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值得快乐

1

我确凿知道对面二十三楼灯光会在六点四十五分亮起,之后会有两个人影先后起床。他们会在十分钟以后离开那幢商品楼,天光会在此时放亮,借着还没熄灭的微弱的光能看到他们手插在衣服口袋里,身体稍弯,走在冬初早晨的寒潮里。

电脑幽蓝的光照亮屋子的角落,机械运行的声音覆盖过他平稳的呼吸。他的脸侧向窗户我是能看清他泛着蓝光的侧脸,失眠症单靠药物缓解效果甚微,药效的抗性在身体里积聚,拿起放在电脑旁的谷维素就着已经放凉的开水喝下去,摸着黑走出卧室。

厨房水龙头开着水,水流撞击着水槽底部,不知道是昨天还是前天留下的食物残渣一直在水里打转,天然气灶喷射的火正在沸腾锅里的水,我站在客厅的吊灯底下,打开灯,所有的光亮打在我的头顶,手里拿着一块抹布,就是在那一刻起,潜意识里觉得这周遭的一切陌生得可怕,无措得不知道该干什么。我走进厨房,揭开锅盖,水汽直漫面门,我慌张得关掉水龙头,拿出冰箱里剩下的挂面放到水里,眼睛直盯着沸腾的水面由清澈变得浑浊,窗外的逐渐放亮的天光从窗户漏进来,“大概还有十分钟他的手机闹铃就会响起来。”我在心里暗想。

七点半的早间新闻已经开始,我坐在沙发上手里的瓷碗表面有些烫,看着主持人一张一合的嘴意识却没能听见讲得内容。他坐在餐桌上,眼睛不时的偷瞥电视屏幕,和面的声音在窄小的空间里甚是刺耳。

“你是忘记放盐了吗?”他的声音不冷不热,并没有停止嘴里咀嚼食物的声音。

我看向他,正见他低头对着碗沿吹气。“可能放得少了点。”我回应。

“我刚才看了你电脑上写的东西,你什么时候写的?”

他停止手上得动作,长舒一口气。好像是来自清晨的进食解除了一夜胃里空荡的满足感。他突然转头看向我,我竟有些局促,躲避过他的眼睛。

“我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写的,其实是老早以前就写的,我修改了一晚上就增加了几句。”

“哦,你应该听医生的话好好休息的。”

“可是我很努力的想睡觉,就是睡不着。”

他没有答话,就走进卫生间开始洗漱。我走到桌前收起碗筷走进厨房,站在垃圾桶前木讷了一会儿,将碗里已经凝结成一团的面条倒进桶里。

他边穿着我昨晚为他烫贴的衬衫边走到门口,我检查他包里有没有东西遗漏,手机,车钥匙,钱包。门禁卡。他蹲下系好鞋带站起身,我把手里的领带套在他脖子上,打上一个漂亮的结。我只盯着他下颚以下的脖子,他就这么仰着头,喉结抖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一刻开始变成与他最亲近的时刻。张口想问关于电脑上文字的事,可还是忍住了。

关门,电视上播放的早间新闻已经结束,开始全天无休止的电视剧。

2

时间堆叠的碎片

像是生活的长篇

命运布光的手

在银杏树下晃荡

你面向黑夜的样子

像择木而栖的睡鸟

穿越过零星的岁月

回忆就变成过往的血迹

像泥淖一样长眠

我坐在电脑前重复的看着这短小的文字,想为它命名。可是想了好久,空荡的房间里由无数个夜晚堆积成的黑暗开始向我挤压,脑子里始终一片空白。

这是我在接近黎明的时候完成的短诗,也不管是不是诗,捧着它一直读。那种来自于与心底的满足感占据着内心的骄傲,决定奖励自己一次远行。

刚出小区门保安就打招呼说:“好久没见到你出门,你这是要去哪?”

