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春 - 草稿

  由春很美,皮肤白里透红,一双杏眼温柔似水,微挺的鼻梁生得恰到好处,嘴巴薄薄的,像刚蘸了桃花酱似的。村里的老人都说由春和她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活活泼泼的。

  可我要告诉你们的是,由春老了。她布满皱纹的脸上好像刻满了过去八十六年发生的一切事情。温柔的眼睛里微微泛黄,有时还被风吹出浑浊的泪来。她常搬把椅子一个人坐在条石做的门坎儿边。条石也很老了,甚至不止八十六岁,可它表面细小的坑坑洼洼并没有被磨平,尽管由春的儿女,由春的孙子孙女每天都要在条石上度过一些时间。

  每一个早晨和傍晚,条石上都搁一碗热茶,腾腾地冒着气儿。由春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看着天边,不言不语。她的耳朵已经很不灵光,可眼睛却还能穿丝线补衣服。

  已近黄昏,邻家老人挑了粪桶从地里回来,要经过由春家,排着队赶回家的鸭子要路过由春家,在山野里疯跑了一下午的孩子要跑过由春家。一个健壮有力,五官俊俏,身姿挺拔的年轻人拿了磨刀石放在条石上。打上一盆水,双腿跨坐在条石上,用手沾些水在刀面,然后一只手握住刀柄,另一只按住刀面,就嚓嚓地磨起刀来。声音有力量,有节奏,一下一下……天就被磨黑了……

  1930年的农历十二月初一,大雪纷飞的晚上,由春出生了。油灯映得纸糊的窗户亮堂堂的,小小的土砖房里热闹欢喜,屋外的雪足足落了有三尺厚。从此这里就成了由春的家,可由春这一生从没记得过父母的样子。

  由春家穷,父母和祖母三口人,一直靠种地过日子。地主租金太高,一年到头一家人还是难吃一顿饱饭。新年又添了由春,于是口粮更紧了。商量了一些时候,临到正月十五了,由春父母决定过完年就买两张去上海的票。

  “听隔壁家二虎从上海回来说,上海到处有钱赚,洋都市不缺咱一口饭吃。”由春爹爹说。

  “等我们在上海找到工作,我们就给您和由春寄钱回来。”由春娘眼睛红红的,泪水已经夺眶而出了。她怎么舍得下?这才刚刚一个月,她就要离开她的由春。可她留在家里又能怎么样?她干瘪的乳房压根挤不出乳汁来喂养她的孩子。每天喝米汤,每天喝米汤,她喝米汤,她的孩子也喝米汤。这样的日子,活下去都难。

  祖母什么也没说,抱着由春坐在柴火边。火苗窜动,忽高忽低。映得一家人的脸更黄。由春睡着了,裹着两层碎棉絮绞的小棉被,那是由春娘改了自己的冬衣做的。由春娘收拾完行李,又从祖母手里接过由春,抱着上了床,一整晚都没撒手。由春爹也就抱着她们娘儿俩,一整晚没撒手。

  第二天清晨,雪还没有融化,窗外朦朦胧胧地白着。由春父母提了行李,走了。

  祖母带着由春两个人吃得少,加上由春爹临走前还向隔壁家二虎借了点钱放祖母手里给她调度。靠这些子儿,她和由春两人省着些,活上几个月不成问题。

  由春爹娘足足走了60里地才到县里,买了去上海的车票。到了上海,他俩一刻也不敢停,立马就去找工作。

  大上海的确是寸土寸金,白腻腻的大腿,白花花的银子。由春父亲定了在码头做搬运工人,由春娘就在码头给人煮饭。他俩老实本分,很受工头信任。他们每月都把工资寄回家,只留很少生活费在身边。转眼,三个月过去了,这笔工资已经可以让祖母和由春在乡下好好生活半年了。想到这儿,由春爹扛货的肩膀好像不那么累了,由春娘皴裂的糙手也不那么痛了。生活有了希望,由春一家子能活了!

  日子一天比一天老,由春也有五岁了。她已经会跑会跳,能和祖母下地干活了。可她还没见过她的父母呢。她问祖母“爹妈呢?”

  祖母把她揽在怀里,“你爹妈在大都市挣钱呢。”。

“大都市是什么?”

“大都市就是糖。”

糖,甜的。由春咽了咽口水。

  “不挣钱不行吗?”

  “不挣钱,咱们吃什么穿什么?”祖母笑了,带着些苦涩。

  “我要我爹妈,我要我爹妈。”由春开始无赖。

  祖母不再理她,和一个小孩子较什么真呢?她要爹妈,爹妈一下子也不会回来。于是她别开由春拉扯的双手起身烧开水。孩子闹归闹,也不是无理的。她又何尝不愿媳妇儿子早点回来呢?一开始,她是不知道他们过年也回不来的。由春爹妈原先也不清楚,来了大上海才知道,大上海天天是过年。你这刻钟走,下刻钟就有人替你上岗。大上海马路牙子上掉的糖,穷人也都吃不起。

  见祖母再不搭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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