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亦弛
2011年，我的人生开始转场，因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
许多朋友后来替我惋惜，当年意气风发，声名日隆，壮志壮年，正是干事的时候，一场大病，便倦缩了，懈怠了。
可是，当你经历过生死，当你无助的躺在病床上，将生的希望一再寄托在他人手中时，你也许会说:去他妈的，功名利禄。
活下来就好，没有比这更为重要的事情了。尤其当你不忍面对年迈父母焦虑的泪目，幼稚儿女天真的笑脸时。
有多少人哀叹时世的炎凉，生活的艰辛，可相比死亡，活着就是幸福。
那一年，在医院，与我邻床的是一个11岁的小男孩，帅气可爱，清瘦的脸颊上，双眸泛光。
在我因开胸手术后疼痛至晨昏不分的半个月里，小男孩一直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从没下过地，每天除了盯着病房电视里的动画片，就是自顾自地玩手中的奥特曼。
他的父亲，一个年龄与我相仿的外地男子，每夜都倦守在儿子狭小的病床上，轻声地讲故事，直到孩子安静地睡了，这才紧紧地抱着他，沉沉睡去。
每天早上起来，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到洗衣房里打来热水，用毛巾轻轻拭洗完依然在睡梦中的儿子的脸，然后将自己也整饬的干干净净，穿着一身洗的发白的衣服离开病房。然后，一整天，都见不上他人影，直到晚上才回来。孩子一个人安静地待在病床上，看电视，玩玩具，按时输液。看不出痛苦，也没有欢笑。
有一天，输液时，孩子睡着了，跑针，细瘦的胳膊上顿时肿起了一个大包，我看着都心疼，孩子却不哭，一个人默默配合护士换针。
男子晚上回来，我埋怨他，“都忙什么呢，怎么忍心把孩子一个人扔病床上，他还是个孩子啊”，他没有啃声，背对着我，呆呆地坐在儿子的床头。过了许久，我在睡梦中听到细细的啜泣声，睁开眼来，那双瘦弱的背对着我的双肩，在微微耸动。
后来，我才慢慢知道，这一对父子相依为命，已经在这个医院里住了整整一年半。还不算此前辗转各地，在大大小小的医院里待过的一年多。
这本是山西一个县城的小康家庭，妻子是老师，他也是单位的一个小科长。在县城里，他们有着自己温暖宽大的住房，尤其是一双儿女，乖巧懂事，让人羡慕。
三年前，阳光可爱的儿子八岁，刚上小学一年级。一天下午放学回家，噩运降临，一根高压线无故横空断落，数万伏电流瞬间击穿孩子前胸。
当他赶到当地的医院，孩子已经像一团烧焦的煤球，冰冷地躺在医院的抢救室里。医生面对悲恸的他摇摇头，表示已无力挽救。他一把抱起儿子，冲出了病房。
此后的三年里，太原、上海、北京，他带着儿子去了所有能去的大医院。每到一处，医生都劝告他放弃治疗，“他目前就只有一口气，重要脏器都受到了创伤，即使救活了，也是终身残疾”，他不言语，坚决地摇摇头，走向另一个医院。
单位因为他长期上不了班，停了他的工资。夫妻俩把房子卖了，跟所有的亲戚借钱。有几次，妻子也动摇了，哭着跟他说，放弃吧。他不为所动。他跟我说:“只要我有一口气在，我就要让他活着。”
在这个医院，他看到了儿子的希望。但残酷的是，要先后做四次大型手术，而每一次，都要等前一次手术愈合后，孩子体力恢复，相关指标达标后，再进行下一次手术。更为残酷的是，为了弥合电击后大面积的胸部皮肤坏死，需要将孩子大腿上的皮肤移植到胸部，而孩子的腿部那么瘦小，所以，也要等新的皮肤长出来，再进行一次手术。
妻子不忍如此折磨，躲在家乡带着更小的女儿，整日以泪洗面。而他，却每每在忍受着儿子手术后的巨大伤痛，劝儿子，也劝自己，要坚强。
在我住院的一个月里，正是孩子准备最后一次手术的日子。他白天要出去忙着医院取样儿，化验，守候专家会诊，晚上回来给孩子喂饭，擦洗身体，讲故事，直到儿子睡去。
我出院时，医生曾告诉他，最后一次手术后，孩子有望能站起来，他高兴的合不拢嘴。送我走时，他紧紧抓住我的手说:“祝你好运。”对我说，也像是对他自己说。我看着他倚在病房门口渐渐模糊的佝偻着的背影，不由的一阵心酸。
是的，不经历生死，你有什么资格说艰难。而比起失去生命，功名利禄又能算的了什么。
也是那一次住院，跟我一起第一次进入检查室的，有一位看上去有五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干部着装，形貌轩昂，眉宇间有种凛然之气。身边除了家属，还有两个貌似秘书或下属的人一直给跑前跑后，称呼也似“某长”，我心想他官应该不小。
隔日后，住院部楼道再次碰上他，已是一身病服，容颜灰暗，了无生气。偷偷询问护士，说他“肺癌晚期”，在等着做手术。怪不得，才几日，多么威严的人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死亡面前，饶有再大的官威，均无济于事。
后来，我不知他的手术是否成功，现在还是否健在。但每每想起那两个秘书样的人为他低眉顺眼、跑前跑后的一幕，便不由得一声感叹。
那一年，我结束了此前风风火火的岁月，看淡了虚名与功利，不悲不喜，不卑不亢，问心无愧而安逸的活着。
老境将至，这几年，眼见的那些不可一世的高官巨贾，亦免不了浮浮沉沉，或折戟沉沙，或断臂求生，过往的那些叱咤风云、过关斩将，或尔虞我诈、蝇营狗苟只能成为日后茶楼酒肆的谈资笑料，想一想，一切欲望，不过尔耳。
说到底，每一个人活着，都是偶然。
2019年深秋雨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