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落尽,朱颜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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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 】

陈其今再见到陈珠颜是在自家门口。

他与人商谈要事回来已是暮霭,后座的车门打开,细雨如丝,王叔连撑着油纸伞向他靠近。

他一抬眉,赫然瞧见,石板梯步那里站着一个人,孱弱的身板,衣衫褴褛,背对着他。

彼时已是寒冬腊月,她穿着单薄的衣衫,眼神极好的陈其今能够瞧见她在雨中瑟瑟发抖。

只是他没想到,那人会是陈珠颜。

屋内的气温逐渐升高,陈珠颜稍感暖意,她端起青花茶杯小抿一口,隔着热气她偷看到面前的那人神情极不好。

英眉轻蹙,面部轮廓的线条变得僵硬紧绷,他微颔首,修长白皙手指握着指姆般大小的铁器,正捣鼓着炭盆,一颗颗烧红的木炭,不经意间的碰撞,窜出火花星子。

陈珠颜真怕那人发起怒来,将那一盆火炭悉数扣在她脸上。

“哥……”阔别六年,陈珠颜都不敢开口唤他,这一声几乎用足了她全身的力气。

当年他的怒吼声远远传来:“陈珠颜!从今以后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否则,我见你一次!杀你一次!”

而现在,她不要命的回来了,却不知道怎么诉说自己此行的目的。

“哥,我……”

“陈珠颜。”她再次胆怯的开口,却被他突然打断,声音淡漠。

她正襟危坐:“是!”

“我是不是说过……”陈其今将铁棒抽出来,末端已被烧的通红,他冰冷的眸子盯着她发毛,然后将铁棒毫不迟疑的烙在皮肉之上。

“啊——”

惊恐的尖叫声伴随着一股烧焦的气味和滋滋啦啦作响的声音在寂静的屋里回荡。

陈珠颜几秒后反应过来连忙啪的一声将铁棒拍到远处,她捧着他手,心疼看着已被烫焦的手背,眼泪差点就掉下来。

他难道就不感到疼吗?

而事实上,陈其今面无表情,一双眸子冷若冰霜,没有一丝波澜起伏。看着她担心的皱起眉头,像小时候那样对着他伤口轻轻吹气,陈其今一时间五味杂陈。

“捡起来。”他抽出自己的手,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眉目间的冷漠让她陌生不已。

陈珠颜抬头看他,秀眉打结,迫于求人的态度,她走过去将铁棒捡起,然后递到他的面前。

“放进去。”

她看了看炭盆,又看了看他,依言将铁棒放进去。离板凳还差几厘米的时候,对面不咸不淡的声音便传入耳中。

“你是不是忘了我说的什么?”

她的心咯噔一下,随后故作镇定的重新坐回板凳上。

“呵,陈珠颜你脸皮够厚的,莫不是好日子过足了,连记性都衰退了。”他嘲讽的语气扑面而来。

陈珠颜抬头,正对上那双眸子,冰冷如置冰窖,她下意识闪躲。

“六年前我是不是说过……”他又去转动铁棒,将铁棒末端更加深入盆底,“你陈珠颜,从今、至此、往后都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那是有原因的,我……”她忙不迭地解释。

“见一次。”他充耳不闻,指腹摩挲着铁棒,语气突变凶狠:“杀一次!”

攥着衣摆的双手突地一紧,此刻她像是任人宰割的羔羊,没有反抗的余力。

“过来。”他的语气突然缓下来。陈珠颜握紧了手,踱步向前,前方的道路哪怕在凶险,甚至可能会赔了她的命,她也在所不惜。

从再次踏入陈家那一刻起,这种事从来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就比如现在,陈其今要她死,她也不可能活。

但陈其今并没有让她死,而是朝她伸出手。

那只手在记忆深处曾无数次出现过,每一次从梦里醒来,大汗淋漓,双手下意识捏紧,空荡荡的,没有梦里那种真实的触感。

所以这一刻,陈珠颜思念已久,毫不迟疑的将手递了过去,他用力往前一拉,陈珠颜差点跌在他怀抱里。

“我不会让你死。”他突然说,“但我也不会让你好过。”

话毕,他就已经拿起了那根铁棒,直往她的手背上靠去,一切都来得突如其来,她还没来得及思考,只能眼睁睁的看见自己手背上袅袅上升的白烟,手上袭来的疼痛让她承受不住,两眼一黑,便晕死过去。

模模糊糊中她听见他的声音在她上方响起:“陈珠颜,我曾经失去的,你永远还不起!”

