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批判写作小组| MODERNISM
作者：讳言 | 完成时间 2017.7.9
以前我一直以为自己和这个家庭画风完全不符，我思想上“独立”得过分，初高中就在各种网络上的社群活动，玩过音乐做过电台和广播剧，悄悄摸摸地叛逆。大学之后和前十八年也判若两人，几乎抛弃了一切以前追求的东西，在这个被主流世界抛弃的热带小岛上重新寻找意义，回过头来，却发现根系仍在家庭中，我所为人赞赏的特质无一不是出自于我的家庭教育。
我的父亲是个在几乎所有重大人生抉择中都出了或客观或主观的失误的人，年轻时是国营发电厂技师中最有学问的，次次考试第一，最关键的一次进大学进修的考试，他超第二名三十余分，但在第二名几瓶二锅头和几斤卤菜的攻势之下，他依旧被斩落马下。他每次喝醉了都会抽着烟跟我说起，人生并没有那么容易。我还记得童年时他只有喝醉了之后才会对我好一点，小时候我多么盼望他喝醉之后能对我笑啊，后来我学会了不要那么容易期待，毕竟他者即地狱。
缺乏安全感可能是一种现代人的通病，说的多了就像榨干了油水的肥肉，只剩下最狼藉的残渣。我的缺乏则是他们教会我的，以至于我到二十岁的今天依旧学不会忍受亲密关系，超过安全线的关注都只会让我痛苦，那种被灼烧的实质感能让我情绪崩溃。
我跟着我的父亲爬过发电厂最高楼，看过皮带运行，流水线上滴落的汗水，见过高耸入云的烟囱，那里飘出来的是白色的水蒸气，巨大的机器像钢铁巨兽在阴云下隆隆作响，那些都是现代化揭不去的疤痕。我跟着他上过班也接过他下班，看过他略泛白的蓝色厂服上常年浸满汗渍，公交车站台边的煎饺和煎包三块钱就能吃饱，那时心情好的时候他就带我去吃发电厂牛肉面，五块钱多得吃不完，配根油条可以吸去浮油和辣子，汤会更纯。那些年我见过工人阶级的真正生存状态，他们亲如一家，父亲的工友们见到我也都喜欢摸摸我的头给我买个豆沙包，他们喜欢聊着年终奖和厂里发的过节礼，他们都为自己是工人而自豪，那家牛肉面也是他们的牛肉面。
后来，国营企业不断走低，裁员、降薪、减少补贴接踵而至，昔日的工人阶级流云四散，变成了单子化的雇佣劳动力，这样一个有着光辉传统的阶级走向了实质和符号上的双重末路。那家牛肉面倒是有了名声，成了我们市著名的牛肉面，现在都是开着车的人们从市里来郊区专程吃，十块钱只够得上小碗，老板也不再会送我骨头啃了。每次父亲和工友们聚会，我都感觉得到那一件件空啤酒瓶之下的孤独和怀念。这些都让我学会关注那些被历史和现实遗忘的人们，还记得一个夜晚我父亲给我打来电话，那时的他已经是个建筑公司的领导了，他醉醺醺地说：“你要记住，无论你成了什么样子，你一定要对那些弱小的人抱有同情心，他们真的太可怜了。”后来我听说因为催薪，他们工业园的农民工选择了跳楼，在离过年只有半个月的时候。
以至于一直到如今，我不敢有片刻地沾沾自喜，我总能看见盛世背后那些压抑的血与泪，窥见一眼就会觉得个体的痛苦太过渺小。就像《那儿》中一样，他们被世界抛弃了，成了与“这儿”相对的“那儿”，世界总是用这种再庸俗不过也再好用不过的方式划出区隔让人忘记痛苦，而在父亲的肩上看过那么多真实的我，没有办法忘记。见过现实的悲哀，就很难再迷路了，中间确实有很多探索的曲折，最终我还是走向了注定的道路，很艰难，但是路上有父亲的声音：你要先做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