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的鬼

——骆正凯,我们说好的事情,你为什么总是反悔呢?

时间回到车站的夜晚,今城微笑着告诉自己,一切都是早已经注定的,他注定会失去他,以及他所有的一切。

手机屏幕的光不甘心地亮着,但是右上角的图标“没有SD卡”的图标将一切幻想都明晃晃地昭示于破灭。没有了,他笑着说:“我离开那里的时候,SD卡忽然坏了。这样也好,里面装的所有你的照片,还有我写的日记,都没有了。”

人需要某些回忆一遍又一遍地刺痛自己。今城曾经以为自己摆脱不了这样的惯性。明明告诉了自己上千次不,却还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打开手机看那个少年,那张还停留在两年前的、茫然无措的脸。现在,命运给了他解脱的借口。

没有了残存在手机里的回忆,忘却会变得容易一些吧。

今城第一次消失了对死亡的恐惧是在一个湛蓝的夏天。那个夏天的夜晚漂浮着异常湛蓝的云,今城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颜色的云,渗透蓝色牵牛花剔透的云。他从井里捞起那片白色的云时,天上的云还是蓝色的,蓝得那么不真实,白色月光下井水的黑暗里漂着白色的云,那如白兰花一样大片绽开的雪白的裙裾,仿佛抽空了他的所有力气。

“小准,”他奇怪一向害怕死人的自己竟然一点也不害怕,“小准。”他探身去拉她,差一点,手只够着了女孩冰冷的头发。他清楚自己很镇定,因为他拦住了一个路人,问他可不可以帮把小准带上来,然后平静地看着那个路人落荒而逃。

从此以后他总是小心翼翼地躲开街上的每一个井盖,即使,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惧怕面对死亡。他记得那天街边小卖部的老板叹息着说:“那个小孩刚跑上井盖就不见了,这个盖子早就有裂纹了,市建一直不管,拖到现在...”但当市建局的人封锁了现场,记者问起时,那个老板却摇了头,说什么都不知道。市建局的人脸上有不易发觉的得意,老板扫了一眼少年,今城的脸和他怀里的女孩一样苍白。

KIIN,你如果还回来,会怎么做。他不能,甚至没有力气说任何一句话。但是KIIN不一样,今城一直知道,KIIN和他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

【一·初识】

——里面有几根火柴?他问,点燃的那根被掐灭在手心。十二根。他自己说。

今城并不会想到,早上在校门前卖火柴盒的男生会在体育馆里打排球。他记得早上遇到男生时,那个男生串起几十只不同样式的火柴盒,垂首坐在街角,并不开口叫卖招徕顾客。

“早啊。”今城不想买火柴盒,起码今早不想。但那个男生身上有种让人错觉的冷清,今城无论如何不想让这种冷清继续弥漫在清晨生气蓬勃的大街上。

“早。”男生的嗓音低沉柔和,脸上有笑意,笑缓和了某些东西,冰凌刻画的形容被一种酷似阳光的东西融化殆尽,要不就是晒干了。事实上,笑容真的能隐藏很多东西,比如一个男孩子笑得眉眼弯弯的时候你绝对不会想到他腹黑或者他什么什么,即使是生性冷酷的人笑起来你也可能会把他错认为邻居家和蔼可亲的大哥哥,要不就是路边无害的小猫小狗。

但今城只是打了个招呼而已,即使在排球馆里,听见同班的女生说起,那个男生就是班主任常常赞不绝口的楼上班级的班长,也就是那个常常在数学竞赛里与他抢夺第一名宝座的KIIN时,他还是对那个早上还安安静静坐在街角卖火柴盒的人现在在排球场中生龙活虎地打球颇觉诧异。

打完球是晚上11点,今城走出球场时见男生一个人站在松树下的阴影里,他不知道为什么,起了一种想叫他一起走的念头,摇摇头,终究是把这种念头压下去了,开口说的是:“你等人吗?”

