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诅咒了那对秀恩爱的男女

图源网络

<壹>

老韩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发从工地里钻出来,深蓝工装袖口处沾满灰白粉末。

走到工地围蔽口的保安亭时,老韩收住脚,借着旁边昏黄的路灯光线,用力拍打着衣服。但那些水泥粉末顽固得很,任老韩怎么折腾,只稀稀疏疏掉下来些许,怎么也拍不净。悬浮在空中的粉尘反倒顺着风溜入喉咙里,引得咽喉一阵刺挠,老韩忍不住咳嗽起来。

“现在才走啊,老韩,”保安循声而来,手电的强光在老韩脸上左右晃了几下,又照向别处,“今天520,不早点回去?”

保安不大的眼眯缝着,朝老韩露出个暧昧的笑。

“这不西北角那块地赶工,刚浇筑完水泥,要不然可得通宵,哪回得去啊。”

老韩一时看到保安咧开的嘴里,露出的黄牙上仍粘着片暗红色的辣椒皮,有点犯恶心。

“你巡逻可小心些,地面还没干呢,别给踩坏了。”

老韩移开视线,极快地叮嘱道,脚下一个不停地朝外走去。仿佛着急赶场似的。

工地外俨然是另一个世界,喧嚣热闹,纸醉金迷。即使是在这样的环境下,老韩仍能清晰地听到,那别有深意的笑声在身后回响。他晓得,保安一定以为他是猴急着回家亲热。

但这个保安根本不知道,他早回去晚回去根本没区别,都是冷灶凉锅。

这么想着,老韩便狠狠地往地上啐了口,仿佛是要把那股郁结在胸口处的闷气吐出来一般。

老韩从外套里兜掏出手机,按亮,幽幽的光映出一张沧桑的脸。右手在屏幕上划拨几下,长长叹了口气,关掉手机。

今天一整天,朋友圈里都在秀恩爱,有发互喂食物照的,也有亲吻照的,更有开放的,直接发酒店房间夜景照,诸此种种,不一而足。就连女友也不例外,应景地发了张十指交织的手照。

老韩只掠一眼,便认出来那是女友无疑。手腕处那颗小巧的痣,在昏暗灯光的映照下,变得愈发鲜红,像是白皙皮肤上冒出的滚烫血滴。

但和她交握的手,瘦长泛白,显然不是老韩的。

他顿时感觉自己头上顶着一片青翠欲滴的大草原。

<贰>

严格地讲,老韩并不老。但因在工地常年风吹日晒,原本的清秀模样悉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黝黑的肤色和细密的皱纹。才三十出头的人,乍一看那张脸,还以为是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

在这个看脸的时代,皮相落了下乘,便都诸事不顺。老韩干了多年的小班长,虽干活儿利索,却总不得领导青眼,没得高升。不像跟他同期进来的陆超心思活泛,会来事儿,早从普通的搬运工调升为施工员,成了领导眼前的红人儿,手上也捏着点小权。说实话,老韩对陆超是嫉妒的,却又隐隐地瞧不起他。

事业上的不顺也便罢了,反正还年轻,还有拼搏的力气。更令老韩心慌的,是老迈的父母千里外打来的一通通催婚电话。

即便老韩找好各种借口不回去,他们也能远距离操控,为他在这边安排好不同的相亲对象。

每每相亲,总是约在某个公园的喷水池前,只不过看似浪漫的开端,却都是无果而终。年轻的小姑娘自是看不上他的,嫌他长得老气,又是在工地上班,工作说出去不够体面,丢面子。年龄大的女人,要么精明强干,是老韩hold不住的类型,要么拖家带口,老韩默默掂量着每月到手的那点微薄工资,轻轻摇了摇头。

薇子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两人年岁相仿,经历相似,甚至连工作地点都相差无几。她在工地食堂帮厨,负责洗菜择菜,收拾饭桌,刷盘子洗碗。

打一开始,薇子追求老韩这件事,就不被工地上的人看好。

因为差距太大。薇子外向,年轻漂亮,一手好厨艺令人称羡。而老韩老实巴交,木讷不多话,活脱是行走的木头。

常言说,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层纱。但薇子和老韩之间这层纱,估计是拿钢化膜加持过的。

