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囊1

                      香囊1

                              黎青屏

                             

拐把拿一把小镢头跟伙伴们去刨地泡根,地泡根就是地黄,不过云山下的地黄,不地道,长不大,没人入药。拐把跟伙伴们刨地泡根是当染料用,把地泡根放在白棉纱上反复摩擦,染成黄棉纱。

端午就要到了,人都忙乎着配五色线,合花花绳,缝香囊。端午里,小娃娃都要戴香囊。脖颈,手腕,脚脖,肚腹都要系五色线花花绳。

拐把能做到的也就是跟小伙伴们刨刨地泡根,给大人们提供黄染料,筹备过端午主要还是大人们的事。

这些天来,九重把5斤苍术,1斤藁本分批放进碾槽里,坐到板凳上,用双脚蹬动碾轮,来回运转,藁本很容易就碾碎了,苍术不那么容易碾。九重碾一阵停下来,挖出来,过过罗,粗渣倒进碾槽里接着再碾。老槐树下的厦房里就响起一阵一阵咣咣当当,碾轮接吻碾槽的金属撞击声,同时弥漫出些苍术藁本的药草的芳香。

拐把属猴,1939年7岁。

拐把回到老槐树底下的家里,九重终于把苍术碾完了,最后没法再碾的渣子倒进苍术粉里,充分搅拌均匀。

老槐树下来了三个人,手里都拿着崭新锋快的割麦镰刀。说是跟麦场的麦客,寻割麦的活干。

村人都开镰割麦了,九重还没觅下人割麦呢,九重每年都觅人割麦,就去跟麦客搭言说话,两下里说定了价钱,亩数,运输等等相关事宜。

九重就是拐把的爹,我们是同村邻居,叫名习惯了,以至于他成了我姑的丈夫,我表兄都7岁了,我还是改不过口来,给他叫名,不叫姑夫。

九重问麦客:“客是哪里人?”

麦客说:“鹁鸽堂。”

九重叫我姑做了饭,让麦客吃过早早休息,第二天割麦。麦客说:“往门上落两页席,我都就睡老槐树底下。”

九重说:“咦叻咯,明早起鸡一叫,左邻右舍,男女都去地割麦。落两页席,你都睡庙崖上,有窑。”

九重安置麦客在庙崖上歇下,天就黑了,前脚回到屋,后脚一名麦客就跟尻回来,说:“一个人牙疼哩,想叫你给扎扎。”

九重是远近有名的医生,不假思索就说:“喔中。”拿上藏旱针的皮包跟麦客厮跟上就走。

九重从庙崖上回来,被反剪双手五花大绑,三名麦客每人手里都掂一枝二把盒手枪押解着。

我姑看见了,立马意识到鹁鸽堂过来这仨人不是麦客,是刀客。抱起拐把紧紧按在怀里,遮挡住拐把眼睛,啥都看不见。

九重嘴里塞满布头,不能说话。领头的刀客,摔摔手,二把盒手枪的枪管就像鸡啄米一样磕磕头。九重抬起一只脚,脚尖指了指炕墙。刀客们顺手拿起火锥,照住九重脚尖指到的地方戳下去,三五几下,戳开泥皮,取出一个布包,一看布包里全是黄灿灿的金首饰,收起布包,押着九重出去了。

我姑放开拐把,尾随身后也出去了。

刀客们押着九重沿着穿村的道路蜿蜒而上,出了村。夜幕下,圪蹴在门前吃饭的村邻们看见四个人厮跟着上去了,还不知道是咋回事。

我姑气喘马虎地撵着,急急巴巴地说:“赶紧,他伯叫刀客绑走了。”

村邻们撂下饭碗,操起叉把扫帚铁锨镢头,慌慌张张就撵,还没出村就听见东原上啪地一声枪响了。

待大伙儿赶到,九重倒在路边坡上的血泊里,已经没有了呼吸。

九重人没了,财空了。我姑丝毫没有迟疑,村上就有阴阳先生,赶紧请先生勘坟地,课定安葬日期时辰。一家有事,百家不安。左邻右舍按住镰刀,停下收麦,不请自到,打墓,买棺材,做衣裳...各个项事项有条不紊,同时进行。我姑镇定自若,安排得井井有条,表现出了非凡的自制毅力,处事能力。