【 贰 】

陈其今出自大户人家,乃家中长孙。自小受的老爷子的谆谆教诲,当时陈家在嵘城,声名显赫,一家三个儿子,无不达官显贵,前途似锦,不少有钱人家前来巴结。

十岁的陈其今像是个小大人,看着那些笑脸走进,丧气离开的人,都不由得左哼哼。

陈老爷子是出了名的清廉正直,现虽已是闲人,但家里的事,乃至整座陈家宅院,最敬畏的当属老爷子,能发话的也只有他了,人们想巴结的自然属他无意。

可却也忘了,这陈老爷子的性格古怪,一身的刚正不阿,从不损公肥私,这也就教导出了三个儿子公正廉明的好性情。

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可命运的齿轮却不知何时已经转动了起来,母亲的突然离世和父亲的再娶让陈其今的人生彻底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那天是腊月初六,南方鲜少下雪。宅院里白茫茫的一片,那是陈其今第一次瞧见,从前就听母亲常说,这雪是极美的,蹁跹而至,大雪飞扬,今儿终见到此美景,陈其今迫切的想要与母亲分享。

他按捺不住内心的狂喜,迫不及待的跑进母亲房中,看到的却是母亲安详离去的睡颜。

那一霎,陈其今如置冰窖,心想……这冬天可真冷。

老爷子担忧的看着他,反复斟酌好措辞与他解释。原来母亲长年积有弱症,昨夜猛地一阵咳嗽犯病,终是受不了,没熬到今早子时便离世了。

那一天,陈其今把自己关在屋里,任凭老爷子怎么去哄,他也不说话、不吃饭,仅坐在床边,看外雪花纷飞,半响,终落下泪来。

至此他与母亲人鬼殊途,他独自承受那抹丧母之痛,想要与世隔绝。

那个时候的陈其今觉得今生的痛苦恐于如此了,可世事无常,更坏的遭遇向他袭来。

陈其今再次开口是母亲去世两个星期后的一天下午,陈家还挂着白,灵堂还未收拾妥当,两个嚼舌的丫鬟从他屋外路过。

“知道吗?大少爷要娶新夫人了,刚接到府上来。”

“别听那些人嚼舌根,夫人这才没离开多久呢!怎么会!”

“不骗你,现在府上可是传的沸沸扬扬,那女人已经坏了大少爷的孩子,今儿午饭过后,才接回来,挺着个大肚子,走起路来都要小翠好生搀扶。”

“是吗?走,我们去瞧瞧。”

声音渐行渐远,陈其今脑子一片空白,母亲尸骨未寒,父亲便要马不停蹄的再娶了?

他一团火气和不甘心噌噌的涌上心头,像头暴怒的狮子推开门便冲了出去,刚走几步,便真瞧见长廊那头两人说的那个女人,挺着个大肚子,一身的粗布衣裳,廉价的就像是个山里村妇。

他怒的眼圈发红,到底是年纪小,压不住性子,他一把冲到女人面前,猛地推了一把,“不害臊的东西!也配进陈家来!”

