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可逃的路

一、

春节后回上海工作,周四下午四点半,我在座位上看着数据,忽然情绪崩溃哭了起来,不敢出声,只是低头啜泣。

起因是在离程的火车上,我刚走一个半小时,父亲来电话,问我是不是到了。听他声音不太对,问他他说喝酒了,我便跟他说,“没有,现在怎么可能到,晚上九点多才到。我还在武汉转车。”他恍恍惚惚说哦,然后说没事我就是问问。也许是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便说挂了吧挂了吧。我挂掉电话,想象着他独自在家喝酒的样子,不由得有些难过。接着过了一小时,休息的时候发现有未接电话,他打过来的,没等我接就挂了。

两个电话打完,我到上海以后就很难受了。母亲去年十月份过世,白血病,我知道他很难过。姐姐跟我都在外面,农村家庭出身的,很少能跟父母好好沟通。本科毕业以后,我在上海,我姐在包头,父母在河南家里,大家各过各的春节回家,不再有以前的压力,家庭和睦了很多,其时尚不知忧虑。

一年以后,母亲患病,起初瞒着不说,症状也轻,只是食欲消退而已。月后开始刷牙见血,血常规报告里异常指标指数级地往上跳。她没有跟家里人说,后来渐渐明显了,就跟父亲说,带我去县城医院里看看病吧。然后就带着她去了,然后就在医院里出不来了。

当初说病情的时候,医生让母亲回避了,父亲在,我跟我姐还不知道。他提前跟我打了电话。问我过年的时候带表妹去迪士尼的机票门票买了没,能不能退。我笑他,他忽然说你妈生病了,可能是白血病。我不知道怎么往下接,本来正在跟同学在外面,怏怏地就回去了。

等待检查结果的时候,他通知了舅舅、姑姑、大伯和堂哥。三舅经常在外面跑,他说,孩子也都工作了,不用瞒着。父亲就打电话过来了,说你妈生病了这句的时候语气尚算平静,然后就克制不住了。三舅接过电话告诉了我,然后我去通知我姐。我通知的时候也还好,转身找领导请假的时候忽地鼻头就有些发酸。

回去的火车上,我跟我姐让母亲赶紧转院,去郑州。三舅有车,就忙前忙后的。我前面都还心情平静,快到郑州的时候,听着《岁月神偷》,“时间是让人猝不及防的东西,“我忽然开始掩面哭泣,好像没什么原因的哭泣。

医院里见到我妈,没有我想象的很痛苦的样子,只是看上去很累。本来是干农活的人,现在就躺在病床上,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舅舅告诉我已经很久吃不下东西了,就是靠输液。我过去的时候她还有力气看我一眼,但是没有力气跟我说话。父亲一直在,整个人就是很懵,完全失去意识的那种懵,叫他拿毛巾他就拿,叫他找医生他就找,除此之外就怔怔地站在那里。

我去找医生,医生说急性白血病,具体怎么样要等基因检测结果出来以后再说。过了几天,结果出来了,并不好,我在那里听,“这个病吧,治疗效果好的,三年五年的也有,只是不多。但也要有心理准备,差的话可能这几个月就……“我就静静地听完,然后问医生,病发的时候,会不会很痛苦。医生说不会。


二、

治疗方案只有化疗/骨髓移植两种。医生不建议后者,因为年龄比较大,并且费用太高,效果未知。但化疗只能缓解,不能治愈。我去看了本癌症的科普书,说的也都差不多。

然后我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妈,治不好,并且三五年的希望都不大。受了科普书里心理指导的影响,我还告诉她,遗嘱之类的需要的话准备一下。这大概是我这辈子干的最蠢的一件事。可是我做了,完全没有顾虑到后果。就在母亲卧床不起,做了好几次骨穿,还没有开始治疗的时候。我看不出她眼神有什么变化,她只是说她知道病不好,然后就不说话了。

以前我跟三舅接触得并不多,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我才发现他们虽然不常走动,但感情比我想象的好很多。第二天让舅舅回去了,没有地方睡觉休息,病房也不允许太多人。治病要很多钱,也舍不得花。让父亲休息,他始终不肯。只在我们坚持下,去小宾馆歇了两三个小时,然后就回来了。都不放心我们照顾,他就一直在。

