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是阴雨半是晴03.佳节倍思亲

王景好看看川野,川野点头。

“把这条写进去!”王景元说着拿起笔填上。

老爹先卖了,他能怎么办,只能捆绑着一起卖了!

送走川野,王景元再不开口说话。既不搭理王尚义,也不打听原因。埋头整理行李,清点铺面,整理工具箱。走进走出,忙忙叨叨,脸黑得像锅底。

王尚义上赶着找他说话,“店开不下去,咱又干不了别的。回老家干嘛去?如今这么乱的世道,有个地方整碗饭吃,总比没有强!”

嗤——,哄三岁孩子呢,谁不懂这是飞蛾扑火,饮鸩止渴!

王景元满腔忿忿跟一锅沸水似的,就是不跟王尚义说。

他找出一堆工具扔在地上,逐件检查是否能用,不能用的扔到屋角。

一阵接一阵踢里哐啷的声音,弄得王尚义终于搂不住脾气火了,声音像打山炮,“总比回家饿死强!今年收成差,连往年三成都不到,回家能有什么好日子!景好说富贵险中求,我看也没错!”

这话让王景元想起来,他快一年没回家了。媳妇儿崔氏,他走时就病了半年了,不知现在什么样子。

“你媳妇儿崔氏,我看难好。家里的钱都送给郎中了,还是一回比一回不济。没钱给她治病,只能给她买棺材了!”王老汉烟袋锅砰砰磕了几声响,震得王景元终于没脾气了。虽说结婚三年他对崔氏还是很陌生,现在冷不丁在大街遇到,都不一定认得出她,但跟日本人签约,至少部分原因有他媳妇儿的病在里头。

他现在不糟心家里那个病病歪歪的娘们儿,而是糟心他爹。王尚义自从去南宁寺路找过王景好回来,就不对劲儿。

川野的活儿,明明没必要下死功夫,却咬着牙一心做到好得不能再好。

更不可思议的是不跟他商量就签了契约。怎么想都解释不通,老头怎么就动了与虎谋皮的疯狂念头。他烦躁,却不想问。知道问了也没实话。王尚义要做什么,不会给他透露半点儿风声。

他在意的是自己不被信任。肯跟王景好商量,也不让他知道一点。当他是傻子。

经匠王招牌摘了,店铺空出来,王尚义重新粉刷墙壁,打造了几道隔墙,弄成套间的样子。济水巷两间租来的民房退了房租,父子两个就搬到南宁路拐角处经匠王店铺里来了,与德和木材厂隔一条街,比济水巷离得近。

德和木材厂坐落在京川路中段。原是德国人的地产,现在被日本人占了。高墙深院,墙头拉着铁丝网,门口有持枪的日本兵站岗。每天出入,都得接受搜身检查。

德和原有几个从北边逃过来,被日军抓来的劳工。王尚义管木作,王景元管漆作,每人手下三四个人。人手不够,父子俩什么都干,比自己开店铺的时候累多了。

每天回到家累得来不及洗涮就瘫倒炕头,呼呼大睡。

王景元忍不住抱怨老头子,“我们这算什么!等于被抓了壮丁,卖了苦力。说说看,当初你非来这里,到底想怎么样?”

王尚义忍着儿子的抱怨,死不吭声。

没过多久,王景元不再发牢骚了。阳历新年临近,川野到厂区亲自邀请王尚义父子参加他的新年家庭晚宴。这种待遇让父子俩个既受宠若惊,又忐忑不安。琢磨半天,觉得这邀请又像上回做画桌一样,根本由不得他们。

王景元到底年轻,心大。听别人说外国人举行晚宴,叫趴腿,不止吃饭,还跳舞。竟有几分雀跃,期待着去见见世面。

提前几天,他跑到街上给自己和王尚义各采办了一套新行头。还给王尚义买了一根文明棍,一顶宽沿儿礼帽 。

赴晚宴出发前,王景元催他换新袍子,他不肯换。王景元给他扣上礼帽,他拿下来扔炕上,戴上旧的老毡帽。王景元把文明棍给他塞手里,他哼一声背手走了,“不要,鼻子插葱,装象!”

王景元换了上下全新,除了后领子太高,硬撅撅的直戳他后脑勺,让他太讨厌,其余都让他感觉新鲜可爱。最新鲜可爱的,还是赴宴这回事。

川野官邸是个三层洋楼,匾额上题着“祥云斋”,像是哪家显贵住过的公馆。

川野一家站在门口迎接。川野跟身旁穿绛红色和服的中年女人介绍王家父子,“这就是那位了不起的师傅王尚义君,和他的儿子王景元君!”接着向王家父子介绍中年妇女和她身后的子女,“这是我的夫人由美,女儿静直子,犬子和田礼一郎。”

由美夫人迎上来,九十度弯腰行日式见面礼,说的却是中国话,“欢迎,尚义桑!欢迎,景元桑!”