天寒岁暮,路面打滑,八个月身孕的人自然是受不住他这一猛推,当下便摔倒在地,随着一声惊呼,下一秒,女人身下便不断蔓延开鲜血,触目惊心。

【 叁 】

陆荷早产,一夜下来,产下了一名女婴。

陈其今因这事当下便被陈父打了一巴掌,老爷子也用戒尺重打了二十余下才允他回房,并且闭门思过一年。

可奈何老爷子毕竟年纪稍大,心肠软,念及这孩子许是受了太多的刺激,一时没消化过来,才做了错事,因年少无知,又未铸下大错,仅关了半年便被放了出来。

听说在他被关后的一个星期,那女人便和父亲结了婚。

听说,爷爷对那女人甚不欢喜,但陈家一向无女丁,好不容易生了个女娃,倒也分外疼惜,对那女人也稍许好脸色。

一个腊月及至来年,红白喜事交织错杂。陈其今第一次懂得世间太多事故不如预料,发生的来势汹汹,他毫无防备。

来年六月初,草长莺飞。木门时隔半年被人推开,陈其今踏出门槛,一年不到的时间里,他变得沉默寡言,不喜言笑,除了对老爷子稍有脸色,其余的通通不理。

在长廊上遇到陈父,也只是恭敬的叫了声父亲,便漠然离去,半分多余的话也不讲。

陈父欲言又止,看着陈其今的背影一时间五位杂陈,心里倒生出几分悲凉。

日子如流水般悠长且缓慢。自打陈其今出来后,老爷子就刻意避免他与那陆荷相见,就连那女娃,老爷子也尽量不去看她了。

老爷子的心事显而易见,是怕刺激到陈其今,怕遇到那些个人会想起往事,心里难受。可这遇不遇见的,倒也是算不得。

那日午后,陈其今奉老爷子所言去书房里取一沓信件。骄阳似火,九曲长廊上显得格外悠长寂静,隔着高大的厚墙,里面传来一声声的啼哭,清脆、响亮,听声音像是个女娃。

那声音些许大,混合着聒噪的蝉叫,陈其今敛眉,他眯了眯眼,脚下一转,前往高墙后的院子。

后院没有人,只隐隐在池塘那儿看见一个摇椅,陈其今仔细竖耳,声音的发源在那儿。

他踱步向前 ,那是陈其今第一次看见陈珠颜。

自那天过后,陈其今一有空,等没人的时候就会来到后院,他好像被这团小东西给吸引了,襁褓中的陈珠颜软软糯糯,像个小包子。

可是他不敢光明正大的前来看她,或许是自尊心在作怪,又或者是对逝世的母亲有所愧疚,在他觉得自己就这么轻易原谅这小东西了,对母亲实在不应该。明明就是因为她们俩母亲才去世的。

“哥……哥……”稚声稚气的喃喃,陈其今缓过神有些诧异,他的眼睛一亮,垂眉,有些不可置信:“你……你刚才说什么?”

陈珠颜眨着硕大的眼睛,歪着头,傻笑:“哥哥……哥……”

那一刻,陈其今竟有一丝无措,惊喜的半响都没说出话来,怔怔的看着她,嘴角莫名的染上笑意。

那一年,陈其今十二岁,陈珠颜两岁。

时隔很多年,陈其今回想起来,苦涩一笑,那声哥哥已经注定了在往后的岁月里,成为他们无法逾越的沟壑。

陈珠颜七岁那年,陈其今十七岁。深深的庭院整整关了她七年,陆荷也跟随着陈父走闯南北,学了不少东西,按理说一个女人不易抛头露面,但陈父想到在女性这一方面上有独特的优势,也就答应了。

现在的陆荷俨然不是当年的山野村妇,为陈家的事业争取了不少利益,可饶是如此,陈其今依旧不待见她,就连上桌吃饭,只要有陆荷在场,他便筷子一放,冷眼看她:“一介出生草野之人,岂能和我共坐这一张饭桌上饮食?”

话毕,完全不看陈父的脸色,起身离开。

这样的次数多了,陆荷便也识趣的不上桌了。

日子枯燥乏味,父爱母爱在陈珠颜心里少之又少,不可奢求。但好在陈其今会偷偷的去看她,这么些年来的陪伴也少了些寂寞,自然和陈其今的感情日益渐深。

随着时间的流逝,小小的陈珠颜开始对墙外的世界产生的浓厚的兴趣。

“外面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呢?”她抬起粉嫩的小脸,望着蓝天。

陈其今握着书本一紧,若无其事的翻开下一页:“颜颜想去外面看看了?”

陈珠颜点头,小跑到陈其今身旁,趴在他肩膀上,声音软糯:“哥,你去过外面吗?”

“……去过。”

“那外面好玩吗?和这小院有何区别呢?”

他啪的合上书本,冷声道:“不好玩。”

陈珠颜一怔,还未开口,就隐隐听见墙外传来脚步声,她睁大眼,拍了拍他的肩,提醒道:“哥,有人来了。”

陈其今点头,站起身:“和往常一样不要告诉别人我来过。”陈珠颜盯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点了点头。

日子如溪水涓涓细流,陈珠颜愈发向往外面的生活,可每次她一开口,陈其今的脸色就会迅速垮下来。

久而久之,碍于陈其今,她便不再他面前提过了,只是偶尔会透过墙外隙看看外面的景色。

弹指一间,即可三年。

陈珠颜真正出庭院是那年初春时节,不知为何她突感风寒,全身无力的躺在榻上,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陈其今听着那一声又一声剧烈的咳嗽,心口一紧,走到大堂,表情颇有些不耐烦:“爷爷,后庭那女娃咳得直叫人烦躁,孙子都静不下心来准备课业。”

那是这么多年,陈其今第一次在老爷子面前提起那对母女,老爷子微微有些诧异,还未开口,陈其今便抢先说了去:“将那女娃抬出来叫个大夫前来看看吧,不然孙子可真没法子学习了。”