男生走出阴影,说灯下看美人,今城活到十七岁,第一次觉得这句老话很有道理,灯光下男生的眉眼真是漂亮得不像话,笼着鹅黄的路灯,那种冷清的气息似乎成了身上一层薄暮似的轻烟。男生的声音依然是轻柔的,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要不是那句话正对应了今城的问话,今城会以为自己出了幻觉。“我不等人。”

“我的车被他们扎坏了。”男生仰着头,明明是自己的事,脸上却丝毫没有应该有的当局者的愤怒或者悲痛之类的神情。现在今城压下去的念头必须奏效了:“你要不要先放车子在这儿,明天才能修。”

“我家在西湾小区。”男生一句客套都没有地跳上今城自行车的后座,不过同是男生,确实也不需要什么客气。

“谁玩这种无聊的恶作剧。”今城在西湾小区门前停下,男生跳下车,头也不回地进了一栋单元楼。今城有些奇怪这栋楼居然没有一户窗亮着灯,但他很快想通了,也许是夜深的缘故。

但今城开出一段路回头看时,男生已经进楼很久,大楼依然一片沉寂。没有灯光。

其实今城时常想知道KIIN为什么总是独来独往,虽然按常理他可以猜出答案。这所学校里一个人要被孤立,大多只有两个原因,一个是他不喜欢别人,一个是别人不喜欢他。只是,今城仿佛觉得,KIIN并不讨人厌,他似乎从心里面,还觉得自己对KIIN有些好感。

今城第二次见到KIIN是在排球赛上,今城与KIIN分别身在恰为对手的两个班级中。KIIN的人缘并未对他的主力位置造成太大的负面影响,毕竟中学里能一扣球就可以直接得分的球员并不在多数。而今城在自己班球队里是个被嫌弃的对象,一个人被球队嫌弃只能有一个原因,不是球技太差,就是球技太差。只是今城班里爱好排球的人并不多,今城才在嫌弃中顽强地生存了下来。这场排球赛决定淘汰赛的两班能否晋级,所以赛前教练队长队友ABCD轮番上阵,给今城布置战略思想,这种战略思想极为简单易于操作,当今城在场上时,今城不能碰球,前后左右四个同学一定会坚定勇敢地保护他,安全问题他完全不需要操心。

但是突发状况还是发生了,戏剧性往往喜欢捉弄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的人,它似乎知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道理,在比赛白热化程度已经可以烫熟体育馆外上一周除草时遗漏的几棵芋头,也就是比分正好是20:20时,最后一个发球硬邦邦直勾勾地向着今城头顶飞过来,今城身前的守护者目测了这球的直线水准,果断收手等待它的出界,结果那只神奇的球在空中优雅地一折腰,朝着今城栽了下来。

今城没有想太多,也没有时间想,手击中球向对方界外飞出去时,他才注意到对方球员脸上绽开的笑容。

我是个罪人。这个想法可怕地冲击了他,他仿佛听到终场哨响,左腿顺当地跨出球场,等待队友愤怒的诅咒。

后来KIIN形容今城当时脸上的神情,他说,你就像被剥了皮扔到开水里煮过的鸡。

今城反问他:你为什么要去救那个球。

他说:你是第一个在我卖火柴的时候对我笑的人。

今城于是回忆起那天,街角的纷乱中冰雪雕琢般面庞上绽开的明亮笑容,那个卖火柴的男生在球飞越空中界限的瞬间,伸手捞回了球。

那时他脸上没有笑,一副贯穿始终也许是习惯的漠然神情,球飞回球界,今城班里的主力手跳起暴扣,KIIN班的人被KIIN这一超出常理的举动惊懵,竟没有接住这最后的一扣。

KIIN班输了。

当两个本不该有任何关联的人成了朋友,他们唯一能做的也许应当是互相珍惜。今城总是这样想。毕竟,在一个与你实际上没有任何必然媒介连接的世界里,有人愿意把他的手递给你,从此以后,除了血缘,你开始建立与这个世界的联系,这不是一件必然的事,偶然的事有时比必然更稀少所以更珍贵。

所以持有这种观念的今城从此天天搭KIIN回家就不是偶然事件了。两个人的熟悉程度迅速上升,以至于有一天今城终于有胆子问了KIIN一个困扰他已久的问题。

“你晚上回家不开灯吗?”

“哦?”KIIN的仿佛觉得这个问题并不值得回答,嘴角扬了扬,神色却很冷。最后是沉默让今城很不舒服,迅速转移话题解了冻:“去我家玩吗?”

