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老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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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还在兰州上大学,得知父亲将家搬离老家到县城落了家。据我所知,母亲对于离开老家,一点也舍不得,因此有一百个不情愿。但父亲决定搬家,母亲一个人不情愿的力量太微弱了,在父亲的决定面前,母亲的不情愿几乎等于什么也不是。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当初搬家的时候,母亲意识里有没有过向我们兄弟几个求援的想法,也许有的吧,但站在当时母亲的立场,纵有一百个不情愿,她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因为搬离老家最强有力的理由,恰恰一是为了我们,二是为了母亲自己。为我们,是因为当时大哥一家在武威,二哥远在新疆参军。我也在兰州上学。每年节假日或春节回家,不论是坐火车还是坐汽车,下了车从火车站或者汽车站再回到老家,是最令人头疼的一件事,车站离家大约十五里路,崎岖不平,而主要问题是缺乏交通工具,每年春节回家,总难免大包小包一大堆行李,这就需要家里人到车站接站,如何回到家,一是向生产队借架子车,二是向有自行车的人借自行车,这样,不管是大哥大嫂二哥还是我,下了火无论是否有人接站,都得步行着回到家;过完年返回去也一样,都是步行到车站才能乘火车或者汽车,因此父亲一直就有这个想法,即将家搬到县城,也就是搬到了火车站、汽车站的附近,免去每年节假接站送站所费的周章。说是为了母亲自己,那时父母都年届晚年,而母亲的健康每况愈下,尤其是常年疾病缠身,每次犯起病来乡村大夫束手无策;父亲退休后,就几乎被母亲的病纠着,寸步难离,搬进县城,离县医院近了,也离父亲的那些老朋友近了……如此而已,母亲又怎能对搬家到县城提出反对的意见呢?她又怎么会希望从我们做儿女的这里寻求反对的力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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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我知道,母亲真的不喜欢城里的生活,不是不喜欢,而是不习惯,不适应,不熟悉。别的不说,生活过50多年的村庄,住了30多年的老院子,而且住在老家的时候,一大早的,猪叫了鸡叫了狗叫了,大门外村路上有人和牲口走动的声音,住在村道对面的周三奶一大早地就会推开我家大门,叫着“秀秀(二姐的小名)妈,好着没有?”还有隔壁四舅母大清早在院子里呵斥儿女的声音,还有赵姑婶、周四奶这些几乎时时刻刻聚在一起的邻居,还有同村住着的大舅一家、二舅一家、大妈一家、尕姨娘(小姨)一家,还有村中所有相熟的邻居、乡亲,那些听了一辈子熟悉而亲切的乡音,对于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家乡半步、不认识一个字的母亲而言,她怎么可能愿意离开这一切,去过什么城里的生活!可是,我们还是搬到了城里!

        那么再见吧家乡,那么再见吧老院子!但我分明知道,母亲对于家乡的依恋,对于老院子的喜爱,是所有文字都没有办法表达的。老院子的每一块土坯,每一寸柴火,每一块煤砖,都浸透了母亲深深的爱和感情呢。

        在记忆里的老院子,坐北向南七间,上房为三开间,上房左手是两开间的厨房,右是两开间的耳房,嗣后父亲又在靠东墙处盖了三间,总共十间,这在当时全村中也算是中等偏上的房产了吧。关键是我家有一个非常好的位置,我家的堂屋后面,就是村子的旧堡子,而我家堂屋的后墙,直接抵着的就是堡子的照壁;院子阔大,大概在十来米见方,大门向西,大门前就是贯通全村的村路,隔着这条大路,右上手是生产大队的大队部。那时戏台就在大队部的院子里,每回戏院里演戏演电影,唱戏锣鼓的咚咚锵锵声,电影的人叫马嘶声,不出门也分明在耳。因为父亲在外面工作,人缘好,认识不少县上和公社的领导干部,这些干部每年下队,除了住在大队部外,很多就住在我家,家中人来客去,属于那个时代少有的所谓兴旺气象。而又由于位置处于村子的中心,走动方便,傍晚邻居串门就愿意过来聊天。尤其看着我们在这个院子里一个个出生,成长,洋溢在母亲心中的幸福感和满足感,以及稳定感,岂是能够用语言可以表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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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生前,我不止一次地听她感叹道,“我们这院房子,还是武发顺刚学手的时候盖的呢!”——武发顺,是一位当时在方圆很有些名头的木匠。母亲历来不善表达,但在母亲的口气里,这当然是肯定,是赞赏。意思类似我们今天说到诸葛亮出隆中的第一仗或者乔布斯开发的第一款手机一样,只能完全是肯定的语气,就是说,高手就是高手,即便刚学手,也是起点高、手艺了得的。

        因此母亲所说的“我们的房子还是武发顺刚学手的时候盖的”,既是表示对其手艺的无条件肯定,更是表达母亲对这院房屋的真心喜欢。

        但有几次,母亲在父亲的面前表达同样的意思后,却受到父亲的明显的否定,父亲说,哪是他刚学手时盖的,明明盖这房子他都出徒好几年了!

