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丧

每个亲人的离去,都是我的其中一部分,死了。

我出生的地方,俗名叫煤都,是黄土高原上一个半工业化的三线城市。

这里的民风彪悍,粗野,于是又有“匪城”一说,生活在这里,难免会沾染一些戾气。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们又憨厚朴实,简单纯真,于是传销行业在这里大行其道。

四面环山的地理条件让这个城市变成了一口锅,这里的文化就是一口熬了几千年的老汤,生活在里面的人都被熬的入了味,变成了地道的本地人。

这口浓郁的老汤,随着一代一代人的成长,从骨子里已经开始变了味,从原来的咸腥辣烈,变成了温和甜软,随着教育程度的普遍提高,地域上的文化差异逐渐消失,会说本地话的学龄儿童越来越少,本地味越来越淡。

但依旧有一些封建思想根植在老一辈人的头脑中,这在婚丧嫁娶上尤为明显。

我们这里办丧事,讲究一个“闹”字,即“喜丧”。

办喜丧是有要求的,一定得是那些寿终正寝的老人才能办,意为庆贺老人死的安详,没有病痛折磨,是老天为你画下一个完美的句号,而不是病毒写下的逗号或者车祸划出的感叹号,但说实话,能正正经经走到新陈代谢停止的人寥寥无几,所以这个门槛也不算低,于是一般60岁以上的死者,家属还是会热热闹闹的办一场喜丧。

喜丧的流程大体如是:在老人死去的头一天就要搭起灵堂,并将棺材停厝在灵堂中央,灵堂满目缟素,白色翻飞,别出心裁的还会在木柱上缠一些霓虹灯日夜不停的闪烁,一是为了美观,二是为了指引。在死去的头三天,由嫡系亲属轮流守夜,这些守夜的亲人们除了需要怀着一颗虔诚的心,还会准备几幅扑克。

直到第四天,东家会雇一班演绎人员,对着灵堂的方向彻夜欢跳高歌。我们这里称为“吹鼓桨”,他们的舞台其实就是一辆四面放下短槽的货车,上面盖着一个挂满舞台灯光的木制拱顶,除了吹拉弹唱的伴奏人员,其实可供演员活动的范围不足2平方米。

在我儿时的时候,这对我可谓是一大盛事,总是匆匆吃过晚饭便搬着小马扎占据有利地位,然后眼巴巴的等着那些演员换服装,试音响。

等到正式开演的时候,人群已经从我为中心向后扇形站开,而坐在最前面的我以及年幼的他们更是感觉到幸福满满。但那些迟来的小伙伴也并不会气馁,因为他们都带着一副坚实的肩膀——父亲。于是每次我回头观望的时候,除了拥挤的人潮,还有就是那些鹤立鸡群的小脑袋们。

演出的前半段总是由同一位歌手唱几段流行歌曲,他们并不需要什么出色的技巧,只需要把声音唱的震天价响,以便能穿越阴阳两界,追到赶路(黄泉)的老人。但通过我多次观察,死人永远是无动于衷的,反而活人则觉得耳膜炸裂。

演唱的曲目并没有因为场景的不同而改变,他们唱什么,并不取决于歌曲本身是否蕴含缅怀的情感,而是要看他们会唱什么,毕竟走江湖并不害怕千篇一律,这行业想要遇到回头客实在概率有点低,所以他们总是熟练掌握几首大家耳熟能详的,换着场地唱给不同的死人听。

在我儿时的概念里,“吹鼓桨”和亲人逝去是完全不挨边的,我只把它当作一个事儿来看待,所以“丧事”的重点不是“丧”而是“事”。

包括亲属也是把它当作一件事去完成的,而且这个事儿办的漂亮不漂亮,关系的不是这个人是否有孝心,而是这个人有没有钱,够不够体面,可不管是钱,还是体面,都是死人用不着的东西。

所以一个人在社会上有没有地位,往往是靠死去一个亲人来体现的。

我第一次明白丧事是和真实的死亡相关的这个道理,是在另一场丧事中体会到的,那是许多年前的某个黄昏,我从二次方程中抬起头远眺残阳,忽然听到楼上有凄厉的哭声传来,继而是排山倒海的悲恸之情笼罩了整个楼层,我带着看热闹的心情跑出大门,看到几个满面哀愁的男人抬着一具盖着棉被的尸体放在救护车里,但从棉被的下端露出一双雪白的恐怖的脚来,我几乎想都不用想,那样惨烈的白色是不会出现在活人身上的。

那是我第一次直面死亡,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不可抹灭的恐惧的颤栗,大自然冷酷无情的新老更替的法则带给我深深的震撼。我再没有一丝每当听闻噩耗时喜不自胜的内心欢喜,说“来啊,唱啊,跳啊。”  的心情了。

2

“吹鼓桨”的重头戏是二人台,是起源于山西,成长与内蒙古的一个地方戏种,通常由一男一女两人完成表演,其中男的多为丑角,极尽撒泼打滚之能事。

二人台最大的特色就是“俗”。语言露骨,行为豪放,却又点到即止,就好像脱衣舞娘拉着裙边上上下下,似露非露,扭捏又挑逗。

正如前文所说,那时我还年幼,对一切男女之事都抱着一种假正经的矫饰,只敢从指缝间看亲吻的电视剧画面。而二人台就这么光明正大的开到(他们是开车来的)我的生命里,我那些逗女孩发笑的下流笑话多半来源于此。

说了这么多别人的丧事,我想说说和自己有关的。

我爷爷去世的时候,我已经成年,能为家人分担一些琐碎的丧事事宜,在我家不远处,有一家棺材铺,墓碑,花圈,寿衣,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专业的“阴阳大仙”来为死人操办风水,所以在店铺的头顶赫然蓝底白字写着“白事一条龙”。

