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包里的玫瑰(奇思3)

女儿放下书包就出去了,说跟两个好友约好了去趟书城,七点左右就会回来。虽然知道她们可不是仅仅是去书城,她却并不会说什么。女儿十三岁,已隐隐有叛逆之苗头,她可不想成为一个与女儿整天剑拔弩张的妈。何况那两个姑娘她也认识,都是相对来说乖巧的孩子。去书城是个幌子,最大的可能是好不容易周末了,女孩子们要一起出去逛个街,买点小玩意儿,再喝点平时当娘的不准喝的冷饮之类。

随手提起女儿的书包,真沉。现在的孩子们,光背书包就够累了,奇怪还能个个长得挺拔,比自己那个年代姑娘们的平均个头高多了。把书包放进女儿房间桌上时,发现书包侧边的小袋子里居然插了一支玫瑰。红玫瑰,没有完全绽开,枝上的叶子新绿,连刺都张扬着,欲开不开的花朵盈盈欲滴的,煞是好看。

心里一惊。竟然有男生送花给女儿了吗?那个说永远也不离开我的小丫头,长大了啊。

她有些怅然。做父母的真是奇怪,孩子小的时候,盼着孩子快点长大快点懂事,孩子大了,又盼着孩子长得慢一点慢一点。

厨房里正好有一个蓝色的空啤酒瓶,是有天晚上跟男人散步,他突然说想喝酒,于是就在楼下超市买了两支啤酒,并不识的牌子,纯粹是因为瓶子好看,颜色极美,瓶身如海洋的蓝。她把瓶子里装满水,把花插了进去,放在女儿的桌上,才又扭身出来做饭。

女儿回来的时候小脸红扑扑的,额上还有汗,冲她调皮地一笑,就往自己房间钻。然后一声惊呼,“呀,老妈,您居然买花送我?一支也太少了吧?”“啊?我买花送你?你想多了。这是我捡的。”听到女儿的话她停顿了几秒,不知道为什么就脱口而出一句谎言。如果这是一位暗恋女儿的孩子,女儿还不知情,那么,就让他继续暗恋好了。

晚上男人回来时,一家人依然是乐呵呵一起吃了晚餐,然后女儿写作业,她和男人到楼下散步。散步的时间,是她喋喋不休的时间,她简直是要把积攒了一天的话讲给男人听。对了,她是家庭主妇。但奇怪的是,她没有跟男人提起这支玫瑰花的事情。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提。

第二天周六,下午她在家准备晚餐,男人去健身,女儿去培训班补习。说起来是补习,其实就是去培训中心跟小伙伴们一起完成作业。

女儿回来以后,她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女儿书包的侧包,果然,又一支玫瑰,与昨天的一模一样,欲开不开的一支。

“妞,今天这花哪个小子送的?”她装做随意地问。

“谁会送花给我啊,真是的!”女儿做了一幅怪像,“我爸那么凶,我们班男生只要是见过他的,都离我远远的。”说完,还叹了口气。

是的,有次女儿忘记带一本书吧,正好男人在家,让他送去学校的。他去学校时遇到正有俩小子跟看门大爷耍横。他上去就把俩小子拽到一边去了:“来来,大叔教你们咋耍酷!第一,有力气,你俩没有,两个干不过我一个;第二,懂事!俩学生对大爷骂骂咧咧那不叫酷那叫没教养!第三,学习好,否则再酷都追不上女神!”俩小子胳膊被拧着在校门口挣不脱,学生进进出出都好奇地张望,最后急赤白脸跟大爷道歉才得以逃回教室。这事却传开了,女儿回来还颇得意的样子。

不过女儿已经看见那支花了,表情很是惊讶,绝对不是装出来的。

第三天,女儿进门就喊:“妈,今天没有玫瑰花!咦?”

她立在厨房听到女儿的惊讶,心里莫名的不安。果然,女儿手中拿一支玫瑰,一模一样的欲开不开,娇艳欲滴。女儿的表情甚是吃惊,“妈,我进电梯时还看了书包,没有这朵花。”

她心里一紧,“电梯里有其他人吗?”