“不。”KIIN抬头看了看天色,“我妹妹还在家里等我。”

“我可以去你家玩,看看你妹妹吗?我也很想有个妹妹。”今城不死心地想盘活这个话题,顺便拉近一下和冰美人的关系。

“不。”出乎意料,KIIN仿佛看怪物一样看着他,“不可能。”

“你这人怎么这样。”今城撇撇嘴,KIIN这种反常的态度让他颇有些尴尬,只能自己打个圆场,“我开玩笑的,我爸妈做了饭等我呢。我走了。”

在不久的以后,见到小准的今城,才终于懂得了KIIN怪异的抗拒是为什么。可惜当他明白这一切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那个分别的临界点。秋天之后,KIIN就离开了这座即将陷入高考的焦灼的城市。他告诉今城,他要去找一个在外面做生意的叔叔,可以为他筹一笔上大学的钱。他在人流熙攘中走进了火车站,朝今城笑着挥手,就好像第一天他们遇见。

一个月后,老师将KIIN在班里的座位清走。三个月后,今城走进了大学,和别的男生一样,上课,做项目,玩社团,谈恋爱。KIIN仿佛一道从未存在的影子,只留下了一个已经成为空号的手机号码。

也许两个不相干的人成为了朋友,是没有人判决的。所以每一对朋友都有有效日期,只能陪伴彼此走过一段注定的路,过了那一段路,再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重新将他们捏在一起。

【二·喜欢】

记忆中红色的横幅被干燥的风灌鼓。那是几年前的元旦晚会。今城爬在楼梯上钉横幅,高度不够,班里的人起哄让KIIN来把他抱起来,KIIN眯着眼不说话,今城开玩笑地叫他上来。KIIN把今城举起来的时候,下面嬉笑声一片,KIIN皱眉低声说:“他们在干嘛?”今城耸耸肩:“别理他们,这回我们看来是要牺牲自己娱乐大众了。”说完见KIIN脸色仿佛不太对,又补上一句:“喂,你生气了?”KIIN不说话。但下了楼梯在经过一个嬉笑的男生身边时,他的拳头结结实实印在了男生的脸上。

那时候那个男生刚说完一句“城子你看来怎么着都是个受了”,牙齿就和着血水飞了出去。四周的人迅速把两个扭打在一起的男生围起来,今城好不容易才分开人群去拉KIIN,KIIN看他一眼,猛地转身欲走,今城没有阻止他,因为校长替他做了这件事——“打架的,站住!教务处写检讨!怎么回事!”

其实以今城的性格本来丝毫不会在意那个男生所说的玩笑,也无法理解为什么平时一向很少与他人发生联系的KIIN会发这么大火。好在KIIN属于校长心目中可包庇的好学生类,最后并没有受到太多责罚。今城驮着KIIN出了学校后就直接奔了自己家拿药给KIIN。

“你打这个架有意思吗?”今城都不知道自己竟然会这么恼火,似乎这是自己第一次对KIIN发火,特别是又要浪费一大堆纱布给KIIN缠在头上时。他仿佛隐隐感觉到,自己心里似乎在极力用恼火来掩盖另一种情绪。KIIN冷冷道:“他们这样说你还当玩笑,有意思吗?”

今城按在他头上的手抖了一下,药水没糊好,流在KIIN脸上,今城慌忙伸手去给他擦,手指碰到他的鼻子,又碰到眼睫毛,四处乱碰,就是瞄不准药水流下的地方。KIIN闷声道:“你在干嘛?”

“你不会......”男生的眉头忽然跳了一下,“你不是。”

“骆正凯,”今城手臂在椅子上一撑,迅速远离了他,“我告诉你。”

KIIN并未睁眼,声音冷硬:“告诉我什么。”

“我如果是gay,绝对不会遮遮掩掩。我把你当成好朋友,那我就没有什么好对你隐瞒的。”

KIIN仰头坐在椅子之中,也不知今城的话究竟被听进了几分。只是今城的话也并非十分严肃,到最后已回复今城惯用的玩世不恭的腔调。

“况且,如果我喜欢你,难道你会不知道么?”

“这是你的理论?”KIIN微微转头,“喜欢一个人,一定要让他(她)知道?”

今城的心脏忽然一紧,想说什么,却在说出口的瞬间咬了牙龈。本来,众所周知——牙龈并不是那么容易被咬到的。咬到牙龈,真是今城一生中经历的十件奇葩最匪夷所思的事情之一。

回忆如同一个圈套,总是在最美好的地方收紧牢笼,而悲伤才是让人情不自禁越陷越深的东西。今城直到后来才知道自己其实并不是个勇敢的人,但他必须装作是,一直是。他与朋友打赌时猜想过自己会不会没有任何缘由地信任一个人,直到他看见了KIIN床底下的那本日记。

他没有勇气去质问什么,在一个秋天的傍晚他一点一点掘开后院的土,把小准的骨灰埋了进去。那是一个漂亮的木盒,有着女孩本应拥有的颜色。他知道,小准在那里,那个人,总有一天会回来。

但是KIIN,一直没有回来。

【三·火柴】

——还记得那对火柴吗?