        而父亲所谓出徒好几年了的话,却不是因为武发顺出徒经年、手艺得到提高因此盖房质量和水准值得肯定,父亲的意思刚好相反,父亲的意思在于,他都出徒好多年了,盖的这房子却不敢恭维,比如上房的开间太小,进深太浅,这样的房子夏天太热而冬天又太冷,完全不是一个成熟的木工所应表现出来的水准……

        父亲一直在外面工作,自然经见过一些世面,因此对这套房子质量的评价以及对老房子的情感,和母亲稍有不同,这也完全符合父亲和母亲的真实感觉和态度,但也很难就这个区别说父亲或母亲的评价哪个更准确更接近真实一些。

        好在这样的话题远不是一个经常性的话题,也远没有在家庭生活中造成什么分裂或意见相左,所代表的也仅仅是对这样一件偶尔被提起但很快就过去的一个小小不然的分歧。而不管父母亲对老院子的认识评价及感情有多大的不一致,都丝毫没有影响到我们在这里的出生、成长,并随着成长而走出这个院子,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而不管我们走得有多远,母亲也知道,只要家在,我们就会回来的,每年的寒暑假,每年的春节,在母亲的心目中,那都是双重的节日:除了传统意义上的节日而外,她的漂泊在外的子女要归来了,为母亲的心,才能获得真正的慰藉和愉悦……

        而又由于我们的四处漂泊,又由于母亲不见好转的疾病,父亲决计搬家,那存留了我们太多回忆和记忆的老屋子,几乎在别人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一夜之间就易了主人。——新主人也是我的一个远房本家,房子几乎是白给的;“本家”而“远”,远到今天我都几乎想不起还有这样一个本家的程度。只有那个老院子、老房子的一草一木,在我的脑海里还清晰如昨。

        其时,我还在上大学,在毫无精神准备的情况下,得到了家里的通知,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是因为老屋子易了主人从而断了我跟它的情感纽带呢,抑或内心深处一直渴望离开那儿呢,还是由于对老房子的随意处置而在意识深处感歉疚呢,总之是,自从知道这个变故到今天,三十多年过去了,即便也曾因为多次回老家看望那里的亲戚,还有每年清明回家乡扫墓,多少次路过那无比熟识的院子,大门,村道,却再也没有踏进去过半步,物是人非,意绪茫然,自己的心境竟是这般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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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搬进县城,父亲通过他的朋友开始借住的是县物资局的家属院的房子,为期一年多吧。也在很短的时间内,父亲联合几个要好的朋友,在县城边找地方,大家各自盖了一院房子,各家院中都开辟了一方可以种树种花种菜的园圃,用水也方便,父亲他们又在房前屋后遍植杨树、柳树、榆树,也只三五年工夫,那些树木们郁郁葱葱,蔚然可观。尤其入得夜来,风声一起,树舞婆娑,耳边竟是本地最为稀缺的树木的哗哗声响,令人惊异这些林木生长之快,之好,之易栽种管理,之给人面子。

        随着时间的推移,二哥部队转业回来,和父母同住了两三年;二哥一家搬出去之后,又是三哥三嫂与父母住在一起,在那里生下侄女侄儿。……这样的日子不可谓不红火,而且,大哥一路上升、仕途平顺,我的工作也算顺利……那么把家搬到这里,该有的都有了。如此而已,夫复何求哉!

        但是——写出这个但是,我自己已然沉浸在了一种难以摆脱的深深的感伤,——是的,在一切都向前且向上发展的过程中,母亲呢?她过的好吗?事实是,她的身体越发的不好,健康状况亦每况愈下,而且,尤其令人难以释怀的是,自搬到县城,她的精神世界一直特别的孤寂。我记得,母亲曾埋怨过父亲,为什么把我们一个一个地打发了出去。以前,曾自以为是地认为,母亲会觉得孤单觉得寂寥,是因为她没有读过书,内心世界太过单调,因此才会把所有的情感寄托在子女身上,因此才会在子女不在身边的时候难过,想不开;但当我大学毕业也算读了一些书,在社会上浸淫了多少年,也算是见过一些世面,为人父亦已多年,却竟没有少体验所谓的孤独,寂寞,甚至痛苦,抑郁,在一些简单的事情上纠结,想不开,会在一个角落暗自嗟伤,走不出来或者不愿意走出来,那种痛苦,非言词所能表达;比之母亲,我们什么都没缺过,但却痛苦过,落寞过,而母亲,却在长时间的物质条件极端匮乏的背景下,承担过多少远非我们所能想象的艰辛和担忧,以及孤单,而我们又在什么时候,试图走进她的内心世界,去理解她,去替她分担、帮她排遣呢?

        仅仅有一次,是一个暑假的夜晚,我陪着母亲在家里闲聊,又恰巧那晚停电,炕桌上点一盏如豆的油灯,对坐炕头,母亲的背影投射在墙面上,形成巨大的阴影,将那种寂寞无限地放大、加强……而有很多这样的时候,母亲就承受着这种寂寞和孤单,这使我的内心受到极大的触动,理解母亲在期盼什么,想往什么,至少,绝对不是因为我们的所谓发达,母亲会受到多少安慰!母亲所能期盼的,仅仅只是,大家都平安,健康,正常成家,生子,每年春节,能回家团聚,仅此而已,仅此而已吧。

        失去了旧房子,同时也失去了多少记忆,更不用说,有多少记忆是我们有意回避淡忘的;也正因为如此,当我的走了很久、走得很远以后,猛回首,竟会对我们的人生意义产生怀疑,我们来过吗?我们都做过什么?我们为什么要做这些,等等……

        对于深爱我们、但我们却从来未曾尝试理解的母亲,多少次欲语无言,唯有向着高深不知处的天国,表示深深的追忆和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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