我陪着父母亲去插脖子上的输液管。母亲坚持自己走,但是楼梯已经走不动,走两步要停下来歇一下。排了很久的队,我很心疼,有很害怕,本来就没什么免疫能力,找了破衣服蒙着头就跑到了医院的人群里,感染了怎么办,感冒了怎么办,万一摔一跤怎么办。一周后我们便回去上班了。

春节的时候能出院的医生基本上都让出院了,母亲细胞含量勉强能出来,就在大年三十晚上回了家。这时候刚化疗一个月。回来之前,家里的亲戚帮着晒被子,我提心吊胆地买紫外线灯到处消毒,然后晚上大概是个噩梦了。关着门,认识的人不认识的人,挨个地登门拜访。都提着东西,收了一屋,门又不好不让进,便走马灯一样过来跟我妈聊天。说的都是放宽心,谁谁癌症就治好了,诸如此类的话。我不知道怎么搭腔,也害怕母亲身子弱被细菌感染了,只在那屋里呆了半小时不到就出来了。

然后只在家里呆了六天,便又回到了医院继续治疗。六天里没做过饭,都是姑姑或者大伯家做的。我很感激,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要走的时候,找村子里面开超市的,请人家帮忙把别人带来的东西收掉,多少钱都好。大概收了一半,剩余的送人或者就在家里放过期了。姥爷本来身体很差了,已经不能出门走动,听东西也不清楚,还总是气喘。大年初二的时候还让大舅带着非要看一下。我看到他眼里有泪,两个人也没办法说话,走的时候还放了钱,那是他一年的退休金。

在家的时候去找乡长和县扶贫办,问能不能办贫困户,可以报销医药费。我觉得小时候厚着脸皮瞎写要两免一补的记忆又回来了,可是无可奈何。没钱。但是什么也没要到,毕竟我跟我姐都是大学毕业生,已经工作了。

父母亲去郑州以后,我跟我姐第二天也走了,回去上班。那是我们一家人,过的最后一个春节。


三、

治疗刚看起来很好,第二次化疗结束以后在家呆了半个月,我妈精神好的时候甚至给父亲做饭。父亲怯懦贪玩,喜欢喝酒,记忆里父母小时候还算融洽,后来因为喝酒基本上每年春节都在吵架。母亲性格刚强,操劳一切,又眼里容不得沙子,也看不惯偷闲的人,所以跟父亲、奶奶关系都特别差。特别是奶奶,母亲一向觉得她喜欢偷懒又喜欢在人前卖弄勤劳善良,所以关系最差。

所以在家呆着修养的时候,偶尔奶奶会进来,然后就叹气,母亲便开始大骂这是咒她死。我知道,担心也无奈,只能抱着想法能骂就是力气充足。跟她视频过一次,她在挞菜馍,跟我视频也在笑,看上去精神不错。又要去医院的时候她不肯让三舅送了,要跟父亲一起公交过去。不管是不是生病,她的性格倒没变过,可惜我不懂她。家里留守小孩虽然不少,可我从来没有,一直跟着她长大。她初中没读完,识字也有自己朴素的道理,并且关于孩子从不强求,对选择都挺尊重的。我也问过她为什么一定要我们念书,她说不知道只是觉得应该念。

再后面基因就变异了,她再也没能从医院里出来。

刚毕业的时候我跟表姐聊天,说我这辈子估计是不孝了,在上海漂泊又买不起房子安不了家,又不想回河南,既很少回家见父母,父母老去以后不能照顾,或者接到上海亦或其他城市他们也习惯不来。表姐说我傻,但我不知道我哪里说错了。我也许猜对了一切,只是没有猜到所有的事情都会这么快。包括病,包括死。

还在上班的时候,电话里就已经知道月末就出院了。月末了,效果不好,继续换药治疗,说还要半个月,结果又没出院;就这样一直半个月,拖拖就到了中秋节,中秋加国庆,我跟我姐都回郑州,住在医院门前的小旅馆,小蟑螂乱爬。看着母亲有些精神,但也就一会儿。一直在吃布洛芬,降热,不然体温一直往上升。吃了药温度下来的时候跟我们会说几句话,温度高的时候就休息,或者说太热了受不了。毛巾一直是湿的。她总叫我拿消毒通风的大风扇过来说凉快点,我觉得是公共的一直在自己病房不好意思还觉得她矫情。她还嫌饭不好吃,并且没有食欲。这么多年来,家里的饭一直都是现做现吃,面点都不用买的,她也没嫌麻烦始终不让我们在外面吃。治疗没效果,药换来换去开始买国内没上市的印度老挝仿制进口药,这种也要几千一盒。总输血,医院的明细单平时就三五千一天的往外出。

