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想写一个人,一位孤独寂寞的老人,他已经离世,万古长眠去了。
他本姓郭,是我本家的大太爷。当年他随母亲改嫁到老金家,便又姓了金。我记事起,他就一个人过,住在一个四面漏风潮湿阴暗的破房子里。
在我小时候的世界里,他是一个埋埋汰汰的老人,一天到晚甩大鼻涕,往袖子上一抹。连我们这些孩子都看不起他,围着他喊,“老金金种”,意思就是老金家的的种。他一听我们喊老金金种,总是怒红了脸。说:“去,这孩子”。他竟不会骂人,也不知道怎么扮一个恶人来吓我们这些孩子。于是调戏他成了我们那些孩子一时的乐趣无穷。
他最风光的就是死的时候,同族的侄子侄孙们给他办的丧事。八十年代,坐着大货车拉去的火葬场,火化后又坐着大货车拉回来的。那个时候能坐着大汽车去市里溜达一圈,是很风光的事情了,只是他到死也不知道他竟然这么风光过。唯一不足的是,他很痛恨火葬。他再三央求不要火葬,但他毕竟做不了自己死后的主。即便是当时,同族的侄子侄孙也用近似严厉的口吻训斥他,说,“你都死了,还有啥可怕的,现在都要求火化,改不了”。他终于在不安中离世了,我想。
他一天到晚埋埋汰汰的。他又太懒了,什么活也不干,唯一的几亩地,也荒草萋萋。他是从来都不干田里活的,又不会任何手艺。家里父母留下的一点财产,也早坐吃山空尽了。他一天到晚就是东家要瓢米、西家要把菜,要不就是敲人家门蹭饭吃,当然都是同族家。不过时间长了,也都不给他好脸色。有时候,有的族人会大声呵斥他,撵他走。
逢年过节,同族的人家也会轮流着把他叫过来吃。他来我家的时候,我总是不挨他坐,嫌他埋汰。也要母亲单独给他准备碗筷,他用过的碗筷,我一般以后都要躲着用的。他总是狼吞虎咽的样子,像很久没吃过好东西似的,于是那顿饭他一般都是在我们注视下吃完。每次最后吃完,他都用破衣袖子擦去嘴角的油腻,然后略带些羞涩的笑一笑,里面还充满感激的神色。他一般吃完还要犹嫌不足的盯着桌上剩下的好菜。父亲便大手一挥,告诉母亲再给他装上拿回去吃。
他总随意上我家园子摘菜吃,当然算不上偷,不过也不甚光彩。我的母亲,是一个善良的人,一般发现了,会大声警告一下,不过还是又给他多摘点,让他拿回去吃。我的母亲也经常让我拿一些饭菜给他送去。我也经常气他,跟在一群孩子后面喊他老金金种。可是我又很可怜他,乐意给他送菜送饭,觉得是孝敬,心里很光荣。
后来他就死了,死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人。后来极少有人提到他,不过我却经常在内心深处想起他。我总是觉得他像鲁迅笔下的孔乙己。我很喜欢鲁迅的文章,特别读到鲁镇的格局,四方的柜台,孔乙己,茴香豆,排出几个大钱,爬着来佘酒喝,我就异样,然后就不自觉的想起他。
我的大太爷,老金金种,那个埋埋汰汰不思劳作,被人看不起的那个老人,真是可怜,总是给人风雨飘摇、凄风冷雨的感觉。
据说,他先时家里的条件是很好的,他是家里的独子,父母十分溺爱他,好吃好喝的,他过了一个十分优越的从前日子。后来父亲没的早,母亲带着他改嫁到老金家,他变成了老金金种。后来,继父和母亲也都没了。他不思劳作,也不会干啥,就因为从前的娇生惯养。继父和母亲给他留下的财产,也坐吃山空了,就越混越惨,最后落到哪个女人也不愿跟他受穷遭罪。
他至死也没有改掉好吃懒做的毛病,于是就潦倒终生,老无一人在身旁。好在我们同族都很孝顺他,平时施舍他一点饭,死了凑钱给他丧事办了,没让他横尸荒野。真可怜,看来自作孽不可取啊,还是得人生努力,死了才不遭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