他表现的厌烦,实则心里却踏踏实实的舒了口气。

当晚,陈珠颜便被转移到了长廊另外一头的那间客房里,开药的大夫说那庭院乃阴湿之地,待久了自然会染上风寒,需尽量远离。

老爷子有些踌躇,但看见陈其今也没有反驳的意思,也便允了。

夜深人静,月朗星稀,陈其今悄悄出屋,脚步轻声穿过幽深的长廊。

他轻轻的推开门,蹑手蹑脚的走近屋里,榻上的人已经安眠,呼吸绵长,只是脸蛋儿有些潮红,皱着眉头,大约是难受,陈其今替她掖好被子,磁性且温柔的嗓音在她头顶上方响起“如你所愿了,颜颜。”

九曲长廊显得幽深寂寥,凉风过境,心里的愁绪不由得随风拂过。陈其今一人踱步前行,转角处看了一眼身后,垂下眉,思绪万千。

他或许是欠了她。因为自己的关系,让这个小女孩在后庭待了那么久,禁锢在那小小的片土之下,过着属于自己的天地。

日益的成长,陈珠颜对外面愈发的渴望,这些他都是看在眼里的,思量了许久,竟在她头一晚睡觉之时,悄悄替她换上濡湿的被子,看着她发冷,轻颤,这才找到足够的理由请她出瓮。

你看,就连让她出来,他都非找一个拙劣的手段不可,好让自己还没消恨,没那么的大度。

但不管如何,他还是让她出来了,这也了却了他多年的愧疚。他觉得。

【 肆 】

十六岁的陈珠颜长得愈发水灵,穿着青衫黑裙,就读新式学校,班上有不少富家子都表露慕意,可陈珠颜都一一拒绝了。

而那个时候陈其今已经二十六岁,一个成熟俊朗的大男人,肩上担着的是偌大的家业,他开始每天朝九五晚,公务繁忙,一个月下来,陈珠颜见到他的次数寥寥。

陈父和老爷子开始解甲归田,两耳不闻,每天悠闲自在,倒也图的轻松,陆荷在一旁帮忙照顾,一家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和睦。

只是偶尔有时候,陈珠颜会看着窗外,思念着从前,她和陈其今独自陪伴的日子,小小的庭院,欢声笑语。

老爷子六旬大寿之时,一向在外的陈其今自然回了家,一身笔挺利落的西装,玉树临风。

可还没到家门,他便接到一个消息,说是那边的生意出了事,还未看见陈珠颜,他便又坐上车,急匆匆的赶去。

而再见到陈其今是在医院,十字交叉路口小车突然与一辆失了控的大货车相撞,伴随着一声尖刺的摩擦声,陈其今昏迷不醒。

好好的大寿倒成了这般意外,一家人慌乱不已,一个个的守在手术外,这时出来一个小护士,急匆匆的问:“病人失血过多,家属的赶忙来验血匹配。”

陈珠颜忙不迭的走到跟前,手腕一抬:“护士,输我的吧,我是他妹妹。”

“颜颜!”陆荷不明所以的突然大叱一声,将陈珠颜护到怀里,讪笑道:“护士,这孩子还未成年呢,输了血怕是身体会变差吧!”

“这倒是的,小孩子还是尽量不要,你们哪位还是病人的家属?赶快抓紧时间!”

众人关心的点都在陈其今身上,一时间也没多疑,陈父点点头,便急急忙忙的跟着护士去了。

被护在怀里的陈珠颜却是皱起了眉头,小小年纪观察甚微,她不解,为什么母亲的反应会这么过激?

两个多月后,陈珠颜终于知道了为什么。

人这一辈子脑里要装的东西很多,那么些繁琐的片段藏在脑子里,想要记清楚的恐怕也只有那么一两件了。

可陈珠颜不管到何时,都还记得那天,那天的大雪纷飞,白雪皑皑,那个男人在雪地里怒吼。

“陈珠颜!从今以后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否则,我见你一次!杀你一次!”

事情要追溯到一月前。自从那天在医院发生的事后,陈珠颜总是会狐疑的看着母亲的背影,或许女性总有那么一点知觉,她总觉得母亲有些蹊跷,尤其是那天的过激。

她偷偷的去问了奶娘,奶娘表示不知,只是说夫人来陈家的那天就已经有了八个月的身孕,外面的人也说着,这不过是一次酒后的错事,当是她陆荷幸运,白捡了个大夫人当。

她思量许久,开始悄悄潜到母亲的房间里,翻着翻那儿,寻找着一丁点儿的蛛丝马迹。

就在她快要放弃之时,母亲枕头下的一封书信吸引了她的注意,没有署名,就只有寥寥几字:月底,城郊树外。

心里的不解和怀疑更加涌上了心头,她将书信归回原处,想好好问问母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还没等问,母亲便率先开了口。

“颜颜,下个星期哥哥出院,你和爷爷他们一起去接哥哥好不好?”