——记得。为什么会不记得。

今城从梦中惊醒时,白色的阳光从窗帘后映出,梦中男生抱着怀里的小女孩,眉眼里是火车站纷纷扬扬飘落的雨。

柜台上放着两个用火柴做成的小人,左边高的是哥哥,右边是妹妹。哥哥牵着妹妹。

——帮我照顾小准。

男生说完这句,有些不忍地偏过头。

——不照顾,也没什么。她死了之后,叫人把她烧了吧。

今城记得黑暗里KIIN抱着妹妹的样子,藉着窗外暗淡的路灯光,KIIN怀里的小女孩一直发着抖,她低头咬哥哥的手,涎水流在他戴了手套的手上。即使隔着手套,KIIN大概仍然是被咬痛了,闷闷地哼了一声,却没有动。

“小准被疯狗咬过。”

“疯狗?”

“是疯狗。”KIIN皱着眉。“是我爸的一个酒友,他得了病,想拉个垫背,来我家喝酒时说要抱小准,咬掉了小准半只耳朵。”

今城心里悚然一惊:“你爸呢?你的其他家人呢?”

“你难道不会奇怪。”KIIN打开窗,四面的单元楼早已灯光棋布,所处的楼房却依然一片漆黑。“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吗?”

今城头皮有些发麻,KIIN怀里的女孩安静地睡着。KIIN淡淡道:“她怕光。”

他的声音没有根,轻飘飘的。

“小准被咬之后,那个酒友就跑了,我爸怕小准传染我们,有天偷偷把小准带到垃圾场扔了。那天早上我在街上玩,见我爸抱着小准出门,觉得奇怪,就偷偷跟着。”KIIN仰着脸,这是他习惯的一个姿势,仿佛这样别人就不会看到他的表情。“尽管我爸刚走我就去找小准,可是垃圾太多,我翻了很久才找到,找到也不敢把她带回家,就这样,我在垃圾场抱着小准坐了一夜。”

今城知道那个垃圾场,在城郊极为荒僻的地方,附近的山岭上乱坟密布。常常有野狗野猫出没。真不能想象KIIN是怎么带着妹妹在那里坐了一夜。

“第二天我回家时,”KIIN低头看着楼房暗黑的影子,“这栋楼里的人全都死了。”

“什么?”

“政府一直封锁消息吗?”KIIN似乎笑了一下,“有人下午在楼顶的水池里投了毒。”

这时KIIN怀里的女孩猛的扭动了一下,咬住了KIIN的肩膀。KIIN紧紧抱住女孩,低声道:“没事了,小准,没事了......”女孩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呜呜声,听着完全不像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能发出的声音,四肢怪异地抽搐却始终被KIIN紧紧箍住。她咬着KIIN肩膀的牙齿格格发抖,似乎在努力控制自己不用力咬下去。

“别过来!”今城缩回脚,从来没见KIIN用这样严厉的声调说话。KIIN拍着女孩的背,一直拍着,不知道拍了多久,终于,女孩筋疲力尽地松开嘴,瘫倒在他怀里。黑暗里听见他粗重的呼吸,今城的手拍上他的背,他的背已经全被汗水濡湿。

【四·尾声】

水是南方的记忆。不管是清若无物的泉,还是青绿如蓝的江,甚至是深黑平静的池塘。还有倒映着月光的井窟。

今城在雨季的末尾离开南方的城市去往北方。在火车上的夜里,他自己坐在卧铺走廊的座上,走廊空空的,人们都睡着了,窗外下着仿佛永远无法停歇的寒雨。

他分明地记得这些,手指轻轻敲击车窗的冷硬,走廊里黯淡的灯,南方的记忆仿佛要在这一夜都留在南方。

车在一个小站慢下来。他伏在玻璃上,忽然发现小站昏黄的灯光下有一个孤瘦的人影。

这是个本不该有人等车的小站,连列车员都耐不住夜雨的冷,早已躲进候车室去了。可是那个孤瘦的影子执著地站在雨里,灯光在雨雾中散出一片昏茫的扇面,那个人仿佛是镶进了这昏黄扇面里的一个硬笔勾勒的浮雕像。

今城的鼻子忽然酸起来。他已经很久很久都不知道哭是什么感觉了。

上个月。他在c城找到了KIIN.

