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数着手上的佛珠,一圈一圈的,从始至终。我时常会想,这一粒一粒的佛珠代表的意义,若是一个佛珠代表一场苦难,亦或是一场欢愉,一串佛珠是不是就意味着一个人一生的缩写。我日复一日的数着这串佛珠,像是日复一日的回顾自己的一生。

这串佛珠是我外公临终前交给我的,我同他的感情可说仅在我五岁之前,他老人家宠我至极,只要我去他家吃饭,他便会踩着单车去隔壁村帮我买我最爱吃的鸡胗。那辆单车只要踩上去就会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周围邻居都是骂他,唯我追在车后边跑边笑道“外公!骑快些!”那时的他身体硬朗,头发也只少许灰白,家里的苦活累活都不由我爸,皆是他干。

他去世那日,一众子孙抱成一团,嚎啕大哭。我坐在载着他骨灰的卡车上,看乡间小路两侧极速倒退的枝桠,像极了恶鬼的利爪,那些被打着远光的车辆仿佛依附而来的小鬼。天未亮时我们就回到了老人家生前住的院子,在院子门外排成一列,我大舅舅抱着他的骨灰站在队伍的第一个,我站中列,我母亲反复强调“不要回头,回头会被外公带走。”

不要回头,回头会被往事带走。

前年十月,我爷爷去世。我外公生前178的个头,我爷爷仅158,身高差了近乎两个头,但装他们的盒子,大小一般无二。

成年人对未知的事物往往心生畏惧。若是有一扇门,进去后的人再没出现在过世间,甚至于虫子都不曾见过出来,那人人都会对这扇门畏而远之,若是有人能从这扇门里走出,人们对它的畏惧将大打折扣。这扇门在世间有个类似的概念——死亡。

这扇门后的一切都是未知,所以这个名词常伴恐惧。割腕,上吊,溺水,跳楼,煤气中毒,药物应激反应。这些人们熟知的自杀手法似乎没有一个能用舒适来形容。

我曾想过最舒服的死法应该是安眠药配合煤气中毒,但是在身体感到窒息时会不会突然从梦中惊醒呢?那这个死法也是伴随着相当大的痛苦。我曾看过安乐死的全过程,过程很简短,但是看着也并不安乐。

痛苦是身体对危险的本能反应,所以不痛苦的死法应该是毫不存在的。我甚至有想过,死亡的痛苦跟死亡的过程会不会有个公式。跳楼的过程最简短,但是那短短几秒要经历的恐惧可能就足以将一个人吓死。而自然老死痛苦最长,但是诸多老人离世时甚至能带着祥和的表情。

每日睡前,我躺在床上,钢琴的声音从手机传出,像月光一样温柔地将我包裹起来,任由意识从我的身体出走。我的意识在一旁冷眼看待我这日益腐朽的肉体,仿佛这副腐肉与它毫无联系。它可以容忍我的躯体日益衰老、病变,但它不能容忍我的灵魂不自由。这社会的道德可以束缚我的行为,但它不能连同我的观念一并锁住。

在经历了愧疚、背叛、欺骗、迎合他人、欺骗他人、未彻底的绝望等等,我在深渊旁徘徊,只消一步即可同内心的真实坦诚相见。我像是被巨鲸吞入腹中的匹诺曹,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同自己独处,匹诺曹尚有自己的执念,我却一无所有。

我未曾不想同他人倾诉,但他人只能以我早已熟谙于心的道理劝慰我。我对这些同我讲道理的人心生反感,又对反感这些人的我心生厌恶。

于是我陷入了精神近乎撕扯成两半的矛盾感,一切的矛盾追溯到源头好像都来自于对自己的厌恶与憎恨,但是出于自我保护又形成了与此相悖的价值观。我对世界的认知、对人生的看法、对世俗的思考,都在这残缺的基础上建立。随着年龄的增加,这从外看来愈加牢固的大楼内部却脆弱得轻微触碰就会轰然坍塌。为了保护它我将其封闭,铸成了高墙,不让它被外界的因素所动摇。

孩子与世界接触时更多的是为了认知,而成长之后与世界接触似乎更多的是为了保护自己。

我数着手上的佛珠,一圈一圈的,从始至终,直到那个夏天。

2.