“那您呢?”

“傻孩子,母亲要在家里准备准备啊!况且哥哥不待见母亲的,你托母亲去问个好,便是了。”

陈珠颜的眉头打结,半响点点头:“好的。”

任何人都没有想到那天竟然是所有故事的结束点。

待轿车停至家门口时,众人突然发现一向热闹有生气的陈宅突然变得死气沉沉,众人察觉到不对,连走进院内,竟然一个人也没有。

推开大堂的门,一个个的丫鬟男丁倒在屋内,不省人事。陈父连忙走过去探了探他们鼻息,尚且温热,还没死。

老爷子又赶紧去翻暗格,果不其然数万的钱财和地契不翼而飞,屋内所有值钱的古董都通通不见了踪影。

陈其今不容置否的皱了皱眉头,陈珠颜心口一紧,陡然想到今日……便是月底了!

她连忙跑出门外,陈其今在她身后大叫:“颜颜!”她都充耳不闻。

抵达小树林的时候,果然发现了一辆黑色轿车,她蹙眉向前。

陆荷瞧见陈珠颜,连忙走近将她抱在怀里,眼神有些诧异的看着不知何时跟在她身后陈其今,红唇轻启:“颜颜,你做的很棒,辛苦你了。”

陈其今脚步一顿,抱在怀里的陈珠颜也是一怔。

“好了颜颜,你完成的很好,我们该走了。”她搂着她向前走去,眼神不屑的扫过陈其今,笑容盈盈。

陈珠颜顿时感到全身无力。

“陈珠颜!”

身后突然一声大叫,两人同时止了步。陈珠颜瞳孔放大,他怎么会在她身后。

“你和她一起做的?”陈其今额上的青筋暴露,压抑着怒气:“你故意牵制住我们,然后好让这个女人做这些事对不对!”

陈珠颜想转身,可肩膀上陆荷的那股力气死死地压着她,她想说话,却发现喉咙一紧,她此刻竟然紧张的张不开口来。

母亲掌掴着她向前力气之大,让她抽不出身。

陈珠颜的不说话在陈其今看以为她是默认了,心里那股酸楚瞬间蔓延全身。

寒风呼啸,他嘶吼的声音向她袭来:“陈珠颜!从今以后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否则,我见你一次!杀你一次!”

【 伍 】

陈珠颜醒来是三天后,陌生的房间,装潢朴素优雅,身上换了件干净的衣裳,嗅鼻去闻,她能清晰的闻到淡淡的茉莉花香气。

玻璃窗上突然浮现出模糊的人影,紧接着脚步声渐行渐近,她赶忙躺下闭上眼。

门被人推开,沉着的脚步声前往她所在的方向,一股清冽的气息随之扑面而来。

“怎么样了?”淡漠的声音响起,是陈其今!

陈珠颜藏在被褥下的手紧了紧。

“陈小姐没事了,只是疼晕了过去,休养几天便会醒过来。”

陈其今的眼睛扫过床上的人,睫毛轻颤,不可置否的紧张,他向大夫扬了扬手:“下去吧。”

房门再次被打开又关上,一时间屋内静谧一片,气氛变得静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陈珠颜突然听到一声冷笑,紧接着身上一阵凉意,被褥已被人揭了去,冷的如置冰窖的嗓音在她上方响起:“还要装到何时?”

陈珠颜心里陡然一惊,被发现了?

“陈珠颜,我给你三秒的时间,你若还是装睡,我立马叫人把你扔出去!”

“三。”

“二。”

“……一。”

“不要!”陈珠颜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正巧对上那双黢黑的眸子,她下意识的一缩。

陈其今眯了眯眼,坐在一旁,给自己斟上一杯茶,好整以暇的看着她,氛围有些压抑。

他今天似乎很渴,已经喝了两杯,却还是没打算开口。

气氛就这样僵持着,陈珠颜失了耐心,率先开口:“哥,我来找你……借钱。”

握着青花瓷杯的葱指一紧,他不急不慢的送到唇边,轻抿一口,冷笑:“怎么?六年不见,开口第一句话便是找我借钱?陈珠颜,你可真有本事啊!”