“当然有啊,这个时间下班的放学的,电梯里人最多的时候嘛。”女儿有些疑惑地放下花,转身进了自己房间。女儿的惊讶已经过去,似乎跟妈妈说了这事就与她无关了。而她,却陷入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中。她认定这是第六感在提醒自己,一定是哪里不对劲。女儿,最近还是让男人接送女儿上学比较放心。

晚上男人回来,就跟他说了。男人果然是嘲笑,瞎担心。肯定是哪个小子偷偷喜欢丫头,偷偷放的。说不定丫头也知道,不过是怕我们问,故意说不知道罢了。她说不对,女儿的惊讶不是装出来的。她还想说,但是男人已经打开电视了,是中国男足的赛事。她叹息。看球赛的时候跟他说话,他是听不见的。

日子依然,除了,每个晚上女儿拿回来的一支玫瑰,一模一样的含苞待放的玫瑰。女儿已经见怪不怪了。她试过单独乘坐电梯,试过把书包放前面抱在怀里,试过跟两三个同学一起乘坐电梯,两三双眼睛一刻也不错地盯着书包。可玫瑰花还是在她进家门时出现在书包里。她已经不害怕了。她认定是哪个男孩子干的。她心里偷偷乐着,却从未表露出来,只是每天上学前,会仔细地整理衣服和头发。

第三个周五的下午,她接过女儿手里的玫瑰花,放在花瓶里,这是第14支花。奇怪得是,这些玫瑰花,始终没有绽开,也没有枯萎。她有好几次忍不住去摸一下花瓣或者掐一下叶子,想确认是不是假花。很明显,不是假花啊!突然,她愣住了,今天的花茎裹了一圈纸!她有几分神经质地扯出花枝,轻轻解开这圈纸,墨绿色,字迹稚嫩,写着:木老师,你女儿也14了?

木老师是她男人。初与他拍拖时候他说起过,在家乡是体育老师,总是二等公民的感觉,太憋屈,最后下决心辞职了。那时他三十五了,很快成为她所在公司的销售精英。

大她九岁的他并不帅,但看起来憨厚持重,待她又极体贴,渐渐就在一起了。这些年,他们过得平静恩爱,他虽然升职做了部门经理后应酬多起来,但总是会及时汇报行踪,待她也耐心体贴一如从前。

她是幸福的。但是这张字条,为什么让自己有天要塌的感觉?

她拍了照片,花,以及字条,发给男人。然后敲女儿房门。她要提醒女儿最近上学放学一定约上同学结伴而行。

没有动静。她推门而入,女儿不在。女儿明明把花递给自己就进了房间的,怎么可能不在?她有点失控地推开洗手间的门,空空的。又推开主卧与书房,依然空空荡荡的。她觉得头有点晕。

“青怡,青怡?”她扬声喊。房间里没有回音,空空荡荡的。“谁知道我们,要去向何处……”汪峰的歌声突兀地响起,她吓一跳,赶紧去拿手机。是男人打来的。

“老木,你你快回来,怡儿,怡儿不见了。怡儿明明应该在房间,我一直在厅里都没有挪脚,不可能怡儿出去我不知道。青怡,怡儿不见了。”她已经语无伦次了。

“我马上回来吧。你不要瞎想,青怡肯定是去同学家了。也许她出去时你正好在看手机,没在意。你别急,我现在就回来。要是青怡回来,让她别一个人出门。”

搁下电话,她下意识地走到门口,门大开着。这不对,她和女儿这些年早就养成习惯,进门一定会锁好门,除非是家里来了客人才会这样让门大开着。她抓起手机准备出去,又退回来拿上包,锁了门才出去。可是进了电梯她却并不知道要怎么办。抬头的时候,那个圆圆的视频头提醒了她,对,去物业管理处,查视频。

“视频不能随意调取的,这个,真的不行。请您理解。”物业办公室的小姑娘看着极陌生,不是素常联系的那个年轻人,态度礼貌且疏远,说来说去就是不行。她终于嘶喊起来,“你有点感情行不行?我女儿不见了!我要知道谁带走了她!她要是有什么事,我会跟你拼命!”“你女儿不见了,你应该赶快报警啊!”那个小姑娘淡淡地开口,对她的嘶喊并不在意,也没生气,依然是平静的表情。

汪峰的声音又骤然响起来。是男人。“我在管理处,你快过来,你跟他们商量让我们查一下视频啊!女儿一定是出事了!我还是先报警吧!”