“今天看来这雨是不会停了。”她摇摇晃晃的从床上站起,我翻了个身没有理会她,瞄了一眼手机——早上六点四十分。

近日来阴雨不绝,房间里的一切好像都被霉菌所笼罩着。被子也湿湿呼呼令人作呕,但是又不得不盖,总不能在这样寒冷的夜里穿着衣服整晚整晚的睡。雨总是如此,像是未亡人的问候,不期而至,来势汹汹。

我想起很多年前跟好朋友一起在这样的雨天里跑回家,疾驰而过的汽车奔马一般碾过路旁的积水。我们护在胸口的书包也无法幸免,躲得过天灾,躲不过人祸。我朋友骂骂咧咧,然后同我对视一眼,开怀大笑。那个朋友,已经有四年没跟我联系了。仿佛突然被关上的大门,一切戛然而止。

我出生于一个南方的小城,那儿的一切都干净得像被洗过。天空蓝得像用Photoshop调出来的一般,空气里没有肉眼可见的尘埃,而不像如今我所在的城市,尽是雾霾。那座小城的夏天被暴晒和暴雨所充斥,七八月份从太平洋呼啸而来的台风像铁木真的铁骑,叫嚣着想把一切掀翻。我讨厌雨天,雨水冲刷不掉任何东西,反而会把一切弄得一团糟,比如发霉的被褥,湿漉的衣服,还有……杂乱的记忆。

童年时每逢大雨,我就会让我母亲给我穿上雨衣,踩着拖鞋去叫上伙伴一起外出“追风”。我们冒着雨,大喊大叫,喊出的字眼离开喉咙那刹那便被狂风吹得粉碎。积水的水洼是我们最喜欢的游乐场所,那时的我们总是玩一个游戏,在水洼的两旁绕圈,但不能踩到水里,先抓到对方的胜利,没有彩头,只有输赢。

后来我找到了机会离开那个城市,立誓再也不会回去。

这个房间在摆放了床、书桌、冰箱、餐桌跟衣柜之后,能站人的位置着实不大,现在她就在那不大的空间里吹着头发。

东边的窗能接到这个房间每天的第一缕阳光,金黄的锋芒破开黑暗洋洋洒洒的连接着太阳与书桌,仿佛蛛丝一般。这世界总是通过各种各样细微的方式提醒着我同它的联系,无论我有多么的不甘愿,也不得不承认,我就是如此的活着。我孤独的出生,孤独的生活,在思想上同他人保持着相对的统一和绝对的独特,以为自己是特别的存在。这份特别令我想将自己同外界的一切区别开来,但呼吸进去的空气,吃进肚里的食物,都表明着我只是茫茫众生中的一员。没什么不同。

书桌上摆放着她的镜子跟一众化妆品,在她搬进来之前上边也并不空空如也,我的烟灰缸,身份证一类的杂物尽是摆在上边。

“东西就该放到该放的地方!放着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书桌还能被称之为书桌吗?!”

她搬进来那天如是说道,于是我网购了些书籍,想要给这服役两年的书桌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但是在书到的那天我才发现桌上已经没有放书的位置了,零零散散的放着她的卫生巾、化妆品、香水还有些我不知道用途的东西。

“对啊,以后它就不再是书桌了,是我的梳妆台~”她笑的像只狡黠的猫,眼睛化成两道月牙。

她把自己收拾妥当后,凑到床边抚摸我的头发,吻了我的额头,离开这个房间。阳光照着书桌,仔细看去能在这束光线中看到飘浮的粉尘,它们在这束光里翻转、飘荡,自得其乐。她关门而去,激起了一阵风,这阵风把那些粉尘吹出了这个狭小的空间,但是很快又有新的粉尘涌了进来,继续翻转、飘荡。

我们就是如此的活着。

3.

我是六月中旬把她从街边捡回来的,那天我喝了不少酒,凌晨两点空无一人的街头她蹲在路灯下抽烟的身影特别扎眼,那副孤独的样子我好像在哪见过。哦,对,是《大话西游》结尾时的孙悟空——“你看那个人的样子,像不像一条狗?”

我上前摸了摸她的头,她抬头看我。她眼睛哭的很红,像刚出生的小白兔。我俯下身去抱住她,她没有挣脱我。一开始也没有什么,后来我也哭了起来,她听到我的抽泣便回抱住我。我们两个就像一株并蒂莲,在冷风里抱了一个小时。最后我问她“要不要跟我走?”她点了点头。

第二天我揉着头从床上起来,身体里的水分似乎都被酒精汲取了个一干二净,头像是被装满公牛的卡车碾压而过。我起身开始想要找水,发现她早已醒来,坐在阳台的躺椅上想着什么。

“昨天为什么哭?”我不禁发问。

“看过村上春树的《且听风吟》吗。”

“何苦要哭与村上又有什么关系?”

“去年啊,解剖了一头牛。划开肚子一看,胃里边只有一把草,我把草装进袋子,拿回家放在桌上。每当遇上什么不开心的事,我就对着那块草想:牛何苦好多遍好多遍地反复咀嚼这么难吃又难看的东西呢?”她扭头看着我“这是《且听风吟》的节选。”

“那就不嚼。”

“真聪明。”

