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故事并不容易,当故事变成文字的那一刻开始,一切本意都将枯萎在纸上。思想和形象也都将逐步黯淡下去。尤其是历史著述更容易失去历史本来。在添加和臆断的左右夹击之下。历史著述除了成为历史之外,不会成为其他。
巴巴拉·沃特海姆·塔奇曼的《八月炮火》一书的叙述,则是努力地避免覆蹈上述的命运。
从历史学家对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事后评价而言,这次大战是现代世界秩序的演练。对于1914年前后的世界,我们站在距离一百多年之后的时间点上去回望,仍然可以嗅到那时的硝烟味在当下世界中仍是活生生的。《八月炮火》中所展示的历史是愚不可及的帝王、政客和将领错误地踏进了一场没有人希望发生的战争,这场大决战如同一出典型的希腊悲剧般,一步步冷酷地迈向毁灭却无可挽回。在《多米诺骨牌一个接一个倒下》中,我使用了“滑向”这个词语来讲述塔奇曼在《八月炮火》中所使用的叙述节奏。有猝不及防的滑倒,有缓慢不加控制的滑倒,有被拽拉拖曳的滑倒,还有兴致盎然的滑入。在滑向泥沼之前,没有谁会轻易的认为自己会是深陷的那个。
塔奇曼努力控制着《八月炮火》中各方“滑向”的进度。而那个泥沼只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第一阶段中的马恩河战役而已。而后续的“凡尔登战役”和“索姆河战役”更像是是在泥沼中持久的混战。《八月炮火》的杰出不在于关注一场战役能决定什么?而是决定一场战役发生的是什么?这本事后观察的《八月炮火》更接近是一个错误放大器。塔奇曼着力在那些来往电文、舆论报道、命令决策之中让我们看到的是孕育一场战争的“原生家庭的日常变现”。避免一场战争已经无力了,但是讲述一场战争一路滑向泥沼的过程更值得借鉴。而且《八月炮火》中讲述的参战各方,并非个个都是仓促,有些是处心积虑,未雨绸缪已久。
我们并不会真正了解那些已经被写进历史的人和事会以怎样的态度来审视写下他们的书。这也许就是塔奇曼在《八月炮火》极力要避免那些带有丰富感情的讲述。在一场战争中丰饶的绝不是人的感情,而是枪弹、大炮,以及纵横交错的壕堑,威力更大的火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场上,最为丰饶的战争武器应该是铁丝网。而影响这些武器在大地上疯长的不外是人的傲慢、愚蠢和利害。当我们通过一本书理解这些从来成为教训的历史反思时,可能都要面对这样读后感:这个世界变得好一点了吗?倘若要那些成为历史的人和当下的我们,站在各自的时间点上眺望一无所知的长远未来时,大概不约而同能说出来的话就是:当一切终结,世界将再也回不到从前。正如塔奇曼引用了D.H.劳伦斯为他的同代人写的那一句言简意骇的总结:“对这一代人说来,以前的一切豪言壮语都一笔勾销了”。
在一场战争之后,我们看到的是理想的灰飞烟灭,幻想的破灭。而这些理想与幻想在当初涌现出来时,甚少有人觉得它不真实。或者可以说,在种种幻灭之后,现代世界秩序的真实才被我们不情愿的接受了。在塔奇曼的《八月炮火》讲述中,有这种不情愿。各种的不情愿,却又无力回天。
我们应当对历史及历史叙述报以何种认知呢?在不同的观看侧面,我们总能看到一些超过我们经验范围的认识。这些认识早已不新鲜了,只是我们第一次见而已。历史著述有些时候对于读者而言,就是把久违的新鲜感送到读者面前,历史作家的努力就是保持历史余温得热气腾腾。
1914年那一年的世界其实也相当的热闹。那一年的1月,美国的福特汽车公司正在想办法提高福特汽车的生产效率。3月,中华民国加入了万国邮政联盟。到了6月时,奥匈帝国的皇太子在萨拉热窝遇刺身亡。7月底时,奥匈帝国向塞尔维亚宣战,一举打开了蓄谋已久的潘多拉盒子。9月时,这世上最后一只“旅鸽”玛莎在美国一间动物园死去。旅鸽曾经数以亿计。到年尾12月时,中华民国总统袁世凯到天坛祭天。
巴巴拉·沃特海姆·塔奇曼的《八月炮火》出版于1963年。那一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已成立十四年。那年8月,马丁·路德·金在林肯纪念堂前对着百万人群说:我有一个梦想。到了11月,美国第三十五任总统肯尼迪遇刺身亡。在那一年,迈克尔·乔丹出生了,不过还需要等待一些年之后,这个人才大放异彩。这一年,距离1968年,还有五年时间。对于塔奇曼来讲,她能在历史中找到各种幻灭的存在,却无法在时间里提前知道不远的将来。正如她在《八月炮火》中写的:
人们如果不怀有某种希望,就不能忍受这样一场规模巨大而痛苦的战争--他们希望这场战争的浩劫今后将永不再发生,他们希望在战争不管怎样打到结局的时候,它将为未来的美好世界奠定基础。犹如进军巴黎的光芒闪烁的幻想,能使克卢克的士兵继续前进一样,在一度曾是郁郁葱葱的田野和随风飘舞的白杨树、而今是弹痕累累的荒原和断枝残干的上面,隐现着人们憧憬的一个美好世界的幻影。正是这个美好的幻影,使残酷无情的进攻具有真正的价值和意义,不惜付出成千上万的生命,来夺取10码之地的阵地或夺回一个潮湿的战壕。每当秋天来临,人们总是说战争不会再打过冬天,到了春天仍看不到战争的结束。这时使士兵和各个国家继续战斗下去的,只是通过这场战争人类将能获得些美好生活的希望。战争终于结束了,它带来了各种各样的结果,其中最为突出而又非其他一切可比的结果是:幻想破灭了。
我不知道历史作家是否都会不断的面临“幻想破灭”这个主题。在一边讲述历史故事的同时 ,首先要将自己对于历史的幻想一一刺破。然后在痛定思痛中忘记痛苦的存在。在不煽情,不添加、不夹带的情况下,将历史进行中的刺痛感轻声细语的讲述出来。也许对于每一位历史学家而言,一本历史著述最大的功用不是讲述,而是将更好的希望培植其中,让后来的人们有可能蒙荫其福。这一朴素的动机也可视之为有责任的历史作家必备的学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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