薇子也不急,三伏天送绿豆汤和降暑茶,数九天就送自己织的围巾手套。没读过多少书的她,只听过一个故事:温水煮青蛙。

后来,老韩被父母的絮絮叨叨逼得烦了,忍不住反呛他们一句,说自己已经有女朋友了。

当时,薇子就站在老韩右侧,等待他回应自己磕磕绊绊的表白。夜色遮掩住老韩尴尬得发红的面色,他嗫嚅着嘴,本能想拒绝,却被这一通突如其来的长途电话打断。

电话还没挂断,一旁的薇子就捉住老韩粗糙的手,仔细摩挲着,心里是不可抑制的甜蜜。毫无疑问,在攻占老韩这一役中,薇子大获全胜。

老韩已经不记得自己最后跟父母又说了些什么,只记得薇子柔软的手牵着自己时,向来平静无波的心莫名地漏跳了一拍。

薇子脸上泛着酡红,笑盈盈地说,“老韩我今天很开心。”

看着那双晶莹的眼,老韩合上半张的嘴,把解释的话吞回了肚子里。

好在老韩虽然不善言辞,但疼人却是实打实的。

薇子爱逛街,老韩就陪着她一趟趟地逛,直到两手都提满购物袋。看她穿高跟鞋,脚后跟磨得红肿起水泡,便俯下身去,作势要背她。薇子笑着推开他,“是要在大街上秀恩爱么?”

老韩不懂,还傻傻地问她什么是秀恩爱。

薇子掩嘴笑骂他呆子,却怎么也不肯详细解释了。

最后,在薇子的执意推却下,老韩没有背着她,一步步走回去。两人最终叫了辆人力三轮代步。

<叁>

夏天的工地上热得很,站在裸露的水泥地上,仿佛还能看到滚滚热气从地底翻涌上来。

男人们挥汗如雨地工作着,光着膀子在工地行走。汗液从古铜色的背上滚落,砸在地上,瞬间发出嗤的一声,便化作团团白色的蒸汽。

食堂里开着八九台工业大风扇,却也闷热得不行。薇子换了身短袖,小手浸在温热的自来水里,一遍遍洗刷着碗筷。

贪凉的她把手泡得发白,让老韩见了有些心疼。他捉住薇子的手,却凝视着纤腕处小小的痣,一时愣了神。薇子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大力推搡他几下,他才回神。

“你刚才想什么呢,跟丢了魂一样。”

“没什么,就是看你这颗痣挺眼熟的。我见过一颗也长在这里的痣,一模一样的。”老韩怜爱地抚着那颗痣,那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似的。

薇子不满,猛地抽回手,气呼呼走了。

是妒忌了吗?薇子不会承认的。她只是难过,她从没见过老韩那般专注怜爱的样子。他一心沉醉在他的世界里,却把薇子独独留在这边,什么都不肯分享。

她撅着嘴,怏怏不乐,“你不珍惜,信不信有人抢着来珍惜。”

老韩直到下班回家换衣服才发现,原本买给薇子的护手霜仍塞在裤兜里,硬梆梆的,硌得慌。

他想,明天再给薇子吧,反正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第二天,老韩特意起了个大早,主动去食堂找薇子。

清早的食堂里,空无一人,有股闷了一夜的酸味。老韩顶着那股风进去,耳朵灵敏地捕捉到一丝轻微的响动,便径直朝着后厨走去。

“薇……”老韩推开门,却像骤然被虚空中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什么也说不出来,嗓子眼酸胀得生疼。

后厨里站着两个人,许是天气炎热的缘故,衣领处微微敞开着。薇子发白的小手被一双瘦长的大手执着,刚挤在手背上的白色膏体还没涂抹开来。

老韩顺着两人交叠的双手往上看,待看清熹微晨光中男人的脸庞后,终于张了张嘴唇,无声吐出两字:陆超。

看到突然闯入的老韩,两人惊诧得忘记松开手,就那么抓着。直至薇子清醒过来,才猛地甩开陆超的手,仿佛那是避之不及的毒蛇猛兽。手背上的白色膏体被这么一甩,直接砸在陆超的鞋子上,白突突的一团,像鼻涕一般令人恶心。

“老韩,你别误会……”老韩铁青着脸,一下一下掰开薇子紧扣自己胳膊的手指,看也不看陆超,一扭头径直走了。

“薇薇,那个怂逼有什么好,明明就是他配不上你!”陆超尖细的声音里透着不忿,却按捺着情绪,好言劝慰泪流满面的薇子,“你别哭了……”

