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时候，我是所有人眼中的乖孩子，可那不是真的。

我一直在压抑着自己，因为我只有乖孩子这一个优点，无论如何不能失去。

那时候，家里穷，吃饭穿衣成天困绕着母亲，她的脾气很坏。

我是家里的老二，常常看见母亲打姐姐，因为姐姐会顶嘴，那是最不乖的表现了。因此，母亲会拿起手头随手能拿起的东西去打姐姐，满院子追着打。

我不知道姐姐是不是害怕，而我是真的吓倒了。我害怕有朝一日也会被追着打，于是，小心翼翼地做事，说话。

可是，日子过得总不顺心，母亲总是不高兴，她总是大声呵斥我们，或者骂声不断。

压力随时都在，我越是小心，就越是出错。切猪菜时，不小心切破了手指，匆忙中撕一页纸烧了，用烧尽的灰去止血。或者找一块破布包住伤口，同时很快清理掉到地上的血渍，再若无其事地继续切猪菜。

我不敢让母亲知道，怕她黑着脸说：啥也干不了，干啥要啥的工钱（意思是不省心）。这句话从母亲嘴里说出来，比打还可怕。我越发害怕做事，害怕她黑着脸训我。

可再小心，也逃不掉训。吃饭时候，母亲让我切个黄瓜。我很害怕母亲说我什么也干不了，拿 着黄瓜左瞧右看，不知道该切粗还是切细，掂量半天，听到母亲在外面质问：怎么半天还切不好？

我害怕极了，赶紧切了端出来。完全在意料之中，母亲铁表着脸，骂我“就能吃，什么也干不了”。我不敢反驳，只乖乖地听着，听着......

那时，我最不喜欢别人夸我乖，那听话不是真的懂事，是恐惧而生的压抑。只是我从没和别人说起过。

二

今天，五十岁的我，和已过七十岁的母亲聊起当年的事，说着说着，我竟然说起当年的听话都是假的，只是害怕挨打，不敢有一点点反抗。

我的母亲，竟然忽然生气了，眼睛瞪着我，说话还带着哭腔：你尽胡说！！！我把什么都掏给你们了，原来你一直这么恨我。

恨？这个字从何而来？说起当年，我只是怕。现在想来仍然是怕。可是，母亲说我恨她。

我不能解释，因为在她看来，任何解释都是狡辩，我所说的不过是满嘴谎话，当年的她不过是常常心情不好，只能拿我们撒气罢了，她根本没有那么对我们。

我惊呆了，原本以为不过是聊起往事，说了几句心里话而已，不想后果却如此不堪。

一直到晚上，母亲都没说一句话。她真的生气了。这样的情形我从小看到大，无意中一个眼神或是一句不相干的话，都能伤害她，她生气伤心，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受伤的人。

三

很久以来，都害怕和母亲深谈，她似乎有一种能力，专门挑捡话语中的刀刃来伤害自己。她会确定地说别人是专门针对她的，别人是看不起她，然后，先是生气，后是哭。

即便你说过无数次，希望她能想法快乐开心，她也认定自己命不好，受气了一辈子。

事实上，姐弟三人对她都很好，尤其是弟弟，是我见过的最孝顺的男人了。可母亲嘴里说出来却不一样了。

弟弟后来总结出母亲的规律：谁离她近，她就说谁得不好。家里姑姑姨姨都被她说了个遍（自然是在我们面前说的，背着姑姑姨姨的）。我也曾问过她：你的亲人就没有一个好的？她不语。别人好不好不知道，对她反正是不好，甚至别人都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终于，我知道了有这样一些人，他们有一种“受害者心态”，是一种认为自己是受害者的想法，认为自己在生活里处处遭受着不公平的对待，而自己对此根本无力控制。

由于这种心态的影响，她觉得自己很可怜，好像整个世界都在反对你，每个人对你都不够好，觉得自己时时陷在困境与被伤害的感觉里，只有悲伤与自怜。

四

专门查了解决办法。

可以通过读书自解，但母亲不识字，从来不看书。

可以通过旅行，了解世界的广阔，解开心结，可母亲不喜欢旅行，她说哪儿都一样，不如呆在家里。

可以通过交谈，可她只会聊可怜的历史，和她臆想出来的别人对她的伤害，别人的话根本就是胡言乱语。

原本，我以为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能够影响她慢慢快乐起来，可是，我错了。

想让母亲快乐，无法让母亲快乐，该是我遇到的最大的难题了。

怎么办？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