于是我开始在地上找烟,向她丢了一根,拿起手机开始放歌,不再理她。

MONO的《Ashes  In  The  Snow》听来像是在沉静的海面游荡,感觉自己就像是那艘暴风雨中的帆船,黑色的乌云中夹杂着一丝的白,是这抹白太过多余还是这黑太过浓烈呢。暴风雨渐渐加剧,白色也越来越少,我紧紧的抓着桅杆,在心里大声呼喊着——不要,不要啊。可是那最后一丝希望,最后一丝白云,它丝毫不理会我的求救,任由我被狂风怒浪吞噬,沉至海底。然后它慢悠悠的飘走,回到大气层,跟乌云笑道:你看看你撒尿时被你淹死的那只蚂蚁,看起来好像弱智啊。

我在床上躺了一天,期间她起床洗了个澡,又去冰箱里找吃的,遗憾的是,我家厨房只是个摆设,冰箱里除了啤酒和泡面以外什么都没有。她泡了两盒泡面,有一盒是给我的,那盒泡面从滚烫变成冰冷,面条由筋道变成粗软膨胀,但是我躺在床上除了玩手机以外一动不动。她也没有催促过我起床吃东西,躺在我身边。我们俩除了抽烟,没有再离开过床,我们背对背的玩着手机,没有交流,没有接触。

我喜欢这种感觉,在这种相处模式下,我感受到了自由。

一般同人相处,或多或少都会不适。人似乎要用语言才能联系在一起,吐出的字节化成丝丝的线在身边环绕,从耳朵钻进去后牵动对方,人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然而若是强行想要牵连彼此,说出的话语在对方听来可能无比空洞,在要触碰鼓膜之时便被拒之门外。我讨厌空洞与俗套的对话,但又常常不得不如此,无意义的话语多多少少能使尴尬的空气活络,带上温度与色彩。即便这毫无意义。

“11点了。”

我拉开窗帘,外面一片灯火通明。每个人的一生多多少少都怀有对他人的负罪感吧,我仿佛看到世人都背着一具沉重的十字架,上面刻着他们生存至今犯下的罪责。罪越重的,十字架就越重,等到十字架重得他们驮不动了,他们就在原地死去,十字架化成墓碑,刻着的罪化成墓志铭。善意的——恶意的谎言;不该做的——该做却没做的事;虚伪的答应的——诚心的答应的却没能实现的承诺,等等等等。无论好坏,只要是伤害了他人,能被称之为罪的一律刻在上边。这个钢铁森林繁华得像一座庞大的墓园。

“嗯。”她转过身来,手臂相当用力的搂紧我,背上隐约可以感受到她的乳房。“我们现在算是什么关系呢?”

“你想不想吃点东西,或是喝点酒。”我起床把那盒油脂已经结块的泡面倒掉,拿出手机开始订外卖。“你有什么忌口的吗。”

“没有。”

“能吃辣?”

“随便。”她从枕头下翻出烟。“你还没回答我,我们算是什么呢?”

“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好了。”

“别用这套糊弄我。”她皱了皱鼻子,蹙着眉头看着我。我不明白,为什么在少女的身上已然出现中年妇女的招牌表情,大概女人的共性就是如此?再如花似玉的少女在婚后步入中年似乎都会走上同一条路,送孩子上学、买菜、做饭、打扫卫生。无事可做后就寻找更多的中年妇女,或是站在路边或是坐在家里,可能手上还拿着毛线,探讨八卦,喋喋不休。

家庭主妇的悲剧基本类似,为家庭付出一切直至自己的价值被榨取干净。但人的价值仅仅如此?活脱脱一副阶级剥削的丑恶模样。

“什么都不是,只是两个不小心睡了一觉的陌生人。”

“常去捡尸?”

“从来不做这种事。”

“那为什么带我回来?”

“我也不清楚,兴趣使然。”

“那为什么你不带别人?”

“你总是这样不停发问?”

她爬起身来,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我,像隐藏在夜色里的黑猫,一对眸子在黑暗里闪闪发亮。

“因为这很重要。”

因为这很重要。我在心底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像是把这六个字置于掌心称量一遍。

“从你身上感受到了共性。觉得不能那样将你放着不管。”

“呸。”她啐了一口。“男人的花言巧语没一句可信的。”

我有点生气,径直走到冰箱前,打开罐啤酒自顾自的喝着。

她走到我身边,把酒从我手里抢过,一饮而尽。

“你还不如说因为觉得我好看呢!”

“我朋友常说用语言夸赞一个女性好看是很失礼的事情。”

“从何说起?”

我没有回答,而是转过身去有些粗暴地将她压在餐桌上,开始吻她。当我找上她的舌头时,她的牙齿紧紧地咬合在一起,我掐着她的脖子,她不得不张嘴吸气。我继续在她口中探索,就像在她的口腔之中有着什么小秘密。她咬我的舌头,而我不管不顾,直至她喘不过气才罢休。

“现在你明白了?”

“我明白了你和你的朋友都是老流氓。”她不停的喘气,满脸潮红。

“那我就把这罪名坐实。”我和她的脸贴的很近,她那带着酒气的滚烫呼吸不停的冲击着我的鼻腔,对于男人来说这比西地那非更加可怕。

夜晚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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