薇子不理他,蹭的追了上去,她想要跟老韩说清楚。可当她追到食堂外,却失掉了继续追的勇气,像个被扎了孔的气球,一下子萎靡下来。

老韩从口袋里掏出那管护手霜,放在地上,后背挺得笔直,一步步走远了。

那管护手霜,花掉了老韩半个月的工资。他舍不得丢掉,也没别的人可送,自己又用不着,便这么放着。谁看到,想要就捡去吧。

可说到底,他还是有私心的。

听到身后骤停的脚步声,揪着的心渐渐舒展开,像是突然卸下了什么重担。

<肆>

陆超对薇子很上心。

这从老韩第一次看到陆超目不转睛地盯着薇子发呆时,就发觉了。那样赤裸裸的目光,绝不是出于同事之间正常的情感。

老韩并没有在意。本来嘛,工地这种地方,向来就是一群大老爷们待的地方。好容易见着这么水灵的姑娘,还是单身的,免不了眼里望着、心里惦记着。别说陆超了,就连老韩也忍不住多看薇子几眼。

但老韩并没有想到,自己那个看似无意的眼神,却撞上了薇子款款深情的眼眸。

得知薇子跟老韩在一起,陆超很是不甘。不管哪个方面,自己都可以吊打老韩了。

可薇子偏就死心眼地认准老韩一人,对其他人的示好,再也不肯接受。陆超曾偷摸着给她送些围巾、衣服什么的,没想到第二天便被薇子堵在办公室,连包装都没拆的包裹被整个丢到桌面。

薇子生硬地拒绝了陆超,这让他内心更加不平衡。凭什么优秀如他,却得不到薇子的一个好脸色!

慢慢地,老韩发现,每次在工地遇到陆超,都没好事。陆超仗着有点小权,便处处给老韩小鞋子穿。今天说他负责的那片区域水泥地面没铺好,明天又去小班长那投诉老韩工作态度不端正,小班长转头就把老韩好一顿骂。这样的事情次数多了,小班长也看出门道来。

“老韩,你是不是得罪陆超了?”

老韩放下手里的活儿,有些摸不着头脑,“不可能,最近都没什么往来。”

最后还是小班长灵光乍现,“会不会是因为薇子?”

不远处,陆超一脸春风得意地跟薇子聊得热火朝天,薇子手上端着绿豆汤,正准备给老韩送来。见薇子眼神时不时朝老韩的方向飘去,陆超的脸色隐隐铁青,最后鼓着嘴地走了。

老韩有意无意地旁敲侧击,问她陆超人怎么样。结果正在旁边洗碗的薇子斜乜着眼,玩笑似的回了句,“拜托,你认识他比我久啊,难道你还没看清他是什么人啊?”

隔了一会儿,薇子又道,“你不会是吃醋了吧?”见老韩转过头去,侧脸面色微微发红,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放心吧,我哪能看上他那种人。”

往后,老韩又撞见好几次陆超来找薇子,倒是没听到聊什么。只是屋里薇子爽朗的笑声,让听墙脚的老韩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伍>

老韩在马路牙子蹲下,曲着腿,在身上摸了半天,也没找到根烟。薇子不喜欢他身上有烟味,便收缴了他的烟盒和打火机。

薇子,薇子。

这两字在老韩嘴里翻来覆去地咀嚼,他努力地想要掰烂了、扯碎了,去看看那里面究竟藏着些什么。在一点点侵袭了他的生活后,却又毫不留情地釜底抽薪,碾碎既往。

马路两旁炫目的霓虹,深浅交叠斑驳的光影里,一双十指交织的手被扭曲、变形,倏尔化作纤长的白骨,直直插向老韩的眼睛。他下意识往后一缩,曲着的腿有些麻,登时整个人失去平衡,倒坐在地。

妈的,下午本该追上去的,把薇子拦下来。老韩拍拍屁股上的灰尘,爆了句粗口。

临下班,陆超开着他那辆六成新的桑塔纳来到工地,把那纸签了名盖着大红章的通知摔在小班长面前,“今晚西北角那块地必须铺好水泥,谁都不能走,要误了工期,咱他么谁都赔不起!”

陆超横飞的唾沫星子喷溅得到处都是。老韩甩甩袖子,鬼使神差地偷偷跟上走远的陆超,他在陆超眼里寻到一丝迫不及待的意味。

果不其然,陆超径直奔赴食堂,再出来时身后多了个人,薇子。她手上还拎着个米白色小包,衬得她整个人更白皙好看。那是老韩给她买的第一个生日礼物。

老韩攥紧了手,额头青筋暴起,眼睛发红,克制着不冲出去扇他们两巴掌。

似感应到来自暗处充满恶意的目光,薇子忽然偏头,朝老韩藏身的地方望了一眼。老韩赶紧闪身,躲到乌漆漆的阴影里去。

再探出头看去,薇子已上了陆超的车,坐在副驾驶上。陆超转过来半个身子,右手臂横在薇子胸前,帮她将安全带系好。车内一时弥漫着暧昧的气息。

闷,连呼吸都被剥夺,窒息感导致老韩眼前一阵阵眩晕,看不清任何物事。沉,身体的重量在一瞬变得无比重,坠得他的膝盖再也无法承受,直直跪倒在地。所有思绪一时间被悉数抽离,只有一连串的呼喊,似从虚空传来。老韩伸出手去,试图抓住些什么,却抓了个空。

