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去了，还有再来的时候；

　　杨柳枯了，还有再青的时候；

　　桃花谢了，还有再开的时候；

　　年轻的朋友，请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们之间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我努力记下金燕西的这段话，背给夏磊听，你说我们会不会也那样？夏磊在电话那头，不屑一顾地说我在开什么玩笑。

　　那一年我和夏磊上初三，理应紧张地窝在教室备战中考，可是中考还早，非典来了。学生放假，复课遥遥无期。我的父母和夏磊的父母关我俩门禁，哪儿也不许去，老老实实在家看书，夏磊的爸妈由于工厂并不停工，他逍遥地和过暑假一样，而妈妈学校也一样停课，天天守着我做卷子，对答案，我唯一的乐趣就是趁妈妈不在的时候打开电视，偷瞄几眼《金粉世家》。

　　停课不知道还要停多久，语文老师给我打电话说，要我把停课前布置的所有作文写一遍，交她批改，然后用厂内的闭路电视念给大家，我特兴奋地打电话原话转述给夏磊:“嘿，我要上电视了，就是闭路电视的《空中课堂》，我要给你们讲课了”。

　　“切，厂内闭路电视，那有什么啊，你这些年六一儿童节傻得要命的民族舞还没丢够人么？”

　　“哼，没叫你讲物理题你是不是心理不平衡？”

　　我用一天的时间赶完了五篇作文，第二天给老师批改，第三天就通知录制。回到久违的教室，盛夏的阳光铺天盖地穿过玻璃射进来，吊扇旋转的全是热风，我闻着84消毒水的怪味儿，对着前面黑乎乎的镜头，一想我肯定特傻，就念也念不好了。摄像叔叔一直打着手势示意我，慢点，慢点，我越来越紧张，五篇作文我念了三遍才勉强通过。

　　几天后，夏磊打电话说：“我爸妈说这然然作文写的真是好，就是念得太快了”。

　　“还不是因为你取笑我？”

　　“哪有？”

　　“你说我表演节目傻得要死。”

　　“哈哈，这倒是真的”。

　　那段空中课堂的视频被夏磊拿着DV把录下来，存在了电脑里，“后来上了大学，家里搬家换了电脑，我的旧电脑被卖掉，嘻嘻嘻，还好不是艳照啥的。要不你啊，出名了”。

　　夏磊说这话的时候，我俩坐在我大学里的咖啡厅里聊人生，他任职的公司在我大学的城市有合作项目，那几天开会，顺道来看我。周围来来往往的男生女生不断的有人往这边看，夏磊特嘚瑟地向我展示，他的魅力还是一如从前。老天，你穿着阿玛尼的正装，巴利的鞋子，一看就不是学生，你说谁不往这边看。

　　夏磊在重庆上了几年大学没正经谈个恋爱，白瞎了一水儿的重庆美女，整天在宿舍打游戏，不然就是在操场打篮球，快毕业学分差点没修够，说完这些，他开始抽烟，他居然开始抽烟了，很多年前的乖小孩跑哪儿去了？然后我重点给他讲述了大学里我在大学是如何奋发图强孜孜不倦，闭着眼都能拿到国家奖学金，全系专业课老师都知道何然然是谁。夏磊弹了一下烟灰，看着我说：”然然，你在心里从来都很优秀”。我听完笑了，不好意思地把头别开，落地窗印出我一闪而过的笑脸，才发现我很久没有这种骄傲的表情了。

　　夏磊的爸妈和我妈妈都是小城一个国企的职工，我妈妈是子弟学校的老师，他父母是分厂的技术员。上学前班那年，单位分了新房，我家和夏磊家成了隔壁单元的邻居，正经的青梅竹马。

　　那时的夏磊，黑黑瘦瘦小眼睛，是放在人堆里绝对没有人注意的乖小孩，而我生的招人怜爱爱说爱笑爱表现又托老妈的福，从小就是老师眼里的小红人儿。两家虚伪的大人，要求我俩互相学习，一起进步。夏磊妈妈热情洋溢地邀请我去每天去他家和他一起做功课，他们下班比我父母早，要不我一个人在家也是孤单，妈妈当时是班主任，爸爸工作又很忙，妈妈大手一挥同意我去，我开始了八年的在夏磊家蹭吃蹭喝的时光，不对，准确地说，是帮他吃喝。