死在村外边的人不能回村里,更不能回屋。这是村上的风俗。九重被抬回村边,停放在一孔烂窑里。每件事情都十分重要,不过我姑心里清楚,最最重要的还是安排一位靠得住的年长的血缘最近亲属看守拐把不能乱走动,尤其是九重开始入殓,先把拐把转移到磨坊里,用绳一头拦腰系住拐把,另一头系到磨坊的石磨上。九重赴黄泉要走,放心不下拐把,就会要带走拐把,绑到磨上,磨是青龙,九重近不了青龙,就无法带走拐把。

九重被放进四片五瓦纯柏木棺材里,照顾他稳稳当当睡妥。我姑把一只吃饭的瓷碗在棺材小材头上摔烂,又抉断了一双筷子,表示一抉两断,各奔东西。四条壮汉上前,盖严棺材盖,楸木楔子穿过棺盖上的榫眼又纫进棺帮上的榫眼。每人拿起一块砖头狠砸楸木楔子屁股,节奏划一,沉闷得惨烈,瘆人,恐怖的撞击声传出烂窑,传出烂窑,销蚀在村外的原野上...

我姑终于大放悲声,嚎啕大哭...

村人在陆续搭镰抢收火麦的紧要关头,夹了个楔儿安葬九重。大家倾心聚力,以最快的速度了事。

九重把5斤苍术1斤藁本的粉剂充分搅拌,倒在一张四方四正两层的大火纸上,这两层一张的火纸是他从城里药店进药的包装。直到死去,九重都没有把苍术藁本药粉包装起来。

我姑把火纸的四个角往起提提,放进一只竹笼里,笼是土语,就是篮子。大家安葬了九重头脚进门回到各自屋里,我姑后脚牵着拐把的手,擓着竹笼挨门漫户送药粉,我姑用小勺儿参照每家娃娃多少都给挖几勺儿。郑重其事地说:“我娃叫磨了。”自从我姑看见九重倒在路边坡上的血泊里,没了气息,就改口不再叫拐把的乳名,一直叫的是娃。大家也不敢再叫拐把,得到我姑的正式通知,就都异口同声叫磨。磨通身缟素,孝帽上飘在脑后长长的拖头折叠成方块用棉线缝起来,反转到了前额。拐把改名叫了磨,九重再拐回来带拐把,对不上号,认不出来,就没法带走了。

村上上了年纪的爷伯奶娘以及婶嫂们见了我磨,无不唏嘘哀叹,眼眶就濡湿红润起来。

遭遇了假麦客真刀客,再也没有人寻上我姑家门找活割麦。亲戚近门草草割回自己家里的小麦,搭起麦集,先先后后来到我姑家,帮我姑割回小麦,也搭了麦集。然后回到自己家里,一场一场碾了自己家里的小麦,甚至溜了麦秸,集了麦秸垛。又返回我姑家里,一场一场碾了我姑家的小麦,溜了麦秸,集起麦秸垛。

九重是家传的中医,秉持他爹的医德医风,凡乡邻延医看病,不避尊卑穷富,达官贵人,八抬大轿抬到门前接送,不谦不让,坐上就去了;富家大户高头骡马牵到门前接送,骑上也就去了;一般人家,一头毛驴牵到门前,骑上也就去了;穷家小户,没有大轿没有骡马毛驴,上门来叫,跟上徒步行走,也就去了。病,是一样地看,以治好为原则。看病,一律不收费。处方买药必然收费,要看病情大小,更要看家底薄厚。家底越薄,收费越低,能保本的保本,保不住本的记账或者干脆放舍。

无论如何看病收费,都是病人养活了医生。每年备足香囊药料,无偿发放给村邻们缝制香囊。那时候纯粹是表达对父老乡亲们的感谢,如今看来也算是卫生防疫防病的来端了。

村邻们看见我姑牵着磨的手挨门挨户发放药料,不禁生发出些感叹:“大夫都没有了,还发香料呢!”

后来自称鹁鸽堂方向的人来到张茅街上赶会,就捎过话来,说:“可惜九重那医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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