那个曾经挺拔骄傲的少年那时候正坐在一张矮小的板凳上,躬着身修一个乌黑油污的轮轴。他的头发很长,遮住了半张脸,下巴冷峭,泛着胡渣未剃尽的青色。

一切似乎都在说明。原来那个KIIN,也许早已死去了。

但今城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

“骆正凯。”他发出的读音含糊不清。修车人浑身一震,缓缓放下轮轴,用一种极其平静的语调低声道:“你是谁。”

今城走近他两步,用力控制自己的呼吸。下午的街道空空旷旷,没有行人。KIIN和他的修车铺子就在四点钟已经偏西的阳光里静静地坐着,像是要等着完全陷入到黑暗里去。

“骆正凯,我知道你杀人了。”今城的喉咙开始发堵,想说一句话要咬住嘴角才能完全说出,“为了小准,是么。”说完话,他舔了舔嘴角,浓烈的血腥气,喉咙有点甜。

骆正凯面无表情地听完他的话,手上的扳手却顿了顿,车轮的油顺着他的手流下来。

“我不是为了那个走的。”他仰起头,今城清楚地看到他嶙峋的颚骨上有一道锋利的刀痕,这刀痕也从今城的心里一点一点裂开。“你知道我不是为这种事逃避的人。”

“KIIN。”今城想了好久,才说出来,“跟我回去好不好。你当时的年龄,不会判死刑。”

“是么。”KIIN从凳子上站起来,依旧佝偻着背,这让他看起来就像一具早已没有了生气的躯壳。今城觉得他冷漠的目光几乎要将自己心中的刀痕完全地撕裂,有什么声音在大声地呼喊,不是这样的,这一切不应该是这样的。

“是我害死了小准。”他定定地看着今城,“我是个懦夫。我发现你知道我杀过人之后,我就想要离开你。逃离这一切。”

今城胸口有什么东西猛烈地冲上喉咙,KIIN就在自己面前,他构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可现在他甚至没有勇气伸出手给他一个拥抱。也许人就是这样,总是心心念念地停留在过去,而现实就是,一切都已经改变了。

是的,他决不是不能接受KIIN杀过人。他早就知道那个十三岁的少年是怎样潜伏在那个让小准得了病的人必经的路边,怎样准确,残忍,冷漠地一刀毙命,然后又是怎样逃离现场,抱着手机在江边哭了一夜。那时候的KIIN,只有十三岁。生活过早地剥落了一个人本来应该有的年龄面貌,把成年人都不一定能承受的重负压在他的肩上。今城能相信,他从来没有打算逃避。可是就在今城翻开他的日记本之后,他下定了决心要离开。

“那时候我以为你是生我的气。”今城转过头,便看到了角落里的自行车,“你搭我回去。我差点就认不出你了,我不想以后认不出你。”

“好。”KIIN的声音闷闷的。今城一怔,KIIN答应的太快,让他有种错觉,仿佛又回到了中学时,他们互相用自行车载对方回家的时光。

“还是我搭你吧。”今看着在KIIN推着车来到面前,咬了咬牙,笑着说,“你如果不想跟我走,可以随时下车,不要告诉我。”

“好。”KIIN犹豫了一下,手却松开了。

那天清晨今城出门的时候天气晴朗,到了下午开始出现乌云。傍晚今城载着KIIN开始往城区踩的时候,积热的对时大雨终于瓢泼而下。今城不说一句话,下午的话已经用尽了他一生的气力,只有死命地往前踩。彷徨的雨打得车头摇摇晃晃,轰鸣的雨点打在头上生生的痛,他不敢回头。衣服已经全部贴在身上,车子冲破一道又一道雨幕,密密的水从他头发流下,眼前一片冰凉的模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他知道城区就要到了,车站快要到了,可是他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再也没有了踩下去的勇气。

那个人,还在车后座上么。

手臂已经被雨水淋得失去了知觉,再也没有办法拥抱你了。

今城的思绪从过去拉回现在,他看到窗外瘦得几乎只剩一把坚执伫立的骨头的人,将右手从衣袋中缓缓拉出,仿佛想对他挥一挥手。

“骆正凯。”今城声音喑哑地念出这三个字。灯下的人手伸出半截,似乎感觉自己认错了人,犹豫地又缩了回去。

“KIIN,我在这里。”今城敲打着窗户,但是车开始加速了,呼啸的风声让他自己什么都听不见。

“我在这里啊,KIIN。”他用力敲打着窗户。但是那个人听不见,他自己也听不见。


一个被吵醒的旅客从卧铺上起来,想责备制造噪音的人,却发现列车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滞留了太长时间。而窗边坐着一个哭泣的,孤单的,被窗外的灯光涂得浑身都是冷冷的雨光的少年。 


——2014年冬完稿,2017年年初修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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