　　夏磊从小就不爱吃饭，他妈心疼儿子除了变着方法给做他各种可口的饭菜外，还经常买回各种好吃的零食，可是夏磊好像根本不感兴趣。

　　“我妈买的山楂糕，我觉得太酸了，你吃不吃？”然后我吃完了一盒。

　　“你渴么？酸奶？纯奶？你喝哪个我帮你拿。”我一般都各喝一瓶

　　“哎呀，雪糕就剩一根小布丁了，我刚咬了一口火炬，那要不你吃我这个。”“我才不吃你剩下的了”。然后我大摇大摆地进了他家厨房，打开冰箱找吃的。

　　经常会碰见夏磊的父母早回家，我一口一个叔叔好，阿姨好，叔叔再见，阿姨再见。然后等着夏叔叔夏阿姨笑靥如花地夸奖，看然然学习好，又有礼貌，夏磊你学的点。

　　夏磊家玄关的侧面有一面穿衣镜，上个世纪那种特流行的蓝色镜面的，每次我扭头和夏磊说再见，都会看一眼镜子，而夏磊也同样再看镜子里的我俩。整个小学期间我俩都差不多高，夏磊一直比我稍高一点，接下来的青春期里我疯长，初一那年我一下蹿到了164cm，每次夏磊看着镜子都灰溜溜地说，我一个男生还没你高呢，你怎么长这么高，这时候，夏阿姨就赶快补刀，你要多吃饭，才能超过然然呢。

　　许多俗套剧情中，青梅竹马的小男生渐渐长成了隔壁班女生会来打听名字的班草，夏磊也一样。初二那年夏磊突然长高，有一次夏磊送我出门，我猛然回头，看着镜子里的夏磊足足高了我一头，棱角也开始分明，一起飙升还有夏磊的学习成绩以及受女生的欢迎程度。开始有女生问我夏磊的各种事情，有女生嫉妒我可以和夏磊一起回家，天冷了夏磊会脱下羽绒服给我穿，同桌男生和我吵架，他会帮我摆平，就是这样一个在别人眼里又酷又帅的班草，前一天一起写作业时候，还会和我说诸如“你看我好像长胡子了，你看你看”一样的对话。有时候碰巧被隔壁夏磊的爸爸听见，小娃娃还长胡子呢？你是不是性早熟了呢？

　　夏叔叔特爱开我和夏磊的玩笑，经常说然然，你比夏磊小一岁，给我当儿媳妇正合适……夏磊每次听到这里就起身把夏叔叔赶出去，朝我摆摆手，别听我爸的，然后把房门一关继续写作业。

　　夏磊真的进了青春期了，班里开始传言他喜欢班里的一个转校生，那女生很低很瘦，特平淡的五官，白有小雀斑，成绩不错，成了班里的学习委员。全班都在传他们的八卦，有好事的女生跑来问我，他们俩是不是在一起了？听说他送她一块手表，在新世纪伊始的小城，工薪家庭的小孩，平时基本没有零花钱，一款手表就是天价。我晚上写作业的时候，假装漫不经心地问夏磊，有没有，他说有，就没了下文。我知道他的脾气，他不想说的事是一定不会说的。

　　夏磊说，过段时间，公司有个中非合作项目，他想申请出国，不过一去就是一整年。中非合作好像只是出现在我高考之前文综复习里，那个未知大陆我能准确说出那里的矿藏水源，文物古迹，甚至是领导人的哪次出访，可是终究觉得离我好远，这一次夏磊居然要去那里了，黑人，沙漠，瘟疫……还想再问的时候，夏磊接了公司的电话匆匆要走，临走时让我晚上招呼上舍友，他要请我们吃饭。

