进去后,我发现里面的病人少得可怜,穿白衣的医生护士却来来往往,穿梭如织。

“原来没有病人,医生也能这么忙碌。”

两个人没有说话,只是示意我跟上。他们带我去到一个看起来有六十岁的老医生办公室里,其中一人简单地向他说明了情况后,老医生注视了我半晌,然后在几张纸上签了字。到我手里骇然地发现足足三页A4纸的检查事项。

首先我被抽出了两管血,当我用棉花按住针扎的地方时,感觉脑袋有点晕眩,双腿也感觉打颤。“身体怎么这么虚?”抽血的年轻护士打趣了一句。然后相继查了尿液、胸腹、嗅觉、视力等很多项。最后,在明亮的灯光下,我全身赤裸地站在一个男人和一个女护士面前,仿佛身上的所有秘密都没有了。

我第一次做这么仔细的身体检查。我是在小护士的嘲讽式鼓励下脱掉内裤的,我非常羞耻地捂住裆部,然而医生示意我抬起双手,查看我的腋下,还有变得有些浓密的下体毛丛里,他还仔仔细细查看了我的肛门,两股之间,护士不停地在旁边做记录。毫无疑问我身体上的每一寸皮肤都留下了他的指印,即使他是戴着手套的,我还是能感觉得出来。

“小伙子,多吃有营养的食物,多运动锻炼。”出去前,医生这么叮嘱我,护士露出两颗大贝齿偷笑。“178的个头,才62公斤可不行,你看你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了。”

“两天后,我们去学校接你,已经帮你暂时休学了半年,军训不用参加了,我们会把你送进部队,让你受训半年,若是半年后体质合格,出来继续上大学,一边接受技能训练。技能训练大概三个月到六个月时间,每周至少保证有一次技能训练,上学期间的体能就靠你在学校的健身房里自己完成,若是局里下派一些工作的话,就配合队友完成工作即可,其余时间都自己安排。”下车前,开车的司机对我说道。

“这么着急的吗?”

“局里行动科缺人,你体谅一下吧。”

他们把我送回学校时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校园门口的红灯绿酒魅力不减,较之白昼更有其诱惑之处,大学生们成群结队、趋之如骛。幽咽的轻风抚摸我的脸颊,汗毛在刷动我的皮肤,我沿着校园大道慢慢地游走,路上所见皆是欢声笑语的年轻身影,连他们投射在地上的影子也是那么地充满青春活力。

漆黑的道路两旁变成一堆堆草丛时,我抄近路拐上了一条小道,疲累的身体促使我想早点回寝室睡觉,尽管室友的脚臭让人苦不堪言,但睡着后人就没有嗅觉了。由此,我不止一次感激上天的神奇造物能力。

这条小路上的学生很少,滞留下的夏夜不仅残留着它的热情,还有它忠实的粉丝们。我才走了一小半路,裸露的胳膊上就已经肿起了三个红包,眼前飞舞着豆大的吸血蚊子,嗡嗡嗡声不绝于耳。估计这才是他们不愿在此逗留的原因吧。

后面突然响起脚步声,而且越来越快。我给辅导员发去报平安的微信,随即疑惑而警惕地回头一望,只见两个看不清面容的男人盯着我疾步上前。

“你们要干嘛?”我低声喝问道,想为自己壮胆,同时也吓唬他们:“这里可是学校!”

两个人依旧不言不语,在距离我只有四五米时,突然小跑起来。我见势不对,立马转身逃跑,颠破中点亮手机给星夜打电话。

电话铃只响了一声便被他接起。“有人在追我!”我急切地喊出一声。

“你在哪儿?”

“我在……”我并不知道这条路叫什么名字,“呃,我不知道我在哪儿,这儿是一条小路,大概在南区操场旁边位置。”

我没跑一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速度降了下来。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想回头看看他们还距离我多远,哪知立马被两人欺身上前捂住嘴巴,另一个人用手使劲地固定着我的双手。我拼命地挣扎,奈何却像一只落入恶狼利齿下的绵羊那样徒劳无功,软弱的身体没有带给我一点应有的青壮年力量。

“让他安静下来!”我听到其中一个男人说。“你应该事先准备好的。”他绕到后面,将我双手扭到后面。

“我哪里知道他什么时候出现。”另一个人用手捂住我的嘴巴,另一只手掏出一个小瓶子。“我他妈也是第一次干这种事儿,我原先以为保镖只需要保护老板就行了——”

“别他妈的废话了,动作快点!”

“捂住他的嘴。”前面的那个人刚一松开手,我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啊,就被背后的那个家伙用粗壮的胳膊勒住了脖子,另一只手紧紧捂住我的嘴巴。接着,前面的那个混蛋将小瓶子里的东西倒在戴了手套的掌心里,然后两个交接。在他用手重新捂住我的嘴后,我闻到一股轻微的刺激气味,然后就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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