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线 一地鸡毛 空气有香


时间的洪流无法阻挡,我们会忘记很多宏大的史篇,无法追究更多的细枝末节,但我们不应该忘记那段“三线”的历史。尽管时代赋予了它特殊的烙印,有许多令人伤痛的记忆,但它并不迷惘,始终坚守着激情的信仰——这正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为稀缺的品质。


大山里住着“三线人”
小小的站台连接着外面的世界
人虽去,山仍存……


新的家园将变为过往


唯愿老一辈岁月静好,安度余生

立春过后总是有倒春寒,小雨一直淅淅沥沥地下着,母亲往窗外看了一眼,对即将出门的我和弟弟说,穿雨鞋,莫又像昨天一样,把皮鞋糊得全是泥……我遗憾地看了看那双已被母亲打整干净的红色猪皮丁字鞋——这可是母亲出差到某个大城市时专门给我买的,不得不套上了一双黑色的高筒胶皮雨鞋。这个季节,似乎我的伙伴们都穿着这么一双鞋。

雨并不大,我们出门后,一离开母亲的视线,总会迫不及待地收起伞。春雨飘洒在我们的头发上,空气里有一种潮湿的暖意,混合着若有若无的花香。

从家里到学校,要经过厂里的幼儿园,然后是灯光球场,厂办公大楼,职工俱乐部,商店,粮站,裁缝店,邮局,从一座据说是清朝就修建的桥上走过,接着是菜场,木工房,汽车队。走过动力科的大铁门,就到了我们的学校。

如果选择走近路的话,我们会不过那座古老的桥,而是直接左拐,从一棵高大的黄桷树下穿过,走上一条当地的农民自建的河堤。河堤的一边是水位日渐上涨的小河,另一边是开满了金黄油菜花的菜地。我和弟弟一前一后地走着,我背着用一件红色灯芯绒衣服改的书包,那件衣服是我小时候穿过的。弟弟则是一个小的军绿挎包,那是我一个当兵的亲戚送的。走着走着,弟弟和他的一个小伙伴一块跑前边去了。我也遇到了我的好朋友兰兰,今天她的头上扎了一个很漂亮的蝴蝶结……

这是1980年的春天。我十岁,弟弟八岁,我们都在一个三线兵工厂子弟校上学。我们的父母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这个兵工厂工作。兰兰的父母是工厂建厂时从大城市过来的,听她说那是一个很繁华的地方,寒假时她随父母回去了一趟,给我带回来两块大白兔奶糖,很是香甜。

我们都出生在厂里的职工医院,是标准地道的“三线”子弟。

何为“三线”?很多年轻人并不了解那段历史。

出于战略上的考虑,中国于1964年至1978年间,进行了延续时间最长、规模最为宏大的工业体系建设,史称 “三线建设”,主要在以四川为中心的西南地区建立相对于全国独立的、“小而全”的国民经济、工业生产、资源能源、军工制造、交通通讯、科技研发和战略储备体系。

在三线建设中,几百万工人、干部、知识分子、解放军官兵和成千万人次的民工,打起背包,跋山涉水,来到祖国大西南、大西北的深山峡谷、大漠荒野。他们露宿风餐,肩扛人挑,用十几年的艰辛、血汗甚至生命,建起了星罗棋布的1100多个大中型工矿企业、科研单位和大专院校。

我的父辈们正是“三线大军”的一员。他们大多来自大城市,在人生最美好的青春年华,打起背包,离开繁华的城市,来到这偏僻、隐蔽的大山,在这里扎下根,将自己和下一代的人生定位于此。在这个“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的大山,他们喝稻田水,住“干打垒”,在艰苦的环境和条件下,建起了这座现代化的工厂,为国家研制生产了大量的功勋级装备。

作为“三线人”的后裔,我们在工厂接受了基本的教育,有的高中毕业后,顶替父母进了工厂工作,成为第二代“三线人”,有的考上大学,离开了大山,去到外面的世界。无论走得多远,我们的血液里始终封印着深深的“三线情结”。这种情结,更多的是对一种美好单纯的生活方式的留恋。

家里离上班的地方很近,步行不超过二十分钟。一层楼十多户,楼道是通的,有的楼还是公用厨房,一家炒菜每家都闻得到香味。下班了都不关门,邻居们互相串门,有电视机的邻居家最热闹,大人孩子都去蹭电视看。

放露天电影的时候,我们会在当天早早去灯光球场占座,选好位子,用粉笔划一个框,把小板凳放在里面,再写上“有人”两个字,表示这块位置已有主了,其他人都不能占用,这是当时一个大家都认可的“选座”方式。除了工厂的职工,附近的山民也会下山来看电影,大伙都穿得漂漂亮亮的,好像去赴一个重要的约会,很有仪式感。