　　饭桌上夏磊彬彬有礼，气场十足，让同宿舍女生羡慕不已，夏磊特场面又深情地说了一气，大概是说，从小把何然然当妹妹看，正经的青梅竹马，小学初中一直一起上学放学，天天在他家蹭饭，他上大学几年都没照顾我，谢谢我舍友们对我的关照。夏磊说这话的时候我居然有点脸红，一定是火锅的原因。夏磊不停地往我盘子夹肉，“你就是太瘦了，要多吃点儿，女孩子胖一点儿才好”。我咬着筷子瞪夏磊，满眼愤怒，好像当年说我太能吃的人就是你吧。夏磊全然明白我的潜台词，笑而不语。

　　在KTV包房里，巨大音响声下中我趴在夏磊耳边和他说：“你来我的地盘儿，等下我结账”。夏磊摆摆手，“你那点钱自己留着花吧，等我结婚给我包一个大红包，不过现在还没女朋友呢，你先慢慢攒啊”。夏磊斜靠在沙发上，房间的效果灯光不时打在他的脸上，笑嘻嘻说着：“要是咱们同学知道今天一屋清纯女大学生陪我唱歌，不得羡慕死我。纸醉金迷估计就是这样了吧”。我正想着该如何还嘴，舍友突然切了歌曲，喊我俩去唱。我盯着屏幕——是刚才夏磊点的《素颜》，“如果再看你一眼，是否还会有感觉，当年素颜朝天要多纯洁就有多纯洁……”

　　空中课堂就快上完的时候，学校复课了，马上要来的中考让年幼的我们无心关注这场来势汹汹的非典。很快的，中考，估分，报志愿，然后和夏磊没有悬念的考入小城最好的高中，夏磊去了重点班，我在普通班。听说夏磊的绯闻女友去了一所普通高中。

　　夏叔叔在我们初一那年从分厂技术员调到外地做销售，很快就帮国企打开市场，同时也建立自己的人脉，时机成熟后索性辞职，成立了自己的销售点，随着生意越做越强，高二那年夏磊家搬走，夏叔叔为夏磊买了高中的附近的很贵的学区房，夏阿姨也办了内退，专心照顾夏磊。

　　我的高中生活回想起来全是试卷，自习，家长会，繁重的课业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而夏磊好像游刃有余，经常看见上千人的年级大排名里夏磊的排名稳定在前100名，而且不断靠前，喜欢夏磊的女生比初中多了好多，夏磊随便课间打个篮球，围观的全是仰幕他的学姐学妹。有时会有点恍惚，我竟然和这位风云人物是发小。

　　高考结束了，夏磊如愿考取了重点大学，而我继续我的高四。

　　第二天早上被夏磊的短信吵醒，“我在离你们宿舍最近的篮球场打篮球，你赶紧下来请我吃早餐”。等我到了篮球场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人群里显眼的夏磊，就是长裤皮鞋上身风采还是不减当年。这么耀眼的一个男生怎么就在大学没谈恋爱呢。夏磊扭头看见我，指了一下场边的手提包，“帮我看着包，我再玩儿会儿”。包包是我不认识的logo，看着就价值不菲，感慨金融人士就是有钱，我看着不远处奔跑跳跃的夏磊，纠结了一会儿，准备翻钱包的时候，夏磊汗流浃背地走过来，“别翻啦，请我吃早餐”。就算是在男女比例失调的理工科大学，而我们学校又素以盛产帅哥出名，夏磊穿梭在拥挤的食堂里，依然赢得了不少的回头率，当他端着满满一餐盘的早饭笑着朝我走来，一瞬间，用一个恶心点比喻就像是王子在众目睽睽中走向了公主，可是这位王子落座后第一句话就是，“还想再买点，你饭卡好像没钱了”。公主梦瞬间破碎。

　　夏磊只呆了两天就回总部了，一星期后发短信给我，正在机场候机，准备去非洲了。

　　夏磊去了非洲后，我开始昏天黑地复习司法考试，整个暑假没有回家，有时候背法条背到想吐，咬咬牙，还是坚持下来了。临上考场前，想起夏磊说我比他们小一岁，年轻就是资本。就是，大不了下一年再考。成绩出来那天，我把成绩截图发给夏磊，夏磊立马给我打过越洋电话表示祝贺，我和他聊了一个多小时，才想起非洲和国内的时差，我立马挂电话，夏磊那边是半夜，他怎么还不睡觉？