由美身后的静直子和弟弟和田礼一郎是一对未成年模样的少男少女,也走过来行礼。静直子粉底百花和服,披散开的头发上别着一支樱花银饰。

晚宴没有什么舞会,只是单纯的家庭聚会。赴宴的没有别人,只有王尚义父子和翻译王景好。轻松自在的家庭聚会,无形中消除了父子心头盘桓已久的不安,暗暗松了口气。

人一放松,食欲大动。干了一天活,早已饥肠辘辘,王景元举筷子想大干一场,举目一望才发现,桌上碟儿盏的琳琅满目,样数不少,却看不见多少菜,每个盘子里只蜷伏着一点可怜的猫食。没一样菜能安抚他蠢蠢欲动的巨胃。按平时,他得一筷子干掉一盘。

他做戏似的,筷子象征性伸出去挑一点,塞在牙缝里慢嚼。吞进肚子最多的,不是食物,是他汹涌澎湃的口水。狗啃骨头干咽沫儿,就是他现在的样子。

川野和夫人敬酒,对王氏父子表达诚挚的谢意,说画桌做工精湛,深得家人喜欢,小儿子正努力学习中国国画艺术,这么好的画桌让他对中国绘画更加痴迷。他们一直寻找机会想聊表谢意,表达仰慕之情。

川野夫人频频弯腰鞠躬,王尚义不习惯被人这么恭敬,也只得连连弯腰鞠躬回礼。为方便应对对方猝不及防的弯腰鞠躬,他干脆猫着腰仰着头坐着,样子怪里怪气。

他不善喝酒,喝干指头肚儿大三小瓷杯清酒,就习惯性赶紧摸筷子去夹菜,筷子却在半空停下了。

川野关心地问,“尚义君,怎么了?”

王尚义满目同情地看看川野,“想不到,川野少尉家的日子也跟我们一样过得艰难!”

“尚义君为什么这么说?”川野不解。

王尚义用筷子在半空挨个盘子指点了一下,“喏,你看,盘子装的这么少,肯定是家里没有那么多。也对,漂洋过海来到这里,人生地不熟,哪能活得舒坦。中国有句古诗,每逢佳节倍思亲,今晚这样的时候,你们会想家的吧——”

他一语未了,由美夫人嘤的一声哭起来,捂脸跑进了房间。

父子俩吓傻了,急忙站起来赔礼道歉。川野摆摆手,让他们坐下,脸色低沉,“尚义君说的没错。我们远在日本的父母都年事已高,什么时候能再回去,谁也不知道......”

话题太沉重,日本清酒又太寡淡。王尚义指使儿子把他们带来的即墨老酒打开一坛,找器皿烫了,每人满上一碗。

川野没大碗喝过酒,十分好奇,让静直子去请夫人由美来喝老酒。

由美从房间重新走出来,洗了脸,换了衣服,不好意思地跟众人道歉。

老酒酒香浓郁,口味醇厚。川野夫妇啧啧称赞,人人不知不觉喝了不少。

王尚义酒量差,还不能喝混酒,一碗老酒下肚,胃里又没多少食物垫着,舌头直了,人也放开了,开始夸耀他在老家自酿的地瓜酒。

“启封的时候,酒醇的呀,凸出坛口儿!”他想着那情景,咧着嘴笑。

“您没舔一下?”川野伸着头问他,也完全喝醉了。

“舔了!偷偷的,一小口,一小口的,呵呵......”

川野想看王尚义的家谱,王尚义一摆手,“不可以!那是大不敬!那不可以!”

川野扶着王尚义的膀子去参观他的书房,那张新做的画桌摆在书房里。

由美给王景元填酒。王景元谢绝了,王尚义已经醉了,他不能再喝醉。静直子把自己喝的一种饮料给他添了一杯,请他尝尝。他喝了一口,苦的咧嘴巴。

由美告诉他,:“这是咖啡!”她要给他加多一点糖,没等加上,他一手捏着鼻子一手端着杯子灌下去了。真难喝,比中药都难喝。

由美和静直子被他逗得前仰后合。

回去的路上,王尚义东倒西歪,他得使劲夹着他拖着走。

酒这东西真神,能让精明的人犯糊涂,老实人变放肆。今晚两坛老酒,让人们都忘乎所以。

“川野家书房......”他爹喷着酒气咕噜了一句,“书......”

“书房有什么?”他逗王尚义说话,怕他睡过去。王尚义喝了酒就嗜睡。可最终还是睡过去了。他费好大力气才把他弄回南宁路经匠王。

第二天早晨醒过来,王尚义扒被窝口摇晃他,“儿子,告诉你一事!”

王景元宿梦未醒,王尚义自言自语,“是我做梦还是真的,我在川野那儿看见那书了!”

王景元起床气严重,“什么书不书的!人睡觉呢......”

“昨晚喝大了!”王尚义晃晃脑袋,像要把忘了的从脑袋里晃出来。

第四章衣锦还乡 链接地址:https://read.douban.com/reader/column/31564201/chapter/1128703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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