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阳——刘丽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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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婆病重不得好转,我心急如焚,彻夜未眠,几天上班也没心思。

      第二次去照顾外婆,中午就跟小姨通了电话,问清外婆病况。小姨说:到算了,过了11月份就不怕。我拿手机一看,还差十几天就可以熬过11月,我听着满心欢喜,希望陡增。赶紧请假,扔下一堆工作,买好四包尿不湿,两双冬棉袜,还有一顶新帽子。搭上的士就往青原车站奔。一路催司机快点快点。下午天边的云也透明,中间一团火烧云围绕太阳异常闪耀。从大团线条慢慢凝聚成金黄圆圈,车子快速行驶,圆圈忽隐忽现,一会儿被两旁树枝遮挡,一会儿被车子晃动也被迫变形。我从窗户上迷恋那片云彩直到班车靠站。我一直在等待一个我最想要的金灿灿的圆溜溜的圈,再按下快门。1个多小时的行程里,愣是没等到。

      一下车,我快速大跨步奔向那条老胡同。乱石堆砌,杂草丛生,人烟稀少,周围的老房子几乎全部拆尽。不远处一栋栋三层半四层的小洋楼排列整齐有序。为了新农村建设,坚硬无比的砖头也变得乖巧,一个个缺胳膊少腿仍低头不语,毫无挣扎之感。外婆家的矮屋显得那么突兀,好像本不该立在那儿似的。我老远就看到了那扇小窗户。田字格那么大,上面有块玻璃镶在里边,上下左右钉了四个钉子。“你爸专门谋来的。怕我晚上冷风吹得感冒”上回来看外婆时她告诉我的。

      拐弯处,一位和外婆相差不大的奶奶倚靠在旮旯角里,坐在小凳子上。两眼茫然,打瞌睡,不像。抬头看到一个人从她身边走过。眯着两眼,问:你是丽萍吧?又来看外婆来了呀!“嗯嗯,外婆病了,我过来看看”“你外婆有福气呦,总有人来看她。”我来不及回应。离外婆家还有几十步了。我的心在狂跳不安,泪水在鼻腔里发酵。别哭!外婆好着呢!

      又拐了三个弯,到了外婆家后门口。我前脚踏进门槛,后脚有点打滑。冬天连绵雨,地砖难免潮。“外婆!外婆!我来了!”外婆斜靠在墙上,被子盖得紧紧实实。外婆眼眶凹陷得更厉害了,比上礼拜又深了一勺。两眼发呆,嘴角微微抿着。似乎没看到我坐在床前。我又忘了,外婆眼睛早就看不到了,两腿就是两根毫无主见的支架,任运气摆布捉弄。跌跌撞撞摔门槛上,喊人,没人。腰扭了,没力气,起不来。在地上打滚儿摸爬怎么也撑不起来,就这样眼睁睁蜷在门槛角落里受冻几个小时,活生生。天寒地冻的大冬天,老鼠都躲进洞里烤火吃番薯去了。野猫在松毛堆里冬眠。头顶的瓦片安然无恙躺着,听狂风怒吼。谁来扶外婆?都忙得很!后来还是大姨妈来看外婆发现的,叫了半天妈!妈妈!妈!没应,还以为老娘就这样走了。一家子能心安?这样受冻能不生病卧床不起?外婆以前可是好端端地坐在椅子上跟我聊天嬉笑着的。好得很!我赶紧握紧外婆的手,贴在她耳边叫:外婆!外婆!是我呀!你知道我是谁吗?外婆的眼神射进一丝亮光,在寻找着我。“是丽萍,崽呀崽!妞呀妞!你来了?”不争气,没忍住,泪水狂奔涌!流到外婆手上了。只剩下皮包骨,外婆手心没上次温热,我感受到了。“女啊女!不要哭,会好,冇死。”小姨走进来了,小姨在大门口等我。问清外婆这几天的具体病情反应,我大脑里快速搜索可以进行的方案。上医院打点滴。开补气提神的输液。把医生请到家里来,多出点钱。药去医院开最好的。总有一种可行。我抚摸着外婆的头发,一根根抚顺,银丝一缕缕,点缀着黑暗的小屋,我拧了毛巾,把外婆眼角泪水模糊的痕迹擦洗干净。再擦了擦手。就像我幼时外婆帮我洗脸挠痒痒一样,慢慢地,轻柔的。

      “外婆,洗脚泡脚麽?”