我跟我姐回来前一天,母亲趁父亲睡着,拔掉了输液管,然后盖着被子不说话。凌晨的时候,我爸抱着全是血的她,大叫护士,然后她扑通一下倒在地上。她跟父亲说是意外,见了我的时候说是故意的。我说我知道没事的,不用担心钱。然后纠结了两天去发轻松筹,筹了有12万。给她看,她点点头。

吃了布洛芬以后几小时体温降下去,然后又升上来,升到38.5再吃。大概吃了两个月,她跟父亲已经对病区的人很熟,还可以串个门。她说不发烧的时候她在这里也很舒服啊,但现在就是难受。我听着,无法感受。给她看完钱的时候,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放心了。快走的时候,布洛芬只能抑制两三个小时,并且忽然消化道开始出血。医生不允许再吃东西,药也先停了,水也尽量不喝,拿过来降温毯物理降温,她觉得这个挺舒服的,担心贵问护士多少钱。始终不见她的表情有什么变化,只是少笑,也可能是这么多年的儿子,不懂她。

父亲一直在看护,不肯走。有一天让他休息,我姐姐在的时候,他跑去买了罐啤酒,一个人喝,喝的醉醺醺的。晚上跟我说,他觉得再能回家的时候,他们就不跑到郑州治了,就在县城医院,省力省钱。我说,病治不好,我觉得,如果坚持不住,下次回家的时候,就不再往医院里来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心太硬。他醉醺醺地说,那样不对,不对,怎么能放在家里。当时在医院的花费大概一天九千块。

我们都预知得到结局,可是谁都不会觉得,就会在这次化疗里,撑不住。总想着看前面治疗效果挺好,到了医院,总会有回去那天。也许回去以后,还会再来,那个时候,我们再来想下一次。

我回上海,走的时候,母亲胳膊上有个针眼好像有些感染,有些脓水。走的时候,我姐跟我说那个针眼扩散的很大,我们跑过去问护士怎么办。然后那个时候,我依然浑然未觉,就离开了医院。母亲还在跟我说好好去上班。然后体温再也没控制住,第二天夜里病危通知但是挺过去了,凌晨的时候,又病危,我回去。医院不再收留,送家里人回去。

那个针眼没用多久已经扩大到了整个胳膊,然后母亲的器官一天就衰竭了。


四、

我曾经想,如果一定要跟亲人告别,那我应该好好地聊次天,带她看看世界,照顾一下她,也许给个拥抱?可我只中秋在病房里给她洗过一次脚,她要求的,说我小时候想给她洗脚她不肯。我什么都没有做过,毕业一年,想带她到上海玩,那时候她已经生病瞒着我们,说是不喜欢大城市拒绝了,我甚至不知道那是真的还是只是觉得身体不对骗我的。聊天没有聊过,我有空并且能理解父母的时候,她已经没有跟我说话的精力了。生着病,我甚至不敢靠近,带着帽子口罩,小心翼翼病菌。

也没有什么坚持着想看我一眼。我凌晨出发,火车走出去一个小时,她就在医院的车上去世了。一句遗言都没有,她最后说的话是因为高烧,醒了说了句,“我感觉已经烧迷糊了。“然后就晕过去了。她去世断气的时候,正是我姐出生那天那个时辰。亲戚帮着给她穿寿衣,我姐因为多请假在身边,不愿意,一直跟我说,她觉得母亲在动,可是家里人都不信。我赶到家的时候,她穿着寿衣,蒙着脸,躺在棺材里,棺材在客厅,我掀开看了看,还是她,久违的平静。然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在哭,我觉得我不难受,也不伤心,可我就是在哭。

家里人说,要把白布盖住脸,这样她可以安心地走,不会再挂念,我觉得这也挺好,操劳了一生,真的该休息休息。所以我觉得她睡着了。直到现在我也觉得她睡着了,或者是在什么地方。不就是不见面嘛,我不稀罕,所以我不难过。抬灵柩的时候,我托着她的头,她已经差不多三个月不吃东西了,但她还是挺重的,她一直都很胖。托着的时候我觉得要滑掉了,可是终究放进去了,不知道有没有歪,会不会不舒服。送她去坟里的时候我哭不出来,我们那里一定要哭,姑姑在后面打我,叫“你以后就没有妈了“,我还是哭不出来,可是某个瞬间忽然就开始嚎啕大哭。