男人两三分钟就过来了,脸色极难看,扶着她的手臂,低低在她耳边说,“我知道是谁。我会救回女儿的,走吧。”

她茫然地看着男人。跟着他走了。他带她回家,关好门,扶她在沙发上坐下。

“这件事,我来处理。不能报警,我,我知道是谁。我肯定能带回女儿。你相信我。”男人目光有些躲闪。

“到底怎么回事?这是冲着你来的对不对?那个纸条什么意思?为什么?是你,是你对人家女儿做了什么?”她猛地站起身。那张纸条,“你的女儿也14了”,难道是自己男人曾经对人家14岁的女儿做过什么?现在女儿不见了,女儿会怎样?她冲男人吼,“你做过什么?你是畜生吗?现在你的女儿要替你还债了?你,你去带她回来,你快去把她平安地带回来,不然不然我杀了你!不,不,我要报警,不能等不能等!”手机就在她的手里,她却慌慌张张的,四处找手机。“不行,要报警,要报警。手机呢?手机呢?”

男人不吭声。

汪峰的声音又聚地响起,她一惊,看看自己的右手。恍惚了十几秒才回过神来。按下接听键,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木老师在吗?”“你,你是谁?你是不是带走了我的女儿?你,你放她回来,不然我就报警了,我真的要报警了!”“报警?”男人哈哈大笑起来,却一丝儿笑意也没有,“报人口失踪?那需要24小时之后才能立案吧?也许我记错了,你去问问警察也行,正好给我普及一下法律常识。现在,还是让木老师接电话吧,我怕你听了,不适应。”男人的声音阴冷阴冷的。

“你,放了我女儿吧,不管我做了什么,与她都不相干。”老木接过电话,努力平静地说。

“哦,放了?我又没抓她,怎么放?她现在玩得很high,恐怕我赶她,她也不肯走啊!”电话那端的男人又阴恻恻地笑了,电话里隐隐传出一些嘈杂的声音,其中间或听到女孩的娇笑声。

老木咬紧了牙:“你是谁?你到底要什么?”

“我是谁?我是你爹!这里还有好几位都是你爹!都在等着你孝敬呢。本来应该是11位的,其他几个不愿来找你,说恶心,我不嫌你恶心 ,何况这不是还有小姑娘嘛。十四岁,可真是嫩生生的掐得出水。”电话那头隐约传来一声痛呼,却又似乎有着隐隐的欢快,“木老师,你想起来我是谁了吗?或者,想起来我们是谁了吗?”

男人额上渗出了汗,大滴大滴的。她已经快要崩溃了,到底怎么了怎么了?她又去找男人的手机准备报警,可是居然怎么也找不到。

“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不不,我去见你,你放了我女儿,她,她只是个孩子。我去见你,你让我做什么都行。”男人的声音开始颤抖。

“孩子?十四岁,你说她是孩子?哦,原来十四岁还是孩子?不不,十四岁都可以生孩子了,你他妈的欺负我没读过书吗?”电话那头的声音突然变得暴虐嘶哑。

她也听到了,她也听到了这些对话,她已经明白了。可是明白了有什么用?明白了更要救女儿回来,女儿有什么错,我的女儿,不行,不行,只能报警。她去抢男人手中的电话,却落空了。她尖叫,“你还要等什么,赶快报警啊!你要等女儿被他们害死吗?你这个畜生!畜生!”她恨毒了他。一起生活了15年的男人,竟然是这样的人。现在还害了女儿。她只觉得恶心,又愤怒。

“我们不会害死你女儿的,怎么舍得呢?小姑娘又水灵,又乖巧,又会玩,我们会把她宠上天的。哈哈哈哈……”电话里又传来女孩子的娇笑声,还隐约听到“哎呀,不要……哎呀,不……”这样暧昧不清的娇呼声,不是愤怒的呼喝,是有几分撒娇的调笑的。