“不是的……”她慌乱反驳,声音愈加细小:“母亲去世了,家里没钱安葬,所以……”

“砰”的一声脆响,瓷杯被人狠狠的砸在地上,陈其今戾气满布,脸上黑了一片:“那狐狸精死了关我何事?找我要钱?门都没有!陈珠颜,你以为你是好东西,我呸!跟你妈一样恶心!给我滚出去!滚!”

他气的拂袖甩门离去,全然没看见床上的人几番压抑着心里的悲凉,半响,一声又一声细小的抽噎从里面传来,陈其今站到门外,一时间心里更加浮躁起来。

陈珠颜最终还是得到了几块大洋,但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份契约。

白纸黑字上写着她陈珠颜必须在陈其今身边做贴身丫鬟,且六年。

在此期间陈其今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作为丫鬟她不可有半分怨言以及反驳,并且这几年里,他陈其今想什么时候毁掉这份契约就什么时候毁掉,等六年光阴一到,陈珠颜即可恢复自由身,远离陈家。

至此再不相见。

她没有任何谈条件的资格,只有签字画押。

【 陆 】

陈家老宅的格局房间都没有变,还和以前一模一样。

彼时正值八月份,院内的木槿花开得正好,微风拂起,清幽的香气夹杂在空气中,深吸一口,身心舒畅。

长廊上没有人,陈珠颜看了看四周,然后推开书房的木门。

书房和儿时的摆设没有丝毫变化,她佯装理了理裙摆,走进去,悄悄把门带上。

陈旧的摆设缺乏新意,但这些瓷器花瓶却是不便宜的价格,还是早年老爷子的去其他地方采购回来的老古董,就比如这……等等,她好像忘了正事。

她懊恼的跺了跺脚,然后重新扫视周围,目光锁在书桌上,蹑手蹑脚的走上前,书桌上摆放着文房四宝,宣纸上写着大气磅礴的四字:总角之宴。

陈珠颜皱了皱眉,这字迹她认识,是陈其今的,不过这四个字的意思,她倒是不懂了。她来了兴趣,有些跃跃欲试,见四下无人,干脆执笔在旁边加了四个字:言笑晏晏。

她颇为满意的勾了勾唇,刚放下毛笔,门便被人推了开,吓得她一个激灵。

“你来这里作何?”陈其今皱了皱眉头,狐疑的走向她。

她摆摆手:“我……我就是来着打扫的……嘿嘿……”

“打扫?”

“对对对,那……这里没什么事了,我,我就先走了。”她快速的闪退,让陈其今的眉头皱的更深了。

望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陈其今踱步走向桌前,看了看周围,又扫了一眼书桌,目光停在纸上一行隽秀正楷小字,意味深长的眯了眯眼。

那日过后,陈珠颜鲜少去书房了,为避免陈其今的误会,她安分守己,做好自己跟前的本分,现在寄人篱下,自然嚣张不得。

可时隔多年,陈珠颜觉得面前这个男人好像变了样,从前他沉默寡言,不爱笑,做事一向安静利索,关键是从来不会丢三落四!

可现在,他不是一会儿忘了拿包,就是一会儿又忘了拿笔,还有一次,出了门,竟然忘记了穿大衣。

这样也就算了,可偏偏每次都要让王叔开车回来告诉她,然后又由她给他送去。

陈珠颜翻了个白眼,干嘛每次让王叔回来的时候不让他给他送去!她难道就有这么闲吗?

这天,王叔开车回来,又对她道少爷的钢笔忘带了,麻烦给他送去。

当时陈珠颜在给陈其今洗衣服,她叹了口气,在身上随便一檫,然后对王叔说了句稍等,转身跑进屋内。

几分钟后,将钢笔拿了出来递给王叔:“王叔,今儿我这衣服还有很多呢!不抓紧时间铁定洗不完,麻烦你帮忙给他拿去,好吗?”