除此以外,我送她入土,给她尚飨,再也没哭过。我哭不出来,我也喊不出来妈这个词了。她可以休息很久了,我觉得她没走远,她还在我通讯录里,我不难过。

我正常去上班,正常做事,只是不愿意再参加集体活动,我不再对什么东西,有很强的兴致。周末我跟同事出去玩,他跑马拉松我散心,可我窝在车里睡了一上午。

谁都没说我什么,他们都以为没什么。挺好的。

只是我开始关心家里的事,亲戚朋友的情还不清,我不知道怎么办。走的时候,我姐想让父亲一起去包头,有个叔叔说,他现在像丢了魂一样,饭还吃,走在路上见人不吭声,别人打个招呼答应一声就回家了,去包头,去做什么。叔叔说人生三大悲,幼年丧父,中年丧妻,你爸占两项,他需要刺激,需要对生活的渴望。然后我父亲就跟着叔叔在干活。


五、

从那段时间起,一直到春节,父亲晚上回去想自己做饭,总会被大伯家人叫过去说做好了,或者被那个叔叔叫去。本来因为母亲,他已经基本不喝酒,或者说没人敢叫他喝。现在他又开始喝。跟朋友喝,也自己喝。

我,我姐,父亲,三个人,三个地点。饭的情感,我不知道怎么还。父亲一个人喝酒的画面,我可以想象,但是无能为力。我不知道可以做什么。这段时间还一直有人说媒,父亲挑中了一个,因为口碑不好被赶出家门亲戚不认的,他说这样以后事情少,也没有利益牵扯,他也不图什么,能做口热饭吃就行。可认识的亲戚都不看好,也提醒我们当心卷钱跑人。

我无法评判,只是提醒了父亲。春节的时候,那个人过来住我家,人不算好,可是也没什么对不起我们的,所以我不知道算什么。有人说母亲没百天的时候,她就过来过,我只当没听见。奶奶叫我喊妈,我只是什么都不喊。腊月二十九的时候父亲叫了朋友一起过来,勉强也算婚宴,我敬了杯酒叫了声妈。我知道父亲很高兴。面子上我总要大家过得去,家里面怎么样都好。

本来我不知世事,或者说不太在乎。春节回家我开始给堂哥堂姐家孩子带礼物,给父亲大伯带烟,开始走亲戚,一年到头,我的酒全在家里面喝了。很多年前,我觉得小地方关系复杂,人情冷暖,很是讨厌,现在我开始慢慢和解。我本来做好了回家做饭的准备,虽然我厨艺垃圾,但至少做的熟。我还做了去亲戚家蹭吃蹭喝的准备,农村里大伯我们两家对门,到也还行,或者包子馒头炸的东西多了,估计也会给我们点。

但居然天天在家里吃热饭。父亲说的对,有个女人家里过年至少像个家。

给母亲上过坟,她那里看起来很安详。蛮好的。

看望过我姥爷,告诉他母亲还在家,一个月没去医院了,还能自己做点饭,他扯着嗓门说很高兴。他气喘得厉害,人开始迷糊,认不出来我表姐(孙女)了,还让我们带话他很高兴。几个月前我看他的时候,分明觉得他意识到母亲不在了。迷糊了也好,不痛苦。

家里亲戚开始问我结婚的事。都觉得,我结婚了,父亲就放心了。话没错,所以我没得辩解,就算不孝吧。

所以我压力很大,我也不知道做错了什么,我成绩优异,农村本本分分念着书,考个985,在外企研发中心工作,可是母亲治病我没钱,父亲我也只能让他一个人。从小到大我并没有叛逆期,也没多要过什么,可是还是不幸福。

现在父亲生日,在家跟朋友喝酒,从中午喝到晚上,虽然堂哥跟他微信视频上跟我说,这是高兴。但我不知道那是开心还是难过。姐姐跟我说那个阿姨告诉她,父亲晚上依旧一个人喝酒且不听劝。所以我曾经跟长辈说,农村养个孩子,还不如在家,能在跟前看着。跑远了,孤单,且跟父辈越行越远。

希望是开心吧,我也要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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