我表情有些愣住的说:“就是出来随便走走,今天天气不错。对了,如果晚上看到我老公就跟他说我会晚点回来。”

我不太会用手机直接与他联系,就像不太愿意叫那两个字一样。我们不像大多数夫妻一样,但无可否认的是,我确实是爱他的。我曾尝试去解释,虽然解释本身就脱离了原本事件的本质,但他当时总是在沉默着笑着,现在想来可能是在向观念意识摩擦的妥协,内心对古老教义的搁置,妄图寄托于时间的力量。

我走在初冬的阳光里,不自觉的想着这些。

3

不停地往前走去,车流从身边擦过。所有人漠视的目光在昏暗的天光里,总觉得那么冰凉。我觉得自己像是忘记携带什么道具,就像是某种特定的人出场必然会携带的证明自己身份的道具,但是我实在是想不起来。可能人就是这样的存在,总想证明自己是自己本身,可这本身就是一个悖论,可是在因果论的世界观里,在时间和空间分离的概念里面,这个问题可能只能无尽的轮回。

我抬头望见茂盛的松树枝叶的缝隙里的天光,脚底下散落的枯叶沙沙作响,远山的雾霭远离下午城市的尘嚣。我站在长长的柏油路上回望,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被卷席的残叶轻落在树角,我突然记起是应该拍摄下这场景的灵魂,可是没关系了,在心里的刻下的图景是能够凭吊一生。

记忆这东西是奇妙的存在,实际身临的时候并没觉得有撩动情怀之处,未曾以为那片风景会在今后的岁月里被再次记起。我站在一片碎石地上,眼前是一巨大的洞穴,往深处看,黑黢黢的一片,铺设的铁路早已锈迹斑驳,嶙峋的墙壁上缝隙里钻出来的野草枯荣或是旺盛大都不值得被记住,我仿佛是听见来自黑暗的呼吸声,感受着这来自于这洞穴呼啸的风,那种被车轴带动的火车的车轮声音越来越清晰。我只敢在记忆里寻找关于这里碎片化的断层,可是如果记忆是支撑本我的存在,可是为什么会想起早就忘记的他的样子。

我想文章这不完整的容器只能容纳不完整的记忆和意念,用意念区弥补这样的残缺感却总能让人着迷。奇怪的是用有限的认知去解构未知的事物,在心理上得到美的平衡,这样的美本就存在瑕疵,可是我总在向我的无知妥协,自知所有的美都是主观的存在,硬要寻求客观的解释,并为此戎马一生。

人总爱寻求解释,像是一部怪诞小说。

4

我乘坐的公车最后排靠窗的位置被他占领,我就站在他的身边。看着他手掌撑着下颚,眼光盯着窗外。从眼前流逝的不过是弯垂的路边的枝条和闪过的人群,在晦暗的车厢背景里,那扇窗俨然变成一面微弱的镜子,在车厢转弯处我的目光正好和镜象里的他相逢,我闪烁而过。

窗外的景致现在回想起来竟带有那层朦胧的美感,如同溪流中的光影了无痕迹却又真是存在幻觉。我看见影影绰绰的银杏树在我眼中被车辙仓促扯走,看见路边的人群在张皇的看着过往的车辆,我就这样短暂的参与了他们的生活,可还没铺展开关于他们命运的想象,却又被带离出视觉的极限。暮色开始晕染整个山头,夕光的晕色里视野开始朦胧,山色中零星的灯光勾勒出山影的曲线。

可我竟然有些快意,那种带有罪恶的快意。因为我终究知道快速划过的,都是那么的轻巧美好,不会为谁停留,而我一开始就没想着要挽留。

他站在我身前,对着风或是在跟我说起这洞穴的来历。他的声音穿越过厚重的历史时空,而我只看见他散落在风里的头发,凝眸远望的眼神,寥廓的长空,还有重重叠叠的山影,我伸出手去却只触碰到在空中漂浮的光粒子,指尖与他的沉思远不可及。

他说:“你仔细听,仿佛可以听见山的呼吸和来自远方的火车的轰鸣声。“

我站直了,眼神紧盯着那片区域,安静得只听见风拂过草茎的声音。

我说:“我几乎想不起你的样子了。”

他说:“那我们再往前走一段,再听一次唐.马克林的蓝草曲。”

就这么一直走下去吧,像散步一样,不会在脑中预想着对话言词,休息的时候吃点荞麦面,不用再想着解释或回应什么,这样的行走也许真的存在。

我说:“我们往那片黑暗里走吧,反正天也快黑了。“

脚底踩在碎石子铺成的路上咯吱的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回响,身体渐渐没入黑暗。但我能感受到他在我正前方一米的位置走着,没有光亮。

“那篇文字起个什么名字好?”我跟在后边怯怯的问他。

但他好像是立即停止了脚步,没有做声,紧接着眼前亮起一阵强烈的光,一辆火车朝我奔驰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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