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

明天打早,母亲要走,我去送。

第一次离开家、离开母亲,是在初中。

学校离家并不远,不超过一个小时的脚程,就在邻村外的一处旧庙里,四周围起了墙,墙内是教室、宿舍、伙房和操场,墙外是农田,而且是那种能够浇得上水的上等田。旧庙已然破败不堪,早断了香火,老旧的木门上长年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学校往南走穿过农田,是一片树林,初中的毕业照就是在那里拍的;穿过树林是一条河,早先的时候,在雨季河水是会很深的,这条河是我独自探索过的最远距离,到现在依然不清楚在河对岸会有些什么。

住校生每个月可以回一次家,返校的时候会有家长来送,因为总是有大包小包的东西要带,最主要的是吃的。每次来送我的,自然是母亲。那时的我还很粘人,返校时的不舍会从周六的晚上一直持续到周日的晚上。母亲把宿舍里一尺见方的床铺整理好,再嘱咐一番才会离去,而我只是沉浸在自己不舍的情绪中,嘱咐了什么却全然不记在心上。出了宿舍,母亲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就像来时那样,只是跟着不说话,直到校门把我拦下。校规里,校门是不能随便跨越的,直到请假或放假。我会站在操场上远远地望去,直到母亲的身影从小路上消失,母亲也知道我会一直这么远远地望着。

第二次离开家、离开母亲,是在高中。

高中离家就远了许多,搭上短途汽车需要颠簸一个小时。每次返校,母亲依旧会把提包塞得满满当当,里面都是我爱吃的和母亲舍不得吃的。提包很重,当时觉得装的都是吃的,后来才明白装的是母亲实实在在的爱。母亲会把我送到等车的地方,一路崎岖,弯弯绕绕,手里的重量变成一道道红色的压痕。母亲会把我送到车上,目送我远去才肯回家。后来听母亲说,每次我返校后都不愿马上回家,因为家里会冷清许多。

此时的我已不像初中那般粘人,只是想到马上要离家,情绪就会低落许多,连脾气也会没来由地暴躁起来。临行前的那顿早饭是没什么味口的,随意扒拉几口,吃得索然无味;母亲则是把各样饭菜都在我面前过一遍,吃不吃这个?要不要再吃点这个?恨不得把所有好吃的都塞进我的肚子里,而我只是烦躁地摇摇头嘟嘟嘴。

那时的我,还不能懂得母亲的不舍,也无法理解母亲投注在自己身上的期盼,只是隐隐发觉自己也能够离开母亲独自生活了,身体也强壮了起来,不像幼时那般常常生病让母亲担心许多。

第三次离开家、离开母亲,是在大学。

对于偏僻的小村子来说,考上大学是件很荣耀的事情,算是争了一口气,也成了村子里孩子们学习的榜样,尽管事实上并没有多少可以津津乐道的东西。稀里糊涂地考上了大学,稀里糊涂地报了个稀里糊涂的专业,然后稀里糊涂地荒废了一千四百多个昼夜,便稀里糊涂地开始了自己的人生。是的,我的人生是从大学开始的。

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母亲的人生却已过半。母亲是欣慰的,所有的付出与坚持有了结果,那些苦与泪便都值得了。只是从此母子相聚的时光便愈发地少了,我很少回家,就算是假期也不回家,路途遥远,回家一趟实属不易,而且也有了自己的心思与想法,需要躲起来静静思考要演绎一种怎样的人生。母亲的思念没有因为路途的遥远而掉线,也没有因为长久的分别而变淡。想我的时候,母亲就会翻出高中时的相册,一遍一遍地摩挲着相片中的脸颊,或许眼中还会泛起泪花,这是后来整理旧物时母亲说的。

随着年岁的疯长,面对现实的花式凌迟,对生活的体悟又真切了许多。母亲不擅言辞,却有一双无所不能的巧手,简单的食材能变成可口佳肴,面食、油糕、花馍、月饼、豆腐、陈醋、酒枣、麻花样样拿得出手;过年时的窗花,鞋垫的花样,衣服的裁剪,件件引人称赞,幼年的新衣都是母亲亲手做的,高中时还穿着母亲做的布鞋,合脚而舒适;家里的灶台,院里的泥炉,自来水管的井台,都是母亲一把泥一把铲地垒起来的;院落不大,却被母亲很好地利用起来,雪花梨、黄元帅、秋桃、甜杏、提子、草莓、红枣、李子、花椒、香椿、黄花菜……每一样都在母亲的照料下变得香甜诱人;嫁接,移植,采收,播种,田里不只有普通的玉米和稻谷,还有镙丝菜、甜枣、黄花菜、荞麦和麻麻花,似乎经过母亲双手的抚摸贫瘠的土地也会变得富饶。母亲就是用这样一双勤劳的巧手表达着对生活的执着与热爱,也熏陶着我对土地莫名的亲近感。

今年的春节母亲向东家告了七天的假,一来为了团聚,二来为了做些好吃的。岁月或许真的能够温柔你我,少一些戾气,多一些暖意。没有了往年琐碎的争吵,母亲拌饺子馅,我擀饺子皮,母亲包饺子;母亲教我做油糕,我给母亲做面条;我跟母亲学用搓衣板,母亲教我怎么把窟窿缝补得漂亮……母亲有太多的手艺我想要去学,母亲有太多的故事我想要去听,母亲有太多的爱我想要去给。

猛然间,发现自己竟是如此地不舍,儿时的画面竟又跳跃在脑海。

再有不到三个小时就要动身了,母亲要走,我想去送送。母亲不想我去送,因为起得太早怕我休息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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