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命就是记忆，记忆就是生命

到了中年之后，“耳畔频闻故人死，眼前但见少年多。”

便开始思考死亡的问题。

曾有过这样的疑惑：人在死亡前的那一刻是木然无知于生命的即将离开，还是清醒如智者俯瞰着今生今世？

似乎许多死而复生的人在回忆那一刻的经历时都会感到往事如风穿梭而过。他们自己，就像是一个旁观者看电影一般，看着人生重要经历特别是童年过往一幕幕呈现。

无疑，我渴望这是真实的。在这个时候，回望一生，记忆已经同生命融为一体了，有记忆即为活着。

苏轼的《江城子记梦》中忆及妻子王氏：“小轩窗，正梳妆。”让所爱的女人在记忆中存活，此情何情？也因此，王氏逝去的生命得以延长。

所以，能证实自己在这个世间真真实实地存在过的一个方式，就是留住自己的记忆，或者留驻在别人的记忆里。

（二）蒙眼走路，虚空的生命痕迹

我曾绝望过。说这话的时候我很羞愧，我一向自视为积极入世之人。

绝望不是因为经历了大苦大悲的灾难和排山倒海样的痛苦。我至今还无法很清晰地形容置我于绝境的是什么，那是净得如一张白纸一样的生活，我的内心却到了一个旮旯角里。

有那么几年间，我像是一个蒙着眼走路的人，每天生活的节奏特别紧张。我往往在早上6点钟出门，晚上10点钟到家，工作和生活高速运转，像是一个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的陀螺，没有一刻的停歇。我也不怎么结交朋友，也不和故人来往，旧日的亲戚朋友都淡出了我的视野。我和家人像是熟悉的陌生人，客客气气地生活在一个屋檐下。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自己的情感河流完全干涸了。我回忆这几年的生活，居然是一片空白，找不到一点细节。我变成了一个没有过往的人，并且我又一眼望尽了这一生的路。这使我陷入了极大的恐慌之中：看不到过往，看得尽来路。如同“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苍茫皆不见。”又如同在一个幽深的山洞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我呼喊，可是除了自己的声音之外，四周空荡荡的，听不到任何的声音。那是一种大悲哀。

我躺在床上静静地流泪。和谁也不说话，一躺下就是流泪。

但是还不想死亡。这样死掉是没有意义的，像一块小石投入深井中，除了开始那一瞬间咕咚响了一下后，就再没回音了。我一个同事因为抑郁症，在一个周末悄悄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单位里默不作声地淡化此事，他的位置也很快就被新人替代了，然后，本来就不怎么引人注意的他被遗忘在无人的角落里。他的死亡让我洞见了自己。那种无声无息尚不如一片落叶沉静在大地上。而我，和生活有着大隔膜，还没有真切地感受到这个世界。

我不是一个生活在他人眼光里的人。对于外界，我一直反应很迟钝，所以外力很难碾压过我的生命。但是我抵抗不了蒙眼走路带来的生命的虚空。我虚度的过去和我一眼望到头的未来交织着，如同软刀子杀去我对生活的热情和活力。

很久之后，我想，这场绝望源于失忆。

（三）写作是面镜子：看到了自己

幸好，生活不是To be 或not to be，她换了一个姿势，告诉我：还有第三种可能。

这就是写作。

通过写作，过去的生命又重回记忆里。曾经的怯懦、自卑、无助、忧伤、自私、冷漠，那些或喜或悲的情绪展示在笔下的时候，我看到了自己确实存在过，正在存在过。这种存在感比朋友圈里一大堆虚华的点赞更让人踏实。此时，写作是一面镜子，站在镜子外面，和孤独的我对话，那一刻，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

通过写作，我留住了瞬间的记忆。有许多暗流涌动的情绪，很可能就在一瞬间随风飘逝的，因为文字，捉到了笔下。一瞬间的欢喜雀跃、一瞬间的怦然心动、一瞬间的震颤不已、一瞬间的茫然无措……似乎，一瞬间是生命里的亮点，它使一个个蒙尘的日子闪亮起来。这一个一个的一瞬间串起来，是记忆，也是生命。而不是我年终总结当中写到的，今年买了房子、换了房子、评了职称……那些数字化的事件只是证明我还活着，而拥有一个个瞬间让我感受到我还活着。

通过写作，我明白人世间的情感无论美好还是丑恶都是重要的。把美好装在心里，生命会更加滋润丰盈；把丑陋痛苦记载下来，则能更加地向善向美。所以，我不再抱怨那些痛苦的日子，如果拥有一颗向善向美的心灵、如果拥有直面心灵的智慧，再糟糕的日子里也会有闪亮的瞬间。

因此，当我在静夜里提起笔的时候，我像是躲在后花园里的一个孩子，有着偷偷的快乐。我清楚，这是生活里的一个出口。隐秘的精神的出口，像是幽深山涧里的一股清泉，虽然很细微，却足以润泽生命。

但是，做一个直面心灵的写作者并不容易。有些不为外人所知的痛苦，要一层一层地剥开，审视着，像是医生审视着伤口，任凭汩汩流血，还是要疗救。甚至，有些痛苦是我们自己制造给自己的，都要忍受着。

还有些时候，我很容易为外界的声音所干扰，在一片喧嚣声里，看着你方唱罢我登场，写不出干净的有尊严的文字。那时，欲望被外界的诱惑所征服着。要克制它，消灭它，静下来。

但是，这是我的选择，就像那首英文诗歌唱的一样：一片森林里分出两条路，而我却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也许多少年后在某一个地方

Somewhere ages and ages hence:

我将轻声叹息把往事回顾

Two roads diverged in a wood and I

一片森林里分出两条路

I took the one less traveled by,

而我却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

And that has made all the difference.

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