      “不要,今天洗了。”我帮你揉揉腰,涂点黄道益,肯定好得快。我掀起外婆的外套,毛衣,里衬衣,涂上黄道益,抹开抹匀,外婆的背脊骨裸露,皮肤好白,绉绉的,我一点点按摩,带点阴劲儿,药性在我全面揉戳下应该会发挥到极致好!外婆的腰有力气了,就可以下床了,接着可以慢慢走路了,这么念着,我把涂抹的面积扩大了。

    “外婆,这里痛吗?”

  “痛哦!”

  “这样按摩还舒服吗?”

    “更好点了”

    “这么快就有反应了?”我再涂抹了好几遍,直到外婆说可以了,外婆舒了口气,眉眼笑了。

        小姨又端水进来了,“妈!喝点水,好屙尿,有尿屙就不怕,妈!晓得麽?”外婆点点头,很乖听话“晓得。”

        我端起碗,勺了一点点水,往外婆嘴边灌进去。外婆眼睛看着前面,喉咙在慢慢吞咽,好吃力。难道外婆眼睛就一丝模糊光都看不到了,怎么感觉在捉迷藏,寻觅不到我要的光芒。我又往外婆嘴里送了一小口水。外婆眼睛开始瞪得圆圆的,嘴紧抿着。发愣!小姨小声提醒我:慢点喂!吞不赢。没中气了。我喂水又少又慢,觉得外婆应该吞下去了。又顺手喂了一丁丁点。外婆这下突然呛起来了,眼神不对了。喉咙没在吞咽。噎到了!小姨赶紧扶到外婆后背,拿毛巾托在外婆嘴边,贴着外婆耳朵说:妈!快吐出来,张开嘴巴吐出来!我瞬间心猛烈发慌,手抖得厉害,我干了什么?小姨一边帮外婆张开嘴巴,一边教外婆:妈!吐出来!用点力吐出来!妈!不要吓我!外婆两眼瞪得鼓鼓的,喉咙闭着气息。痛苦无声的表情,让我和小姨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快!快打电话给老大。我手抖得厉害极了,用意志力控制手指,找到舅舅号码,连续拨了两次还没接,外婆噎的那口水还没吐出来。小姨轻轻拍着外婆后背,引导外婆用力吐出来。“妈!用力吐出来,用力吐一口,不怕!毛巾托着”小姨的声音在颤抖。我拨电话的手指比心颤抖得还厉害,对方居然还没接。此刻,外婆喉咙里终于发出了浓重混浊的浓痰声。“出来了!妈!你真厉害!吐出来了!不怕,慢慢再吐一点。”毛巾上沾了一坨大大的黄色浓痰。此刻老大舅舅电话接通了。我大声吼着:快点过来!外婆又呛到了。说不出话。说完,扔掉电话,捧着那只喝水的碗摇摇晃晃,心几乎快爆炸了!天哪!我差点把外婆性命断送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小姨即刻说了我几句,年轻人,服侍老人没经验。老人家没中气了,喝水都很困难。吞咽也要力气。我细细贴着外婆的脸,看着她神色缓和了,嘴里没一股股,眼神也正常了。再撑开一点点嘴巴看看外婆有没吐干净?“不要动!让外婆慢慢缓口气!还没完全顺过来。”我的脚也抖得厉害,右手使劲儿掐了自己左手,骂自己:真是太不小心了!等外婆彻底缓过这口气来,我在后背帮外婆轻轻拍打。此刻,小姨的老大,我的舅舅过来了。一个人老了,喝水都很困难。一个人老了,吐水也很吃力,一个人老了,连张嘴都来不及。外婆真的挺不过这一关吗?外婆这样子真是临终前表现?外婆忽而回应忽儿走神是要去另一个世界的征兆吗?外婆不能进食这几天,半靠在床头,时不时拿出右手照镜子,她睁大眼睛,瞳孔里有光芒,对着手左端详,右看看,很明显外婆手上有一面镜子,只有她自己看得到。每次就是几秒。我没有打扰她,也没有问她在照什么,我怕惊扰了她的无意识。我觉得她自己也不知在干什么。姨妈们也发现了无数次。乡下土话是说要去做客了,整理妆容,打扮打扮。听说过么?我倒觉得外婆是在镜子里照见了自己的前世今生,她在寻找回家的路。外婆时不时参悟到人生的真理,通过手中的无形之境透视到人间百态中的丑与恶,薄情绝义。她看透不说破,她道破不释疑。外婆自己一直默默念着一句话:人肯客不肯,客肯魇人不肯。

