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大山脚下，魏家大山，兰州皋兰县最东头，翻过去，能看见白银市的水川区，再走，就是榆中的青城。我们东面，没有一个村庄，下雪之后，就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其余三边的人家都需要翻过一些土山到达，即使一个村的不同的社，也像珠子一样被遗落在一条青色河沟的两岸，前后相距十里。
我们是山里人。别人说我们淳朴憨厚老实，也有人说我们封闭落后怯懦，也有人说我们坚强吃苦豁达。
我说，哪里有秋水，哪里就有江湖的涟漪。
靠山吃不了山，只能体会山路弯弯；靠不了水还得吃水，凿井，也修小泵房，一渠泥水，浇灌千亩良田。豆麦薯谷瓜菜年年丰收，销售年年发愁。没有收购车的时候，只能烂在地里……
因为山路漫长曲折，岔路口，找一个问路的人，须等半天。小时候，也一家人家娶媳妇，走到半路，新娘子家人用他们的家乡话商量 ，说地方如此枯焦，不如不去了，于是，大家纷纷要求上厕所。后来，新娘子不见了，换衣服跑了，稀客们也不上车了，他们徒步返回县城。后来我们就喊:“羞死了羞死了，柳家的车子空去了。”大人们听了摇摇头，说柳家后来娶的媳妇，更俊。那时候光顾着乐，我楞是听不出悲伤和解气。
山里不长树，罢了，不乘阴凉。花花草草，柴柴棍棍，总能混日子。最好的利用就是“放山水。”把暴雨之后沟沟岔岔的水，引到地里。所以大人们越是下雨，越是想往外面跑，颇有一点“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或者“心忧炭贱愿天寒。”但人们总是乐呵呵的，好像天上下的是油。
除了江湖，山里人还是狭义的。有一乡亲放羊一生，自然是豪情万丈。想想，鞭子一响，白云也得快跑；口哨一起，云影与鸟齐飞。任何地方都可以吃饭睡觉，看尽山头我为峰，望断天涯家是岸。就说我死了，把我埋在将台上。那是魏家大山的一处，把棺木抬上去，山大沟深路险坡陡。为了实现他的遗言，全村人几百号全部出动，如临大敌，好像要攻占城池，最险要的地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只能前后各一个人抬着挪步，他们挥汗如雨气喘如牛。全村人纵有神力在身，也无从下手，只好在后面呐喊助威，那一天山谷回响传得很远，棺木能否入土为安，全村人都在捏着一把汗，真是岌岌可危啊。但是多少年以后，人们说起此事的时候，还是满足多于付出。他们说:“放别人家，做不到，亏得孝子力气大，放到别的地方，根本没办法埋，全村能走的都上了。”
这样的山里断然长不出唯利是图或者机关算尽的人。因为，山路的沟沟坎坎，对任何人都在进行最公平的考验:亲力亲为的人才能达到想去的地方。
人们说，我们村上的人都是高鼻子，借了山的形状。那么，那些高大险峻的山终于是我的生命密码吗？不得而知。
刚上班那会儿，春节后上班，有一个领导问我:“你们那儿，春节有社火吗？放炮吗？”我无话可说，事实上我们那儿过年的时候照样是菜肴丰盛烟火璀璨的。村人早已走遍大江南北，娶回来四面八方的媳妇，山里早被人称“小香港”了。
我不服气，被人家称为山里人，我更不愿意别人看我们的眼神里是鄙夷。后来，外面的人说，家乡的人特别能干。想一想，各行各业，人才辈出，就我任职的单位，我们每一个社的人数就超过有些大的村的人。没有人再以鄙夷的目光看我们。相反的，有许多人家，恨不得把女儿嫁到家乡去，他们说:“再不要说地方枯焦，地有地，房有房，楼有楼，生意有生意。z谁还到那个地方生活一辈子呢？”真的，我再去的时候，家家户户的房子，掩映在一川果树的绿色之下。节日里，门口有各样的车。路面早已经被硬化，太阳能路灯把黑夜照的和白天一样亮堂。家家户户，候鸟一样地穿梭在城镇和家乡之间。
哦，家乡，家乡，你是我行囊里最重的负担，今天我是你的放出的侯鸟，我用我的翅膀正缩短与高度文明的距离。
*