多少春去冬来,这家棺材铺埋葬了一个又一个老人,如果累计下来,所卖的棺材,怕也能绕我们小区几个大圈了。

棺材铺也是有淡旺季的,春夏秋为淡季,冬季为旺季,似乎老人们都乐意选在寒冷的季节去赶路,似乎想要中和一下地宫发烫的岩浆。

我爷爷的丧事是在家乡操办的,那里的习俗同这里大同小异,只是没有了所费不赀的“吹拉弹唱”,取而代之的是女性家属的集体嚎哭,她们按照长幼尊卑依次跪在灵堂前,通过“大仙”的口号有节奏的嚎啕大哭,收放自如。

为什么男性家属则要在一旁冷眼旁观呢,我不甚清楚,总之是仪式如此要求。也许是女性的哭声更富有感染力,感情更加坚笃,如果一群大老爷们跪成一片,哭声震天,确实也不够动人。

哭毕,大家就一起退出灵堂,在东家的村院里支起一口大锅,这口大锅要连烧七天七夜,供给全村人七天的伙食,所以每次开饭的时候,总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我时常坐在院子的台阶上端着饭碗看他们用方言嬉笑打闹,女人们咧开嗓子笑的前仰后合,多半是听了一些不入流的粗鄙乡言,他们其实和死者并没有血缘关系,只是为了这严肃的仪式而聚集在一起,尽一点悲伤的情谊。

第七天的时候,全村的晚辈都会穿一身麻服,在夜半,按照辈分依次排成一条长龙,由我父亲举着魂幡带领大家到各个路口烧纸,一路鸦雀无声,月光静趟,只听闻掌事的大喊“哭”,所有人便悲从中来,撼动山谷。“停”,大家继续低头赶路,绝不交头接耳,唯独我抬头仰望星空,觉得华美无比,忽然觉得有些物是人非,心里似乎少了一些什么,又落寞又唏嘘的在心里说“真是一畔好星辰啊。”

借着这点丝丝缕缕的哀愁,再看这些繁琐的仪式,觉得有些滑稽。

当丧事参杂了更多活人的利益纠葛,和人际需求,所有的仪式似乎都脱离了“缅怀”的初衷,变成了冷冰冰的一个产业链,变成了柜台上放着招财猫,对联写着事业蒸蒸日上的“白事一条龙。”

这样的丧事,我经历过两次。

第二次是我母亲家乡的一个亲戚去世,我陪母亲返乡致哀。她一边同我谈论故去的人,一边回忆儿时的时光,我记忆最深刻的,是她的一个外甥,30多岁的年纪,至今未娶,我母亲解释说“他是智障,又身患重病,能活着已是奇迹。”

她又感慨说“他是我们一起养大的,我小时候最疼他,他叫彦波。”

我母亲看到彦波浑身邋遢羞怯的站在一旁,很自然的拉起他的手,给他手里塞了200快钱,他并没有推脱,再接下来的每一天,我母亲总会领着他去给他买点什么,他从未推脱,我想,生活已经让他舍弃了人际之间的客套。

在我母亲返乡的十多天里,他每天都跟在我们身后,为我们解说家乡的一切改变,又给我们到处指路,说“那曾经是你玩过的地方,那曾经是你上学的地方,现在都变了。”

他的智力也许只有十多岁的模样,还无法理解生活更多的惆怅,在他看来,我母亲是特意来看望他的,他对死亡并没有具体的概念,他的缺陷让他停在了最美好的年华,这是上帝始料未及的,也许这并不是惩罚,而是人间最美的奖赏,他蹉跎的脸上依旧能绽放青春纯真的微笑,他依旧心无旁骛,依旧天性绽放。痛苦的并不是他,而是旁人。

大舅(我们去的时候,大舅只是重病在床。)去世的当天,所有的女性家属包括我的母亲都跪在逝者的榻前哀嚎,男人们则开始忙碌起身后事,她们哭的很真诚,甚至用一种细长的哀调连哭带唱,声音凄凉婉转,锥心裂肺。

但尴尬的地方在于,她们不敢先比别人停止,似乎那意味着不尽人事,于是哭着哭着,大家都累了,眼泪也风干了,但是碍于其他人的卖力,他们只好低着头抽噎,偶尔干嚎几声。

几个男人见势上去劝阻(这也是流程的一部分),女人们推推嚷嚷的也就停止了。

这种仪式化的悲情让我忽然觉得, 从来就没有什么血浓于水,只有情才能浓于水。

我一生中只见过一次大舅,那点模糊的血缘无法勾引我生出太多哀愁来,我只是傻傻的站在原地,像一个碍事的木头桩一样看着一切,我为我当时的冷血而自责,于是只好走出了院门。

在门外,我看到了彦波,他蹲在地上不知道拨弄着什么,我从他的侧面走去,却看到他一个人悄无声息的在抹眼泪,他看到我走过来,似乎很不好意思的把泪水揩去,然后带着男孩固有的倔强,挺着胸脯说“我没哭,你别告诉姑姑。”

我忽然觉得这个30多岁的少年用情之真,不免为此落泪,我问他“你为什么哭?”

他说“因为他死了。”

我说“谁死了?”

他说“他以前带我去后山玩过,我经常坐在他的肩膀上,就是那个人,他死了。”

“你懂什么是死吗?”

他略微有些生气的说“当然懂,就是不在了,就是……就是……”他语塞了一下继续说“就是我的一部分不在了,我的一部分死了。”

“哪部分?”

“坐在肩膀上去后山玩的那部分我,死了。”

他是这样理解死亡的,虽然我并不能完全理解他的逻辑,却忽然觉得这种说法让我伤心欲绝。

每个亲人的离去,都是我的其中一部分,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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