      我心乱如麻,乱成了一锅冰冷冷的粥。

      整夜失眠,紧张不安,辗转反侧,5:00就起床了。等天一亮赶紧跑去看外婆,帮外婆洗脸擦手,喂水,稀饭想喝吗?喝一点点。赶紧抓了一把米,用电饭煲煮稀饭。天大亮,陆陆续续村里人,远方老姑婆,表叔都来看外婆了。死寂寂的老屋开始响动热闹起来了。外婆半躺在床上,叮嘱来看她的人:你们出去歇吧?我这里一股味道,你们受不了。大家都说:没有!干净,相当干净。都这样了,还惦记着别人。有人塞钱给外婆,外婆都说不要给,给老大舅舅。清醒理智得很。说话都不含糊。就是吃不下,不想吃,吞咽困难。

        我趁着人多,赶紧把外婆换下的短裤长裤拿去池塘洗。村里人突然都认识我了:丽萍哈?来看外婆来里,有良心哦。外婆小时候带过你呵?

      嗯嗯,我没心情搭腔,默默洗着裤子。

“还等谁?就等清金去了。”

“听说昨晚那两个人扛了睡椅去照顾老人家去了,也舍得把麽良心。黑的心把一个老人家扔在老屋里”

“晚上在那睡?”

“噶就不晓得。反正就看到扛了椅子过去”

      清金我妈,正在武汉回吉安的火车上快马加鞭,恨不得轨道上加上十万桶润滑油。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在池塘边搭讪着。他们谈论的是一个孤寂村庄里即将发生的一件大事。关心的是有几个人回来看外婆了。争论的是晚上到底是真假有儿子儿媳守着。没有谁真正提到外婆本身。我洗完裤子快速回到外婆身边。看到一屋子的热闹,我却感受到外婆最孤寂的心。冷冷凄凄守在死神边缘一个人在挣扎,呐喊求救。他们在聊关于外婆的病情,更多的是外婆的后事安葬问题。我不想听。

        我陪在外婆身边,摸着她的手,抚摸外婆的脸和耳朵。

“女啊女!苦啊!跌怕了呀!就是晚上苦,叫个人叫不到。干得死,屙尿没人扶怕跌倒!”外婆还有憋在心里很多年的话没力气说,不好说,不敢说。

    “外婆好好养病,现在有人照顾你了,几个姨妈都轮流来照顾你,还有我!别怕!”我又摸着她的脸,紧紧依偎着。

  “苦啊苦!女啊女!活着就是苦!我没病,是跌坏了!是冷倒了!”我一边泪流成河一边安慰着外婆,毫无意义的安慰话我觉着说出来那么无力!苍白!心都是碎的。

        我又一次拥抱外婆紧紧的,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我又急着赶上了回吉安的班车,一班学生等着我上课。那轮金灿灿的圆圈消失了,绵绵冷雨蒙住了我的双眼。睁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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