王叔似笑非笑,摇了摇头:“陈小姐,少爷的命令我等可不能违抗,还是老规矩,您亲自给他送去。”

陈珠颜气的咬牙切齿,看了看地上还未洗完一半的衣服,皱了皱眉头:“那我们走吧。”

那天晚上,陈珠颜洗衣服洗到了子时,回到屋内的时候,她已是累的精疲力尽,倒头就睡,一夜安眠,迷迷糊糊的睡意里,她好像听见遥远的声音向她袭来。

“颜颜,快没时间了……”

转眼的时间已经过去大半年了,这大半年里,陈珠颜算是摸清了陈其今的属性,他变得和以前略显不同,不再是年少青涩,做事手段凌厉风行,颇有当年老爷子的风范。

在生意场上与人交锋也是游刃有余,陈家的产业没多久便已发展到了京泸粤等地,其势力不可估量。

越来越多的人知晓陈其今这个名字,有能力,有长相,不少名门望族前来洽谈姻缘。

黎慧便是其中最令人瞩目的一人,书香门第,长相秀丽,气质优雅,举止投足都有着与生俱来的贵气。

据说她是黎氏银行的千金,曾在上海上过大学,陈珠颜有些羡慕,那样的繁华洋场,她除了嵘城便最向往了。

按理说这两人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理应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为什么?在看见这两人成双成对出行时,她竟然有些……嫉妒。

她嫉妒黎慧。

这天傍晚,薄暮冥冥,黑色别克车停在陈宅外面,陈其今喝醉了酒,略有微醺,王叔搀扶着他进门,陈珠颜正扫着地,见状连忙给王叔搭了把手。待将陈其今稳坐沙发上后,陈珠颜便马不停蹄的前去厨房,煮点醒酒茶。

待醒酒茶煮好后,王叔却已不见人影。陈珠颜走到陈其今身旁,有些吃力的扶着他的身子,然后将杯沿移至他的唇角,一点一点的没入他的口中。

陈其今不悦的皱了皱眉头,却没吐出来。

一碗茶见底,王叔还没回来,陈珠颜只得认命的将这人高马大的陈其今搀扶着回房。

月色正浓,借着清冷的光线,陈珠颜清楚的看见榻上的男人五官立体、眉毛黝黑,红唇饱满,她至记忆起,这个男人便从不喝酒,今儿不知道为何,就醉成这样,莫非是为了……黎慧?

听外边的人说,黎老爷甚是对着陈其今很是满意,年级轻轻,作为却不小,倘若两家联谊,百利而无一害,对他,对整个陈家的产业可谓如虎添翼。这么一段好姻缘,他当真应是高兴极了,所以才可能失态喝醉吧?

可是……她怎么会开心不起来呢?

她嘴唇翕动,看着男人英挺的眉眼,喃喃自语:“陈其今……”

【 柒 】

陈其今和黎慧的婚事约莫是说定了,两人如胶似漆,成双成对。每每看到这点,陈珠颜都会将头转过去,装作没看见。

陈家就只有陈其今一人了,他真的需要一个贤内助,而这个人自然属黎慧无疑。

而陈珠颜,不过是他们家里的一个丫鬟,说好听点,不过是同父异母的妹妹,她没有资格去和她争。

是的,她喜欢上了陈其今,并且喜欢了好久。

年少的时候她不懂何为喜欢,只是有他在自己身边的时候,她会安心舒服,长大了在,直至那次车祸,陈珠颜才发现这人在她心里的位置超越了兄长的情分。

她舍不得他、她心疼他、她爱他。

可她是妹妹啊!妹妹!

妹妹爱上自己的哥哥?呵,说起来可真丢人。

可那有什么办法,在她最需要爱和帮助的时候,是陈其今,在她需要关怀的时候,还是陈其今,她不能不依赖他,不能不爱他。

两人的婚约定至于这个月下旬。

那天来的宾客很多,全场座无虚席,毕竟陈家和黎家在嵘城可谓都是有脸面的大人物。

做完一系列的程序后,两人便被送入洞房,在长廊上与陈珠颜擦肩而过时,她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浓烈的酒气,陈其今始终目不斜视,搂着新娘子进屋。

满屋子的红烛霞光,洞房花烛,燕尔新婚,春宵一刻值千金。没人看见躲在厚墙外的陈珠颜哭的泪如雨下。

那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

次日,陈宅里没有发现陈珠颜的身影,同时消失不见的还有陈家祖传的白虎佩。

白虎佩乃是祖传,价值连城,一代代的往下传,从老爷子和陆父相继离世后,自然便到了陈其今手上了。

如今陈珠颜失踪,那么嫌疑对象自然是扣在了她的头上。

陈其今眉眼发怒,一拳打在墙上,她居然又骗他!