待老韩醒来,入眼是一片白,雪白的天花板、雪白的墙、雪白的床被,还有镜子里苍白的自己的脸。

他在医院里,手上扎着针,挂着吊瓶。老韩拍拍头,些许零散的片段纷纷掉落出来。他看到颓丧的自己,还有那双交织的手,小巧的痣红得耀眼,像是他刚被挖走的心。

“你醒了?”是一把冷峻的男声。

不是薇子,老韩有些失望。转过头去看,大盖帽、深蓝制服,是警察。

<陆>

薇子死了,和陆超双双死在那辆桑塔纳上,车就停在工地西北角。

被发现时,车内血腥气汹涌。陆超直挺挺躺在驾驶位上,腹部被捅了一刀,裤子耷拉着,下体几乎被戳烂。坐在副驾驶位的薇子衣衫凌乱,樱红的薄唇微翘,垂落的右手紧握着手机。地板上掉落一柄带血的匕首,上面发现了清晰的血指纹,是薇子的。

警察来找老韩的原因很简单,不单单因为老韩是薇子的男朋友,更因为现场发现的薇子手机最后停留在一个页面上——老韩发的唯一一条朋友圈动态。

秀恩爱,死得快。

距离那张十指交织的手照发布时间,相隔不到一分钟。

但由于案发时间老韩晕倒在马路上,又被路人送往医院,有充分不在场证明,所以他的嫌疑很快被排除了。

老韩躺在病床上,呆滞的眼里仿佛还留着昨日薇子的残影。

他想起薇子柔软的手在屏幕前灵巧地滑动,发出一条条朋友圈的专注模样。薇子教了老韩很多遍发朋友圈,可笨拙如他老也记不住,气得薇子好几次撂话说不再教了。没想到,老韩终于还是学会了发朋友圈。

一天后,老韩出院回到工地,漫天飞扬的尘土仍旧呛得他一阵猛咳。工友们热火朝天地忙碌,却在不经意看到归来的老韩时,不约而同地移开了视线。老韩低着头,若无其事地走过去。

“看到没,就那边,坐前边的那个谁,他女人前晚死在姓陆那施工员身上了……”

“别他妈的瞎说!老刘跟我讲,姓陆的分明是想来硬的不成,反而被那女人给捅死的,车里面到处都是血刺呼啦的,腥味老重了……”

“啊,我当时还看得她死的时候脸上还带笑,别提多瘆人了。回去之后我连着发了好几天噩梦,老梦到那女人来索命呐……”

“索什么命啊,你小子怕是做春梦呢吧,哈哈哈……”

……

周遭的工友忍不住想要八卦的心,也守不住嘴上薄薄的两片肉,不自觉压低了声音,唾沫横飞地讲着薇子的死。那些言论像一把把利刃,一遍遍凌迟着老韩的心。他终于忍不住,拔腿就往外走。

老韩漫无目的地奔跑着,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淌下来,砸在地上,很快消散不见。直至跑得脱了力,老韩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水泥地滚烫的温度穿透薄薄的裤子,烫得皮肉发红。

面前是警察出现场后拉的警戒线,薇子生前最后待过的地方。他无法想象,在密闭的车厢里,薇子是怎样在静默中等候自己的死亡的。

老韩依旧面无表情,只有胡乱淌了满脸的汗,沿着满脸纵横的沟壑一滴滴滑下来。他嘴角扯了扯,露出微微发黄的牙,“薇子,我来晚了。”

没有哭声,泪兀自满面。

打断老韩思绪的,是父母打来的一通长途电话。他们苍老的声音里透着隐隐的期待,问老韩什么时候带女朋友回来?又说他女友是不是叫薇子?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老韩有些诧异,他从未告诉父母关于薇子的具体情况。他急切道,“你们怎么知道?”

“还真是她。”电话那头母亲低低地笑了,“你忘啦,薇子不就是前院老徐的女儿嘛,她手腕还有颗痣。你俩小时候一起玩过家家,你老说长大了要娶她的。前段时间,她进城去说是找你,还不让我们跟你讲,说要给你个惊喜。没想到还真成了……”

母亲仍在电话那头絮絮叨叨,老韩却彻底听不进去了。

迎面的风,吹得眼圈发红,吹得满嘴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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