　　拿下司考的我，觉得生活是如此的轻松又美好，开题报告通过后，系里一个特别赏识我的专业课老师帮我联系了老家这边最好的律所的王牌律师带我实习。我整日穿梭在律所和公检法之中，想象着我有一天也能独立带案，名正言顺地坐在辩护人席位上，我以后也是有社会地位的律政俏佳人了，就觉得生活格外有奔头。有时候想念夏磊就跑到夏磊人人网里发悄悄话，说说最近的实习忙碌又快乐，对毕业前最后时光的无限留恋，也央求夏磊给我发回非洲的当地风土人情的照片……夏磊一一给我回复，我快毕业了，夏磊也快回国了。

　　小时候写作文形容时间特爱用“时光如水”“白驹过隙”，明明那时没完没了的作业让我觉得度日如年，做梦都会梦到我在夏磊家写作业，夏磊帮我削铅笔，我也想学着削，可是一不小心，我削到了手，十指连心的疼痛在梦里都蔓延开来……毕业后的几年匆匆而过，好像昨天还是实习律师，今天我就已经可以独立带案，频繁地出差让我很长时间都成了空中飞人，到外地会见当事人，取证，出庭，忙到我无暇去想在我过去的二十多年的生命里，曾经认识过夏磊。

　　那天飞机晚点，候机大厅里巨大的电视上，正播着《刺客聂隐娘》得台北宣传会，舒淇张震站在媒体面前模板般的微笑，背诵似的发言，终于舒淇没忍住，你还不是娶了别人，我在屏幕前泪如雨下。刚才来机场的路上，路过夏家小区，俗气的大红拱门上印着夏磊和那个女生的名字，他最终还是娶了她。

　　夏磊当年来学校看我，我以为夏磊的《素颜》是唱给我听，直到我翻他钱包，赫然看到那个女生的照片，才知道夏磊这么些年都没有忘了她，即使夏磊在美女如云的重庆读大学，即使那个女生高中成绩一落千丈，混成小太妹，早恋同居，最后勉强进入高职草草完成学业，夏磊都没有忘记她，女生终于被夏磊感动，做了夏磊的女朋友，半年后劈腿，夏磊伤心至极，申请去了非洲。夏家一直不认可那个女生，让我有机会劝劝夏磊。偶尔聊到这个，夏磊都不听，说自己会处理。

　　毕业前的几个月，夏叔叔的公司涉嫌走私被检察院起诉，夏磊当时还在非洲，他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我帮忙问了律所所有的有经验的律师并恳请系里的老师帮忙找人看这个案子，和夏阿姨商量后聘请了省城最好的律师，好在情节不是很重，最后判定两年的缓刑考验期。夏叔叔夏阿姨一定要好好感谢我，其实我根本没帮上什么忙，夏磊电话告我，他爸妈要我一定去，哪天哪家饭店。餐桌上，夏叔叔阿姨对我赞不绝口，言语间透露出，早认准我是夏磊绝佳女朋友人选，我和夏磊又是青梅竹马，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接叔叔阿姨的话，夏磊一脸意外而同去的夏磊女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直接甩脸子走人。

　　饭后，叔叔阿姨一定要夏磊送我回家，我坐在后座一路无言，夏磊不时透过后视镜看我面无表情的脸。夏磊走遍了半个地球都在为她心碎，失眠，不能忘记她，那请不要再关心我。我知道这也许就是和夏磊最后的时光了。从此不再联系。

　　交高考志愿那天，我路过夏磊班的教室，我走进去，坐在他旁边，夏磊好看修长的手指握着铅笔，低头填着志愿，细小的汗珠沁在他的额头上，闷热的六月，无休止的蝉鸣和我手里那张胡乱填写的志愿卡好像都不复存在，夏磊转过头看着我说：“然然，你还小，复读一年一定可以考一个比我好的大学”。

　　这样也好，青梅竹马不一定能走到白头偕老，虽然你娶的不是我，可是我成了最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