是了,和陈其今所猜想的一致,白虎佩是被她盗了去,并且陆荷没有死。

自那日与陈其今一别之后,陆荷便带她去了乡下,可哪知一路上遭遇土匪,不单将她们所有东西夺了去,还见色起意,糟蹋了陆荷和陈珠颜。

那一晚上可真冷啊,陈珠颜暗自想。

自那天过后,母女俩便被卖入了青楼,风花雪月之所,从懵懂到熟练,短短几年的时间,她的性情已经大变样。

盗取白虎佩,不过是能将他们母女俩赎身。开青楼的女人以前似乎和陈家又很大的过节,既然知晓了母女两人的身份,便以此机会作为诱饵。

陈珠颜受够了那种日子,当下便答应了,因此不远千里迢迢赶来嵘城,博得他的信任,不过是有目的。

可是,她还是舍不了啊!若不是他结婚,应下了婚事,她怎么能下定决心呢?

陈其今,不要怪她啊……

赶到青楼的时候,陆荷已经被人活活打死了,她惹得客人不高兴,被老板娘绑在柱子上狠狠的抽打,血肉模糊,叫声连连,终是熬不住去了。

陈珠颜见知,连忙将白玉佩包裹好托人又寄回嵘城,然后便发了疯似地跑过去。

暮霭时分,青楼的小厮抬出去两具尸体,趁着夜幕降临,抛入河内,然后便慌忙逃去。

【 捌 】

陈珠颜和陈其今不是亲兄妹。在那次母亲带她走的时候,便已经告诉她了。

她的父亲当时做着小本生意,在一次与陈父交谈合作的过程中,双方起了争议,陈父一怒之下便终止了合同,害的她的父亲亏盈损失较大,一时间债主竟都找上门来,她的父亲承受不住巨大压力,终于跳河自尽了。

那个时候,陆荷已有两个月的身孕。

事后,陆荷认为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陈父,便四处打听陈父的下落,得知他谈生意的住处,她便连夜收拾好行李追了去。

而那晚,他们什么都没发生,都是陆荷做的伎俩罢了。

一切如她所愿,为人正直的陈父自然不会拂袖离去,但也不会让她住进陈家,这毕竟有失陈家脸面。

于是将她好生在一个客栈坐下,一天又一天,陆荷的肚子愈发渐大,陈父自然以为那是他酒后的孩子,他本想待孩子出生后再来商议定夺,可没想到八个月时,陈其今的母亲便突然离世。

这下子,一方面的悲痛和一方面的松口气让他大胆的将陆荷接至府上,殊不知陈其今那猛推反而促成了陆荷顺理成章的“早产”,其实这孩子正好足月生。

在陈家过后的几年,陆荷有了些路子,四处打听,才在陈珠颜十六岁那年知晓自己的丈夫没有死!投入河中,却被不知名的人救下,四处找寻陆荷十年有余。

这样一份深情让陆荷见到活着丈夫的时候,落下泪来,当下便想到与丈夫远走高飞,恰巧陈其今的车祸让她有了眉头,剩下的便如计划中发展那般。

其实死后的陈珠颜有些后悔了,她还记得那晚。

她守在床边盯着陈其今看时,床上那人突然睁开了眼,握着她的手:“你在干什么?”

被当场抓住,陈珠颜有些羞赧,想挣脱他的手却被他牢牢握在掌心里,原来他没醉!

“你刚才叫我的名字?”

“没,没有!”

“叫我做什么?”

“没……”

气氛静止,他突然伸手从后面抱住她,声音温柔:“这么些年,你去哪儿了?你知不知道,自那天过后,陈家跌入谷底,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彻夜未眠,一步一步拼上来的,你可知道,这么些年我有多恨你?”

“我知道……”

“那好,给你个弥补的机会。”他温热的气息悉数喷到她的耳根,“陪在我身边,一直陪在我身边,到死都陪着,那我就原谅你了。”

她全身颤栗,身子僵硬的想块石头,然后苦笑着说:“我们本就是兄妹,我自然会陪在你身边。”

陈其今一愣:“我说的是另一种,以爱人的身份。”

陈珠颜心口一紧,低下头:“我们……是兄妹啊,兄妹……”

“颜颜,你听我说……”

“哥!”她突然大声打断他,挣脱他的怀抱,“哥,我们是兄妹,现在是,以后……也是!”

后来,陈其今便和黎慧结了婚。

……

无尽的河水冰冷刺骨,像那年的冬天一样,冷的她想要有个拥抱。

天知道,那个时候的她有多么感动,多想真的抛开所有投入他的怀里。

可是她不能,有太多太多东西都使得她不能,她已不清白,她已经伤害过他,甚至还会有第二次,你看,兜兜转转,她还是欠陈其今,太多……太多……

繁华落尽,晨钟暮鼓,愿他与爱的人安之若素。

无尽黑底,清冷河水,只余她一人尸骨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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