她的心不停地沉下去沉下去。她软软坐在地上,愤怒地瞪着男人。男人此时依然满头汗,那张不英俊的脸此时是丑陋而扭曲的。她瘫坐了一会,又或者是很久?男人不在。她摇摇晃晃自己站了起来,挪到阳台,阳光很刺眼,一株大树的叶子似乎触手可及,绿叶在阳光下是翠绿的,美得夺目。她伸出手去,想抚一抚那叶子。那叶子,娇嫩得,如同十四岁的女儿。

她的身体跃过二十三层楼的阳台,轻飘飘往地面落去,她的眼角有泪,右手,有一片娇嫩翠绿的叶。怡儿,我来了,不要怕。

男人在派出所。事关孩子,警察立案迅速,同时要求男人回家。万一孩子只是出去玩了呢?男人回到家,女人不在,他也并没在意。从冰箱里拿出啤酒,开始一支一支猛喝。他的思绪渐渐模糊又渐渐似乎清晰。

那个镇中学,年轻的老师,健壮幽默,跟学生打成一片。那个初二的女孩跑去他宿舍借什么?他无意碰到她的胸,软软的,他一下子就失控了。那个女孩子后来经常悄悄去他宿舍。再后来呢?再后来他的宿舍就没有停止过小女孩身影,基本上都是初一初二的女孩,她们在他的宿舍里流血,轻轻抽泣,或者娇羞地听他喊老婆……可是,怎么就有一个小女孩怀孕了?他给她买药喝,之后呢?之后就再没有见她来上学了。再后来,听说那个小女孩死了,病死了。他也没在意,甚至渐渐就忘记了那个小女孩的名字。反正小女孩多着呢,每年都有新的小女孩来到镇中,每年他的宿舍也都会有新的小女孩进进出出。那些孩子可真是不懂事啊。他有时甚至会心生感慨。然而他继续忙碌,忙碌得,忘记去谈场恋爱,忘记早已到了该结婚的年纪。

后来,有一天校长突然找他,说,好几位家长在投诉他。要么请他自己辞职,要么他就上报县教委,调查。校长是他姑姑的同学,似乎年轻时还有过一段情缘。大约是这个缘故所以才给他指了一条辞职的路吧?

他也并没有觉得什么遗憾,正好也觉得没啥意思了,于是就辞职了,离开了那个镇子。来到这里,得了份不错的工作,物质生活水平有质的飞跃,还遇到她,一位单纯得有点儿傻的姑娘,成了家,有了娃。他觉得挺好的,这些年,他都已经忘记在镇上那些年了。他在慢慢变老,他只想努力挣钱,把女儿养大,最好能送她出国留学啥的,也算是光耀门楣了。他和她,则守在这里,老去,死去。

可是,现在,看来没指望了。女儿!电话里隐约传来的声音,分明是女儿的声音,怎么回事?是他一直不了解女儿?还是?他是不是已经毁掉了女儿?他罪孽太重?

门铃尖锐地响起来。他激灵打了个冷颤,起身去开门。警察,还有很多人。“来抓我的吗?带我走吧,我该死!我罪孽深重!我对不起她,对不起我女儿。我造孽太多。我该死。”他嗫嚅着伸出双手。

“木先生,您没事吧?您已经知道了?”警察身边是一位物业管理处的工作人员,平时都很熟悉,此时看男人的模样,很担心地扶了一把。

“是,我知道了,我错了,我以死谢罪。”他有些摇晃。

“爸爸,您怎么大白天的喝醉了?我妈呢?怎么说我妈出事了?出什么事了?”门外挤进来一个女孩,扎着马尾,一身校服,干净清爽的14岁少女木青怡。

“怡儿?”他摇晃着倒了下去。烂醉。

他醒来的时候,人在派出所。他烂醉中,把年轻时的事絮絮叨叨说了一遍,非常详细,非常完整,有多少个女孩,她们的名字,都无一遗漏。

木青怡那天放学被语文老师留下,在初二年级组办公室里帮忙改小考试卷,直到有同学跑去找她,说她妈妈出事了,才匆匆跑回来。

她回来的时候,她的妈妈,已经看不出模样。只是左手中,紧紧抓着一片嫩绿得似透明的叶子。

而那14朵玫瑰,全部枯萎了,没有盛开,就在那一天,全部枯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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