秋天是一年当中气候最好的时候,总是阳光明媚。我和邻居小伙伴们相约着去爬山,山上有很多的松树,有时会碰上觅食的小松鼠,我们一靠近,它就一下窜到树上,很是警觉。我们喜欢坐在山坡上,点燃一堆篝火,看着风吹过树林,看着火车从桥上呼啸而过,看着鹅蛋黄一样的夕阳慢慢落下,常常忘记了回家。

冬天总是很阴冷,我每年冬天手脚都会长满冻疮,每每跑热后就手脚奇痒,难受得很。偶尔会下雪,只要地上一积雪,学校都会让我们暂停上课,到操场上玩雪。南方的孩子雪见得少,每当此时,我们有的会接住一片雪花,仔细在手掌里观察它的形状;有的堆一个小小的雪人,因为积雪的确不太厚;有的则跑来跑去打雪仗。现在想来,当时的校长是一个多么有浪漫情怀的人啊。

夏天非常炎热,动不动就上了40摄氏度。夜晚很闷热,那时没有空调,电风扇吹出来的是阵阵热风。大人们都在楼道纳凉,小孩子们不怕热,一群一群地玩着“三个字”、“官兵捉强盗”的游戏。我记得有一年好像地震了,正在打牌打得起劲的我们把牌一扔,抱头鼠窜。那天晚上我们是在楼下空地上度过的。爸爸们抽着烟,妈妈们在一块磕着瓜子聊着天,我们在人群里跑来跑去,兴奋得很。大家似乎一点也不害怕,也许经常地震,都习惯了。

每年都会有一段时间非常缺水。缺水的时候,厂里的广播会播出通知,告诉大家这段时间的供水安排,有时一天一次,有时两天一次,有时甚至是一周只供两次水。每次供水时间是一至两个小时。每到这时,人们会早早准备好大大小小的容器,在供水的时间段里装满它们。有时是早上7点供水,而工厂上班时间是8点。这时候人们会早早起床,排队等候在有些生锈的公用水龙头前,接完水后又准时去上班。最难受的是因为持续干旱,工厂水源实在是无法再出水,人们只得四处找水,把两个水桶用扁担一连,去附近的煤矿或是远处的深山里挑水。

除了干旱,每年的洪涝灾害也很让人头疼。首当其冲的就是学校和汽车队。暴雨过后,学校的积水过腰,我们是没办法上学了,倒是很高兴。有附近的山民划着船去学校抓鱼,拿去菜场出售。汽车队的大小车子全部淹在了水里。地势低一些的车间里也进了水,厂里就组织大家义务劳动,清扫工房里的泥巴和积水,为零件除绣,重新油封。

尽管条件那么的艰苦,父辈们依然坚守着,努力工作着。甚至在工厂经营困难,连两、三百块的工资都无法按时支付时,还坚守着岗位,用微薄的积蓄维持着生活,直到工厂度过难关。

在如今的人们看来,父辈们的选择也许并不聪明,也许是一种无视自我意识与存在价值的行为。但相比于用“抵制XX,不买XX”来表达爱国情绪的略显肤浅,他们的选择更加动人,也更加厚重,因为他们付出的,正是人最宝贵的东西——时光。

如今,随着国家战略与形势的变化,大多数的三线企业已经搬出了原址,有的消逝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更多的通过不断的发展、转型、壮大,成为国家的国防中坚、经济支柱。我们的工厂也搬出了大山,在大城市里找到自己的定位,努力地往前走着。父母那代人早已退休,新一代员工已逐步替代了他们,80后90后成为了企业的大多数。他们来自天南地北,只是在翻阅厂史时,才会接触这一段历史。随着时光的延续,这段历史已渐渐尘封,“三线”的概念正淡出人们的视线,成为只有经历其中的人们才会铭记的独家记忆。

时间的洪流无法阻挡,我们会忘记很多宏大的史篇,无法去追究更多的细枝末节,但我们不应该忘记那段“三线”的历史。尽管时代赋予了它特殊的烙印,有许多令人伤痛的记忆,但它并不迷惘,始终坚守着激情的信仰——这正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为稀缺的品质。

正如此时,在这个繁华的城市一隅,我坐在书桌旁,静静敲下这些琐碎的文字,那些单纯的岁月饱含着深情又重现在眼前。正值初春,并没有儿时记忆中的阴雨绵绵,窗外鲜花盛开,阳光明媚,我记忆中的“三线”,依旧是那个春天的早上,有着微微潮湿的暖意,空气里飘洒着淡淡的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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